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潑皮大鬧青石街
? 那男子頭上戴着頂漆紗羅帽兒,身上一件半舊的佛青褶子,手裏搖着柄時下流行的折疊白松扇,下面打秋千也似一個雙魚扇墜兒。和崔月琳一打上照面兒,臉面就立時堆起奉承的笑來,先做了個揖道:“小人賤名小張三,這廂見過崔小姐,請安好。”直起身,又擡頭四處打量一番,咂了咂嘴,油裏滑的道:“崔小姐怎地不在胭脂巷生理,反而搬到這處破落地方來?不是李金翠媽媽說,小人還不信,真叫個好頓找,小人——”
崔月琳聽他張口閉口就是“胭脂巷”、“李金翠”,立時打斷他,臉色鐵冷,“我不認得你,也不想聽你說話,你且請自便!”說着,擡手就要關門。
小張三上前一步捱住門扇,嬉皮笑臉的道:“崔小姐別急着關門,話還沒說完呢。小人的叔叔張老爺,久聞崔小姐豔名,特命小人來請崔小姐去城外小京山清風觀赴花酒宴,一班老爺少爺們正翹首等着您呢。您看是不是先換件衣衫,咱們早些起程?”
崔月琳肅正臉龐,清清嗓子,既是對這小張三說,又是對何寡婦一幹人說,“我早已贖身出了胭脂巷,現下正經營生過活,你可如此回去覆上你叔叔。”
小張三聽了,口裏“咦”了一聲,“前幾天還聽人說你去柴府陪酒賣唱,怎地到了我叔叔這裏,就要推脫出去?可是看不起我家叔叔?”
他此話一出,何寡婦和身後幾個婦人立時嘈啐,口中不幹不淨起來。
崔月琳柳眉踢豎,杏眼圓睜,鐵面厲聲呵斥他:“你說的好沒來由!還不給我住嘴!我已與你說的清楚明白,你為何還要在此撒潑厮鬧,出言诋毀?現下走開還罷了,若還賴着不走,污我名聲,咱們便一道衙門前說理!”
何寡婦的兒子何鳴聽見鬧吵,從自家院子踱來。見小張三刁難崔月琳,英雄救美的心思大動。四處張望半天,見除了一個馬夫,那小張三別無其他幫手,不覺膽氣大盛。才抻直脖子要喊将出來,就被何寡婦瞧見,一記眼刀飛過來,吓得膽子霎時萎如芥子,團魚般縮了頭腳。
崔皓怒氣沖沖的從後面擠出腳來,手裏抄着把掃帚,上來沖着小張三就猛的一揮。
小張三向後一閃身,指着崔月琳跳開腳就罵:“前門迎新,後門送舊的臭粉頭,你是甚麽好東西?我家叔叔給你體面,你別放着鵝毛不知輕,頂着磨盤不知重!你既然這般不知好歹,我這就回去覆上我叔叔,着一幫漢子過來,不把你家拆的雪片兒也似,小爺名字便倒過來寫!”說完又翻眼睛四處一踅摸,比比劃劃的亂叫,“便是這破巷子,也一并給你們拆了去!甚麽臭爛地方!”說罷,擠出人群,上了車子,急吼吼叫馬夫駕着走了。
孫氏和秀和出去買菜回來,一見這情景,忙小跑着趕過來,三兩句問明白景況,兩人都急的七竅生煙,秀荷氣鼓鼓的,孫氏更是拉着崔皓的手掉眼淚。
何寡婦一早見孫大郎出去做活兒,這會兒正不在家中,由此話頭直指孫氏,“孫大姐,我早說了這崔小姐是個不停當的人,不定早晚還要攏她那攤腌臜生意,你還不信,偏幫她說話!你說她這樣少的年紀,沒有夫家,家裏又別無産業,帶着個小的,不是靠這本賬,如何吃飯過活?你沒聽适才那小張三說,她這裏與我們妝着良家子兒,暗裏偷偷出去陪酒賣唱呢!三天兩頭的,不是妓-女就是浪漢找上門來,好不知羞恥!”
“你少血口噴人!”崔月琳氣的嘴唇都抖了,恨不能上去抽她一個嘴巴,被孫氏用力按住了。
秀荷氣憤不過道:“何家嬸子,你話說的也太腌臜了!”
