第30章 ☆、姚氏姐弟初入府
? 農歷四月二十七,崔月琳正安排廚下做稔轉。莊上送了三車新鮮的青麥穗子進來,幾個廚娘帶着人忙着大鍋煮熟,撈起來趁熱剝去芒殼,幾匹頭口分拉四個石磨,把這些麥子磨成細粉,再搓成條兒,即為稔轉。因為麥子是一年之中最早成熟的糧食,這個風俗就取意為新年五谷新味之始。
下來的稔轉,配上腌肉絲、酸脆王瓜、節令細菜,崔月琳教廚下做出百十碗來,給府內每人一碗,嘗新讨個吉利。又叫廚娘另做了一些精細的,除了上面的配菜,又加了香炒瓜子仁兒碎、蝦子幹兒、醋姜絲兒并新下來的脆甜瓜,裝了幾大盒子,分別送到柴府和青石街。
忙完這些,前院兒周管家差人來報,說表小姐和表少爺怕三日後就到,教崔月琳早做安排。崔月琳打發人下去,問芸香:“表小姐和表少爺的房間一早就是大官人安排好的,前幾日我說趁着日頭好,被褥帳子有沒有再拿出來曬曬?”
檀香早習慣她稱主人家大官人,口角伶俐的道:“前日又曬過一遍。還是崔管家想的周到,逢着天氣響晴就教我們拿出來曬曬,要不然這晴一天兒雨一天兒的,可不都黴了去。若是這兩日天氣好,我再教人拿出來撣撣罷。表小姐和表少爺的屋子也教人隔三差五的去烘艾草,定沒有一點兒黴氣和蚊蟲。”
崔月琳放下賬簿點點頭,“雖如此,帳子也還是得用。”擡頭眼角觑見芸香攢着眉頭,一腦門子官司,奇怪的問道:“芸香你是有話說?”
芸香嗫嚅着,她服侍了崔月琳月餘,知曉她最不喜歡下人多嘴獻淺,口裏六說白道的,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開口。
檀香見不得芸香口角遲慢,忙催促她:“芸香,你倒是快說呀!真真急死個人了!”
“崔管家原給表小姐預備的蛾綠草蟲蟬紗帳子,昨兒我去針線房拿來準備張挂,雪娘子卻拿了頂百花争豔的帳子給我……”見崔月琳不徐不疾的等她說完,忙接着道:“我問怎麽換了,她說人手不夠,時間又趕,先用這一頂。我回去挂起來一看,那花樣委實太好看,手工精巧的不得了,比原來那蟲草帳子的花樣子要費功夫許多。我偷偷問另兩個丫頭,都說那帳子是雪娘子一個人繡的,不許她們沾手,足繡了一個月……”
檀香見崔月琳不說話,憋的氣緊,搶先道:“她是甚麽人,哪裏有她做主的份兒?花樣子是一早定好的,誰教她任意改動?”她和芸香被送來給蘇府,二姨奶奶可是提前敲打過的,不為別的,就是要幫着崔管家拉住權柄,這會兒也顧不得芸香一邊給她打眼色,叽裏呱啦把這鄭雪娘的來歷給掀了個底朝天。
原來這鄭雪娘是城內一戶貧家女子,她爹原是個漆匠,早年摔斷了腿,歇在家裏。她媽年輕時也是個針線娘,老了衰了眼睛,只好紮些花走街竄巷的賣。鄭雪娘長到一十五歲,定給了一戶賣油的陳姓人家。三茶六禮已過,就待迎娶進門了,也是合該有事,不期那陳小油郎醉酒一個不慎跌到水溝裏溺死了,鄭雪娘就守了望門寡。後來那陳家發跡,要搬去外地,見鄭雪娘給她家那倒黴孩兒守的好,也教她跟着去享福。鄭雪娘卻拒了,專一留下來照顧父母。陳家見她這般仁孝,便發話聽憑她嫁娶,聘禮也不要她家還了。鄭雪娘也不再嫁,和她娘一般,做起了針線娘。因她擅長女工,口角讨喜,又有這守貞仁孝的好名聲,因此在縣內的高門大宅裏都走動的開。
崔月琳聽了點點頭,也是個自立的女子。帳子她繡了一個月,那就是幾乎剛進府就開始準備了。要說她沒些小心思,崔月琳是不信的。想罷,道:“若她大規矩不錯,也不必去計較了。芸香,你去和雪娘說她那新帳子做的不錯,就先用着,原來那頂蟲草帳子也不能丢,趕着做出來與這頂換洗用。”說罷,也不理檀香躍躍欲試的眼神,教芸香去了。
芸香應了一聲告退,直奔針線房。鄭雪娘見芸香來了,不敢怠慢,迎她進去坐下。芸香只一板一眼的道:“雪娘子,崔管家說帳子做的不錯。只天氣無常,原來那頂蟲草帳子還是上緊着做出來,陰天晴天的也有個替換。”
雪娘剛開始還不動聲色,聽了後一句,勉強撐住笑臉,“崔管家說的是,我領會了。”
芸香點點頭,起身走了。
***
三日後,崔月琳帶着一幹丫頭仆婦張開二門等候周管家帶人進府。不一會兒,聽得前院兒雜踏之聲漸進,崔月琳遠遠張望,見打首一個短小的男孩子騎着小頭口,臉孔看不清,手胡亂甩着,嘴裏嘻嘻哈哈的說笑個不停。旁邊兒一頂小轎,不消說應該是表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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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近前,姚睿也不下馬駒子,黑眼珠子咕嚕來咕嚕去把崔月琳從頭到腳咕嚕了一遍,歪頭嘻嘻一笑,“你就是哥哥說的崔管家?接着罷!”
