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事萬般皆是戲
? 崔月琳聽罷逢春抱怨辛苦,才道:“原來是蘇大官人的府邸,聽牙行劉主管提起主家姓蘇,我一時還沒往這上想。”
逢春揣着明白裝糊塗,明知故問道:“琳妹妹,你來蘇府,莫不是也來應這女管事的職事?好端端的,你怎地想起做這個營生來的?不是我說,妹妹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兒,怕這些瑣碎煩了你的清淨。”
崔月琳苦笑,“甚麽神仙?若真是神仙,只餐風飲露便好了,哪裏這許多煩擾?”說罷又尋思片刻,覺得沒甚麽可隐瞞的,便把最近的一席事兒款款講與逢春聽。
逢春雖是第二回入耳,臉上仍是忿然,啐了一口,才貌似惋惜的道:“妹妹怎地不早些前來?憑妹妹的十分人才,這職事定跑不了你去。只适才來過一個女師傅,從前也在高門大戶裏走動的,又會女工算寫的,我看着也不錯,點了頭。好不巧的,居然被外人得了去。”說罷,微微嘆了口氣。這些說法,都是她和賀俊生事先商量好的,若是開頭便直接說讓崔月琳進府,恐她心中生疑,這才以退為進,好說後面的話。
崔月琳哪裏知曉這些彎彎繞繞,聽了就有些失望,卻也不好表現出來讓逢春為難,只得道:“既如此,便算了吧,我再想想別個法子。”轉而又問詢金寶卿近況如何。
這裏買宅置地大興土木,為的就是接你進來!哪裏能夠算了?逢春心裏這般腹诽,嘴上卻笑着道:“六娘可好着呢!前段日子我見她懶懶的不愛動旦,又飲食不暢快,回了爺去,爺叫郎中來看,竟說是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呢。只是這幾日害喜的厲害,常常嘔吐,憑山珍海味擺在她面前,只是一個吃不下,可把我們爺急個夠嗆。”
崔月琳忙說下次帶些孫氏做的姜絲梅子過去,給寶卿殺殺口。又與逢春閑話幾句,見時候不早,記挂孤單在家的崔皓,便起身作辭。
逢春又強留了好一會兒,見崔月琳又站起身來,急的要不得,心說那太歲到底是鬧個哪樣,這廂人都要走了,他怎地還不來接場子?一時有些坐蠟,短了主意。
她這兒正火急着,只聽後門珠簾鳴動,一人大步帶風的走了進來,開口就問:“逢春,女管事的妥當了不曾?”
崔月琳打眼一瞧,正是蘇慶芳,一身錦緞長衫有些褶皺,額角瑩瑩帶汗,顯然是緊趕回來的。
蘇慶芳登的見崔月琳翠袖盈盈在眼前,一時有些愣住。好半晌才回想起賀俊生一早囑咐他早些家去,看崔小姐來了好說管事的事情。他忙着選地界開新銀樓,一時倒把這茬子忘了,還是回府見了天鑰兒,天鑰兒急催他,這才飛跑着趕了過來。
崔月琳見他不說話,便先施了一禮。
蘇慶芳回過神,點了點頭,又轉開眼神假裝咳嗽兩聲算是應了。
逢春暗裏偷笑,忙去答适才的話頭兒,“蘇爺,事兒已經辦妥當了,我昨兒替你定了那女教習,今兒又相中一個會針線算寫的女師傅,都定下人選來了。”
蘇慶芳撇撇嘴,馬上接道:“昨兒那女教習我看着不好,一副冷冰冰的棺材臉,看着不和氣,可別給我妹子拐成那副模樣。年歲又大,哪裏做得伴兒?虧你怎地迷了眼,竟選中她,還是算了,我妹子定不中意。那針線娘倒可以留着,随便安排在針線房做活兒也使得,成天針頭線腦的操持,我怕她眼孔小沒體面,做不得管事,不若再底細選選罷。”
逢春一聽鼻子都快氣歪了,雖說女教習是我随口編出來的,可那針線娘卻是有兩把刷子的,我這裏勞心勞力,你也不能為了捧心上人,就把我貶的這般低呀!又不敢說将出來,憋氣窩火還得陪笑着道:“是我眼拙了。既如此,我便舉薦一人,包管蘇爺十二分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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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慶芳翹着二郎腿坐下,與她一唱一和,“誰呀,說來聽聽?可別和昨日那個一樣!”