與何寡婦同來的幾個婦人,都是這三街兩巷裏嘴碎舌長的主兒,成日說啰說皂,不是講李家扒灰,就是說趙家偷漢,沒一個省事的。聽秀荷幫腔,其中一個肥噠噠的叫李二嫂的便扯着破鑼嗓子嚷道:“我說秀荷,盆子罐子都有耳朵,怎地你偏偏沒有!卻才那小張三不是說了,前幾天她還去過那柴府陪酒賣唱呢!你真個好沒分曉的主兒!莫不是也想走她那條道兒?”旁邊那幾個也不住的聒噪,口裏冷嘲熱罵的,連秀荷都捎帶上了。
崔月琳自己受氣不打緊,最恨朋友受連累,怒喝道:“這事兒與秀荷無關,你們嘴巴裏放尊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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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寡婦一聽這話,順着杆子就往上爬,“你也明白不要帶累旁人?如此最好!那你趕緊帶着你弟弟,卷了鋪蓋滾出這裏!別教那小張三帶人砸了這巷子,讓咱們這些小戶良民沒法過安生日子!”頓了頓,惡聲惡氣的加了一句,“你若不搬走,我便去衙門告你一告,說你開私窠子賣笑,擾亂公法!”
崔月琳聽的咬牙切齒,見圍上來的人愈來愈多,嘴巴裏連孫氏和秀荷都不放過,嚷着要個說法。心說這裏再住下去,自己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要牽累孫氏和秀和過不安生。尤其是秀荷,還是未出門的姑娘家,若是被這幫人壞了名聲,自己如何對得起她這般拳拳之心。想到這,冷冷道:“你們既如此相逼,我們姐弟便搬離這裏,必不帶累旁人!只是有句話我放在這裏,沒做的就是沒做,不管別人怎麽說,我是絕不認的!我話已說完,時候不早,各位還請自在!”
何寡婦以為崔月琳服了軟,氣焰更是嚣張,恨不能立時逼走她們姐弟二人,指着院門放刁,“你們甚麽時候搬走,不要嘴上說的利落,腳下窮磨!”
“何家的,你若再如此苦苦相逼,我便留下不走了!随那小張三帶甚麽人打過來,大家都別過清淨日子!”說罷,崔月琳眼角餘光向人群中一掃,兀自嫣然一笑,仿若枝頭春花初綻。
何寡婦偏過頭一看,自家那不争氣的蠢小子看那崔月琳看的兩眼發直,空張着大嘴巴,口水都含不住,流将出來濕了胸前一片。心說這崔月琳當着衆人應下了,諒她也不敢翻臉不認帳,既如此,也別逼她太緊,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想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帶着那幾個長舌婦人大搖大擺的走了。
孫氏見衆人散了,秀荷娘在門口緊沖秀荷招手,示意她家去,于是道:“秀荷,你先家去吧,我陪着她們姐弟倆。”
秀荷也是倔性子,“我不回去!”說罷,先一步進了崔家小院兒。
孫氏拉着崔月琳和崔皓也進了院子,關上院門。心上到底割舍不下,紅着眼睛問崔月琳,“怎地又出了這般事,一天也不容你清淨!我曉得你是個好的,拼着咬牙不松口,加上我老公,她們也不敢真把你姐弟二人攆出去的!”
崔月琳搖搖頭,“孫大爺說得對,麻煩是人做出來的,這不就找上門來!若一日不稱那幫人的意,我們二人一日不得安寧,還要帶累你和秀荷。”
秀荷握住崔月琳一只手,“崔姐姐,此間那何寡婦等人眼睛又緊,口嘴又歹,容不下人。見有人故意來使壞,她們回回得鬧上一通,長久下來,你們住着也不和氣。若真搬出去,倒也穩當清淨。只回頭告訴我落腳何處,我時常過去看你,你若有事,也只管到我家尋我,誰都不礙着。”
孫氏抹抹眼角,嘆了口氣,又想起一件事,忙問:“只是你二人無親無故的,要搬到哪裏去?”