崔月琳只覺得黑影兒一閃,直奔頭前來,她下意識伸手一抓,低頭一看原來是條小皮鞭子。虧得他人小力薄,才沒傷到人。
崔月琳暗暗皺眉,這熊孩子的舉動怎麽看怎麽熟悉,心裏才掠個影兒,就想起了蘇慶芳。崔月琳幾乎要扶額,這份頑勁兒簡直是“家學淵源”,有其兄必有其弟。
“睿哥兒,可使不得!爺之前千叮萬囑過了,老太太和舅爺沒到,來了教你聽崔管家的安排,不許胡鬧。”天鎖一本正經慣了,言語又不會轉圜,這番說出來就有些逆姚睿的耳朵。
姚睿生下來就沒了媽,是姑娘蘇老太太一手養大的。蘇老太太哥哥兒子都是不在家的生意人,她守着姚睿,便愈加溺愛,要一奉十,漸漸養成他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性子。長到七歲,除了他爹和夫子,姚睿是任誰也吓不怕的。這會兒聽天鎖拿蘇慶芳壓服他也不慌,“切,她一個下人,憑甚麽教我聽她的?要麽是哥哥糊塗了,要麽是你瞎說!”
天鎖尋思,爺耳聰目明的,自然不會糊塗,府裏來信他也真真的看了好幾遍,萬萬沒記錯。他自來老實本分,嘴巴也不甚伶俐,一時就不知如何答話,只把眼睛往轎子那邊兒觀觑。
姚珍這才揭開轎簾走出來,“睿哥兒,沒規沒矩的甚麽樣子!你若是再頑皮,自己騎回蘆陽老家去!”見他還想犟嘴,狠狠瞪了他一眼。見他不吭聲了,方才轉回首打量崔月琳幾眼,不言不語的。
崔月琳也偷偷打量姚珍一回。見她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生的粉臉窩圓,朱唇櫻小,只花枝兒一般鮮潤的臉龐微微沉着。見她頭正身直,目不斜視,一聲不吭的端在那裏,崔月琳哪裏還不明白,帶着丫頭婆子上前一步,行過禮,“表小姐,您和表少爺的院子都收拾好了,不如先下去梳洗一番,去去塵氣,再擺飯如何?”
姚珍見她禮數周到,言語恭敬,心下先滿意了三分,臉也不耷拉了,只口氣還生硬着,“好,教人帶路吧。回頭我和弟弟自家院子裏吃,你們不必伺候了。”說完扶着一個小丫頭的手,先一步走在前面,後面幾個丫頭婆子緊緊跟随去了。
見人走遠了,檀香忍不住小聲兒道:“這表小姐好大的架子。”芸香見崔月琳沒聽見,偷偷瞥了她一眼教她住嘴,被檀香哼了一聲。
***
到了住處,姚珍見院子軒敞明亮,花草蔥茂,甚是精致整齊,不由欣然點頭。姚睿從後面擠進去,邊跳邊笑,四處瘋跑起來,嚷着要去自己的屋子看看。姚珍也沒心思再管他,只教丫鬟帶她到閨房。一個人推開門,明間簾栊潇灑,陳設華美。繞過屏風到了內卧,見紗衾珠帳,錦被牙床,芙蓉妝鏡明而亮,狐文幾上花果香。姚珍走到妝鏡前,拉開屜一瞧,不由直了眼睛。胭脂檀粉螺子黛,玉酥杏油蘭膏香。再打開一個,花鑷金釵,珠簪翠翹,也有蝦須镯,又有玉條脫,翠钏纏臂不消說。
姚珍到底是小姑娘,又是愛嬌愛俏的年歲,左一屜,右一屜,如打開杜十娘的百寶箱一般,大開眼界,愛不釋手。正看着,忽聽門外腳步聲響,是她的貼身丫頭春杏問何時擺飯。
姚珍靜了靜氣息,才緩緩道:“一盞茶後在廳裏擺下,教睿哥兒穿戴整齊了,一道來吃。你一會兒教人打水進來,我梳洗一下。”等春杏腳步聲遠了,才伸手摸了摸臉頰,熱湯燙的。再看那些珠玉,只覺得把眼睛移開都是件艱難巨大的事,索性全部關上,轉身出去了。
一盞茶後,姚珍與姚睿在外廳吃飯。一衆丫頭魚貫擺飯上菜,姚睿見菜式顏色清淡,仿佛素多葷少,撂下筷子就先撅嘴,“我要吃肉。”姚家早年家貧,鹽菜淡飯吃多了,做起人家後就頓頓肥甘厚味,濃油赤醬。
姚珍才要說話,負責傳菜的丫頭舒梅就道:“回表少爺,崔管家怕二位路途奔波,吃不下油膩的,多備了些清淡爽口的素菜。也不都是素的,這幾道就是葷的。這道是芙蓉蝦,這道是茶香魚片兒,那道是清炖獅子頭,王瓜小肴肉……”