逢春将崔月琳輕輕向前一推,把戲做足全套,說道:“蘇爺,你說巧也不巧,琳妹妹正是來應選女管事的。我卻才還說她來的忒晚了些,要不豈不是上好人選?管家理事不消說,她又是大儒之女,怕連女教習都省了!既然你不中意我選的,你自己把把眼,看崔小姐行不行?”
蘇慶芳在崔月琳面上飛快一掃,立時又轉了視線,落在地上清淺難辨的麗影上,清清嗓子才道:“崔小姐進退有度,又是大儒之女,人品才幹不消說,我和我妹子這裏是沒有半點不願意的,只是不知崔小姐那裏是否……”
崔月琳也不是沒想過,向日蘇慶芳對自己的種種刁難,有多半是從前與崔月琳的嫌隙導致,究竟為何自己無從知曉。這蘇慶芳嘴巴雖不好,只柴府酒宴那次,卻也能看出他人品并不壞。自己因着胭脂巷那段經歷,賽天香桂寶兒等人抽空便要挑唆使壞,怕在哪裏也不能久遠居住。若進他府中做女管事,正當的雇傭關系,是再好不過了。
想罷,粲然一笑,道:“既蒙蘇大官人看得起,我自然無從推辭。只有三點,需提前說明,免得事後糾紛。”
“你說!”
逢春暗忖,別說三點,便是三百點怕也沒得說。
“第一,因之前在胭脂巷的經歷,又有小人從中作梗,壞我名聲,悠悠衆口,實在擔心牽累到表小姐身上。第二,我幼第崔皓,因自小身子弱,需我看顧一二,能否讓他同在府內住下,一應供待從我的月例中扣除。”頓了頓,“第三,是我,我實在不擅女工,病後琴藝也生疏了,不好不提前說清楚……”
這當兒旁邊逢春聽她說的如此實在,忍不住忽地嬌笑出聲兒。崔月琳一時有些發窘,驀然間春-色微烘上臉頰。
蘇慶芳見她雪腮微微泛桃,如上好的芙蓉石般晶瑩嬌豔又好看,一時間心裏像飄着片羽毛,左搔搔右撓撓,打着旋兒般只是碰不到癢處兒。
崔月琳只窘了一下子就過去了,見蘇慶芳愣着不吭聲,以為他不願意,只得道:“既然蘇大官人不願……”
蘇慶芳聽她出聲兒,這才從九天外回過一縷迷魂來,急忙鎖心猿,勒意馬,打疊十二分精神回話,“沒有!崔小姐多慮了,英雄不問出處。薛大家教坊司的出身,還不是做了公主們的琴師。京城李三娘也是風月之地出身,照樣行走高門大戶。至于那些小人,不必挂心,往後我自有主張;崔小姐愛弟之心正如我護妹之意,便在前面收拾一間獨門小院兒與你們住下,吃穿用度必不怠慢,一應算在府裏;至于女工,養那些針線娘也不是白吃飯的,不勞你親自動手!”
只是琴藝生疏了,原本還指望能再聽她箜篌一曲來的,蘇慶芳暗道可惜,又怕她看出眉目羞了她,忙抛放腦後去了。
崔月琳聽他爽快,也不推辭,心裏打定主意仔細做事,回頭他妹子來了,自己定要全心相待,也算還了他這份情。
逢春在旁邊望天,真是病鬼遇見閻羅王,還有甚麽希望!她見事情談的順利,忙問蘇慶芳,“蘇爺,那何時要崔小姐搬來府上?”
蘇慶芳猛然想起忘了預備揀妝,一時有些情急,忙道:“就定在明兒一早,我自差人過去幫忙,崔小姐只在家等着便好!”說罷,急吼吼就揚長而去。
崔月琳見事情談定,便與逢春作別。逢春将她送到廳外,付了劉全三兩傭金并二兩謝銀。三人道謝後徐徐而去。
逢春見她們走遠了,對兩個婆子道:“職事已都有了人選,不必再讓她們進來了,帶去外面吃些果飯,每人給兩錢銀子,送出門去罷。”
她才要去尋賀俊生商量崔月琳搬家的事宜,就見蘇慶芳急三火四的又奔了回來,到得她跟前,四處一張望,低聲問道:“她走了?”