崔月琳便把之前去牙行看房子的事情講了,又說下午便去牙行,問能不能提早看看房子,或者別處若有空閑的,先搬進去再慢慢細打聽。孫氏見她是個有定盤星的,稍稍放了心。
送走孫氏和秀荷,崔月琳與崔皓肩并肩默默在窗前看雨。清晨還是細雨微茫,這會兒卻驟急起來。四散疏狂的雨滴和勁風将院中的桃樹枝打的東倒西歪,無處着力,十分凄慘的模樣。崔皓憂心,拉她過去細看。兩人打着傘走到桃樹跟前,崔月琳這才看仔細,任那桃樹枝如何被風雨摧殘,虬結的主幹卻紋絲不動,樹根更是牢牢紮在泥土裏,不露分毫,內心砰然觸動。崔皓見了亦心有靈犀,沖崔月琳展顏一笑,“姐,待雨停了,咱們就去牙行吧。回頭房子定下來,還要去趟柴府,咱們得給柴大官人敘個明白。”
崔月琳仔細打量他,這才發現搬出胭脂巷不過月餘,崔皓又長高了小半頭。雖還是清清瘦瘦的,但精神卻健旺了許多,更顯得俊眉修目,爽朗清舉,俨然一個初長成的翩翩少年郎。又聽他言語懂事,思慮周全,更為他的成長歡欣。她點點頭,裂開嘴笑着道:“好,咱們先去煮些吃的,吃飽了,好有力氣去看房子!”
“嗯,我來燒火!”
崔月琳心情大好,一口氣做了四個菜。蝦米豆腐、醋溜白菘、水芹炒肉和蚶醬蘑菇,又蒸了一小鍋白米飯。兩人因着胸中悶氣纾解,飯量便大了起來,手起筷落幾乎吃了個罄盡。
才吃完,正邊閑聊邊消化食,就聽院外有人叫門。
崔月琳開門一看,卻是見過的那陳記牙行的主管。不由有些驚訝,脫口問道:“你怎麽來了?是房子的消息嗎?”
那主管姓劉,單名一個全字。先給崔月琳做了個揖,“崔小姐安好,正是房子的事情。”
崔月琳将他讓進見客的廂房,崔皓幫忙上了清茶。劉全謝過,這才道:“崔小姐,好不巧的,上次你相中的那套房子,住客改了主意,又說要接着典住。我怕耽擱你的事務,故特來告知。”
崔林一聽這麽不巧,有些捉急,“那還有沒有別個與這間價錢差不多的?”
劉全頓了一下才搖搖頭,“不知怎地,這幾天典賃房子的人極多,沒有便宜的剩餘了。若是想買的話,倒有幾處可以看看。”
崔月琳一問價錢,心就涼了半截子,實在是買不起。午飯前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
劉全見交付完畢,就要起身告辭。才跨出門檻,忽然一拍額頭,回轉身來向崔月琳道:“瞧我這記性!崔小姐上次問有沒有适合女子的營生,眼下倒有個巧宗,城內有個蘇家,才買了大宅院,要接家眷來城內落腳。只這家主人并未娶親,後宅內欲尋女管家理事。他家又有個閨中的小姐,也要人陪伴。每月十兩銀子,四季衣裳各兩套,逢年過節花紅另計,吃住也全在主家府上。”
崔月琳聽了沒說話,沉吟半晌,才問劉全這主家可靠否,具體要做些甚麽,契約如何定的。
劉全見她年紀不大,卻思慮的周全仔細,不似別人一聽這豐厚的銀錢管待便趕着開口答應,于是按着腹內的草稿一一道來:“主家沒見過,只他家的仆役,倒是個爽快不計較的,也不拿架子壓人。至于女管家,無外乎約束後宅那些丫鬟婆子各司其職,記賬管物那些瑣事。再陪伴那小姐做做女工針線打發時間。契約倒未明說,只他家女眷來了,我估摸着自然還是歸她們管着。因此,這營生怕也未必長久,契約簽不簽如何簽也是兩說。”
崔月琳聽了心中一動,條件聽起來倒真的是優厚誘人,恐怕再沒有這個更适合自己的營生了。只不知那家主人人品如何,別挂着羊頭賣狗肉,暗地裏做些別的勾當,自己才出了胭脂巷,不能不萬事小心為上。
見崔月琳仍有些顧忌的模樣,劉全忙搭梯子過去,道:“那主家這兩日便要甄選家人仆役,你若信得過,在下願陪着你走一遭。你看看主家光景,問問契約之事,再做決定也不遲。只是這管待如此優渥,搶着去的人着實多,崔小姐也不一定能入選。”
崔月琳聽他言語妥當,不是為了做成買賣一味誇大其詞連哄帶騙的人,便點頭答應,“既如此,多謝你了。”
兩人約定第二天巳時整在陳記牙行見面,一道前往蘇家。送走了劉全,崔月琳怕孫氏擔憂,又去把這樁事跟她說了。孫氏聽了也要跟着去,崔月琳想想這樣也好,便答應下來。兩人又說些閑話,俱不細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