姚睿撇撇嘴,“名字倒好聽,不定有我姑娘做的燒蹄膀好吃,還有醬鴨子、豬頭肉……”
舒梅天生彎彎眼,翹嘴角,一副就是生氣也帶笑的模樣。姚珍不曉得,以為她看了笑話,忙喝止了姚睿數冬瓜,道茄子的說下去。
舒梅給二人一人盛了一碗湯,白白綠綠的,教她們先喝。“崔管家怕表小姐表少爺水土不服,特別命廚下做了豆腐湯,喝了湯,再吃菜,腸胃舒服些。”
姚珍小小喝了一口,清清淡淡沒甚味道,就放下了,姚睿更是一口沒喝,只盯着肉菜吃個不停。
舒梅見了,也不好多言語,只暗暗可惜崔管家的一片婆心。
到夜裏二人就拉了肚子,丫頭春杏夜裏鑿門求藥。崔月琳聽春杏說并不嚴重,還是不放心,連夜請了郎中來。郎中也說無甚大礙,留了兩副藥走了。崔月琳這才安下心來,又囑咐了春杏好好照顧,見她年小,又蹀裏蹀斜的不穩當,點了四個年長些的丫頭杞菊、郁金、澤蘭、冬青分別留下伺候姚珍姚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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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檀香悄悄給崔月琳咬耳朵,“崔管家,表小姐不教杞菊她們進屋伺候,只留那春杏一個貼身使喚呢!表少爺那裏也只是一個小丫頭鈴兒在裏頭。”偷眼瞅了瞅崔月琳的臉色,又低聲兒道:“有些事體表小姐不曉得,鬧了些笑話,郁金她們也不好說出來,直問我怎麽辦呢……”
崔月琳聽她繼續唠叨,原來不過是些香膏子擦錯了地方,頭面帶錯了順序的瑣碎小事兒。等她說完,才點點頭,“我知道了。”見檀香還要再饒舌,心說這丫頭機靈,就是口角有些快,便道:“她們新來乍到,大家長沒來到,大官人也不在,有些提防也尋常。再有,誰是一生來就萬事都懂的?看過見過再用心學學,也就明白了。就是我,也不敢說你講的這些我都明白呢!” 她來到這個世界,還真是不懂的太多,不過偷偷看,悄悄學,萬事都走點心,才沒露甚麽大馬腳罷了。若是去捉細處,那怕是千瘡百孔了。
崔月琳見檀香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冷下臉來,“你能把這些報給我,對我忠心,自然該贊許。但你心裏想什麽我也清楚,不外乎表小姐和表少爺出身尋常,家裏不過新發乍富,有些低搭瞧不上眼罷了。你不過在富貴地界兒伺候人幾年,如何學得這副眼孔看人?況且主人家如何,有咱們說嘴的份兒?” 說罷嘆口氣,“檀香,你是個百能百俐的,我只怕你聰明過了頭,日驕日躁,不定哪天臉上帶了出來,被人瞧見,豈有好下場去?”依那蘇慶芳的脾性,若是知曉有人輕看他弟妹,哪有輕饒的道理?
檀香聽了崔月琳的話,登時如冬日裏冷水淋頭一般,想起蘇慶芳處置潘墜兒的手段,通身大大打了個寒噤。她原還不太服氣,聽了此番話方知崔月琳是真心待她。若是別人,恨不得踩她下去,如何肯這樣一字一句拆解給她聽。就是偷眼見了,怕還裂嘴等着看她的笑話!想罷,臉上動容,插燭也似的跪下去,“多謝崔管家教會,檀香省得了,往後萬萬不敢了。”
芸香在旁邊聽了也極受教,跟着跪了下來。
“你們快起來吧,我又不是主人家,平白跪我做甚麽。你們去和她們四個說,絕不許有人欺賤表小姐表少爺,有不懂的做錯的,教她們四個想辦法慢慢透露出去,只不許傷了表小姐表少爺的顏面!衣食住行,必不可有一絲怠慢!”
二人聽了面上一凜,恭敬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