逢春見他那小心翼翼的神色便想笑,強忍住颔首,問:“蘇爺可還有別的吩咐?”
蘇慶芳點點頭,瞬間恢複從容,“你與俊生做個主意,明兒青石街請崔小姐入府,必要辦的好看些!”見逢春有些不解,冷哼了一聲,“世情常以成敗論英雄!那幫人如此踩低作踐我府上的人,我自然不能教她空受了那一肚子腌臜昏悶氣!必要将她捧得高高的,叫她們搭着梯子也望不着!若是以後再敢撞上門來,哼哼,少不得要她們試試小爺的手段!”說罷,又旋風也似的刮走了。
逢春聽了心中觸動,心說他能這般待琳妹妹,只這份情義也是極難得了。看來此次自己并未行錯,但願萬事順遂,二人早結良緣。想罷,自去找賀俊生商量明日搬家之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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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第三日清晨,崔月琳早早和崔皓收拾行禮完畢,見不多不少,與來時幾乎一般無二。兩人又将院子裏的家什都一件件歸放整齊,如剛住進來的光景。只是牆角裏盛滿水的大甕,桃樹下精心打理過的萱草,廚間兒碼的整整齊齊的柴火,門扇上字跡還顯稚嫩的春帖兒……哪裏都有二人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崔月琳默默四處看着,心中酸軟,這一方小小天地再恬适清谧,她姐弟二人卻終是留身不住,不得不這樣離開。只是蘇府再好,卻終究不會是她的永存之地。胭脂巷,青石街,蘇府,未來還有碧霞山,再之後呢?渺渺而未知。這樣飄萍浮梗的日子,到底是人生的常态,還是一時的經歷?她有些想不清楚。
崔皓見崔月琳落落寡歡,忙輕搖她手臂。他雖也舍不得離開這個小院子,但世事蜩螗,小人抵隙,強留之下受傷的必然是姐姐。與其如此,不若及早抽身。自己亦當雪案螢燈,早日成就,方可兌現前言,為她遮風避雨,保她一世喜樂無虞。
兩人正各自思量,忽聽身後院門一響,回頭一看,是孫氏夫婦、秀荷和她娘與徐嬸一道進來。崔月琳忙和崔皓上前招呼。
孫氏拉着崔月琳的手,又摸摸崔皓的頭,眼角兒通紅起來,“東西可收拾好了?”
崔月琳點點頭,眼睛也有點酸。
秀荷娘見她二人這個光景,忙笑着道:“孫家妹子,琳姐兒這是出息了,你該跟着高興才是啊!”
徐嬸在一旁點頭,“秀荷娘說得對,這是多大的造化啊!”
孫氏不聽還罷了,一聽眼淚霎時流了下來,“那蘇府到底是富貴人家,規矩只怕不少。寄人屋檐下,還不是要看主家臉色讨生活,哪裏是那般容易的?”
崔月琳聽她句句為自己考量,心下大為感動,又怕秀荷娘和徐嬸聽了不痛快,忙道:“孫大娘,別憂心。那日裏我見了,主家是個和氣通曉事理的,要不如何允許皓哥兒一道跟過去?我在府上勤謹省事些,主家自然不會為難我。”
孫大郎點點頭,“是這個理。若是在那裏存身不住,還回來青石街這裏,家裏只得我和你大娘兩個,從前梅子的房屋雖小了些,勉強擠擠也還能住人……”
秀荷忙道:“孫大爺,看,你把崔姐姐給說的掉金豆子了!”
孫氏忙又捶自家老公,埋怨他不會說話,把一衆人都逗樂了。
正笑語喧呼着,聽門外轟轟阗阗的車馬之聲由遠而近,到了院門口才止住。衆人一道出門,把眼一看,立時驚的合不攏嘴去。
見一水兒四匹油黑兒的高頭駿馬,錦繡鞍鞯,金玉辔靷,拉着一駕翠羽鸾鈴五雲香車。旁邊兩個衣帽光鮮,頭臉齊整的小厮,身後是六個茁壯的婆娘分列兩行,都是一色的衣飾發髻,把通一條胡同擠的滿滿登登。
胡同裏三門兩舍的人家見一這行人服飾輝煌,車駕華美,如此大的陣仗,不約而同都擠出門來瞧熱鬧。何寡婦和李二嫂等一幹愛串門子的長舌閑婦,也在其中。
賀俊生和天鑰兒栓了馬從後面上前,兩人臉上難得的一本正經,先給崔月琳恭敬見禮,“崔教習安好,奉我家主人之命,特來請崔教習入府。”
崔月琳一眼認出賀俊生來,心說他怎地也做了蘇慶芳的手下。又聽她叫自己教習,不該是管事嗎?卻也知道這怕是他們的好意,便默認了。
她正合計着,賀俊生沖後面招招手,六個婆娘分別捧着金漆雕花大托盤魚貫上前。衆人把眼一看,翠嫩嫩的芹菜、白生生的蓮子、紅彤彤的赤豆、圓滾滾的棗子、黃澄澄的龍眼、緊巴巴的肉脯,如八蠻進寶一般将六個托盤呈列衆人眼前。
賀俊生喬公子風流倜傥,妝家丁也似模似樣,場面話說的既好聽又漂亮,“上覆崔教習,因着表小姐還在路上,我家主人特命小的先将六樣束脩獻上,還請笑納。待表小姐到了,方行拜師禮。我家主人還說,怕過幾日天氣暄熱,暑氣侵襲,故趁着今兒天氣明媚,早早來接您進府。”
孫氏見了這般妥帖安排,不由一直點頭,口中阿彌陀佛菩薩顯靈的念叨着,眼睛又紅了起來,緊用手背去揩。
賀俊生向孫氏夫婦一拜,“二位老人家安好。昔日崔教習多勞看顧,小人代家主和表小姐致謝。您二老無須牽挂,崔教習入了我們府上,阖府必定愛敬厚待于她。我家主人說了,崔教習若是念想,自可随時出府來看望;您二老若有空閑,也可府上坐坐,只當崔教習的正經親戚般管待。逢四時八節,府上會送上應時禮物;倘有困難之處,我們府上自當盡力。”
一衆人聽了這話,心中各有所思。有的羨慕孫氏夫婦靠着這崔小姐,竟得了如此造化;有的恨自己眼光不濟,沒與那崔小姐打好交道;還有的心思活動,絞盡腦汁想如何貼上去撈些好處……
賀俊生話鋒一轉,又道:“只還有兩件小事,需得二老幫忙。”
孫大郎點點頭,“你說吧。”
賀俊生又躬身一禮,“我家主人知崔教習心愛這小院子,已買下送與她了。二老家在間壁,平日裏還請幫着照看一二,每月府上自有酬勞。”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微妙,“前段時日聽說有個叫小張三的無賴鬧上門來,污崔教習名聲,我家主人聽聞後甚是惱怒,已報送衙門知曉備案。一旦那無賴現身,便有官差憑票來拘。還請二老和各位街坊幫着看尋,若那厮現身,或報送城東獅子街蘇府,或報送本縣縣衙,都有厚謝。”
孫氏夫婦、秀荷等人聽了,都點頭應下。
天鑰兒忙又加了句,“若再有那诽謗中傷崔教習的,我們府上知曉了,自當替她讨個公道回來!”說罷,頗有深意的掃視何寡婦一幹人等。
崔寡婦和李二嫂等人見了這個光景,稍瓜打驢子——不免去了半截兒,心慌膽落之餘,忙臉上堆笑口稱不敢。
崔月琳見時辰不早,與孫氏等人一一話別,這才和崔皓登車而去。車內幽香彌漫,耳邊鸾鈴作響,崔月琳掀開窗帷一角兒,見衆人矚目着車駕遠去,愈變愈小,漸而消失,不由嘆了口氣,輕輕放下窗帷。
世事萬般皆是戲,得失榮枯在一時。
上卷 柏綠椒紅舊事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