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時失月琳醉酒
? 柴融接金寶卿進府,又逢她有了身-子,原意是要大辦一場,給她争些臉面。被金寶卿一席話勸住,便只請了幾個談得來的好友, 寶源當鋪的老板薛岚、玉州織造的任南揚和飄香樓的少東聞人曉,幾人與蘇慶芳也都交厚。因請周家兄弟時,周百年辦差去了,只馀周百祥在家,謝涵也在場,便一道請來了。
幾個都是熟識,又挂着猜枚,八人只設了兩席。每席皆是冷熱菜肴、幹鮮細果各十品,酒用江州貢上的玉甕春,每人面前二十兩的金臺盤一副,酌酒用雙螭虎大金杯。
女眷那邊逢春也安排了兩席,崔月琳上座,推金寶卿坐了主席,她在一旁打橫。另一席嬌蓉坐了主位,其馀三人随意坐了。席面與男賓那邊一-色,只酒換了清淡些的。一式的金臺盤,酌酒用雙鳳小金杯。
聞人曉的父親與柴融的父親是世交,他輩分低年紀小,又最是個喜聚愛鬧的主兒,巡酒勸菜,笑鬧了兩三輪。又提着碧玉酒壺,斟了個雙杯,一杯敬柴融,“恭喜叔叔,喜得小嬸子進門,我先-幹為敬。”說罷,先吱兒一聲喝了,柴融調笑幾句也喝了。他又向珠簾一拜,笑嘻嘻的打趣兒,“侄兒給小嬸子見禮。小嬸子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我叔叔也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正應了戲裏那句老話:郎才女貌,良緣天作,你-情-我-愛,越生越多。”又喝了一杯。
衆人聽他說的不文不白、不倫不類,都噗一聲笑了出來。柴融罵他:“又胡嘞嘞,你幾時見過你新嬸子?順嘴兒胡說的本事越發大了,趕明兒見了你爹,我只同他說話去。”
聞人曉插科打诨幾句揭過,又斟了杯酒,對簾內道:“嬸子們小侄兒都拜過了,只崔小姐是第一次大駕光臨,又與新嬸子相-交,也算長輩,我歲數小,先敬上一杯。” 仰脖兒幹了第三杯。
蘇慶芳嘴裏噙着酒,眼風兒不斷向那珠簾後掃去。聽她應了聞人曉,影影的見她雙手拈起面前的杯盞飲了。只一口,立時傳來幾聲咳嗽。好半天,聽她聲音糯糯的,仿似用帕子捂着嘴低聲對誰說話,“我量兒窄,吃不得這濃酒,還是你們一道吃吧。”
旁邊侍酒的丫頭見崔月琳飲一半,灑一半,是真個吃不下的樣子,又這般說話,也不敢給她斟了。金寶卿忙攜了一筷子甜筍在她碟兒裏,又給盛了一銀鐘兒栗子粥,讓她吃些壓壓酒氣。
逢春忙賠禮道:“都是我安排的不周,這雪酒是我們府裏女眷慣飲的,一時忘了它的厚味兒。”又沖那侍酒的丫頭道:“秋芸,去取那一壺碧芳酒來。” 崔月琳本想說不用,那秋芸已麻溜出去了。
蘇慶芳聽了那逢春的話,眉頭輕擰。旁邊兒執壺遞酒的天鑰兒窺見,暗地裏扯了他一把。蘇慶芳忙收回心思,見衆人正圍着柴融灌酒。柴融微皺着臉,只把眼瞅着他,可憐兮兮一副求救命的模樣。蘇慶芳這才想起開宴前柴融與他說這兩日身-子不舒坦,求他擋酒的事兒來。于是扯過衆人話頭兒,引在自己身上,與衆人周了一二十輪。
薛岚與蘇慶芳又敬了一回,問他:“阿芳,你就一直住在融哥兒府上?要我說,這香河縣有甚麽好的?比起府城,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竟也把你們拴住腳。你上回不是說要開個珠寶行,在府城開怕個不興隆的?咱們兄弟都在那兒,少不得幫襯你。”
任南揚年紀最長,已到而立之年,因家裏在朝中有人,手上又辦着皇差,一衆人中屬他最為豪闊氣粗。他擡手給蘇慶芳的篩了杯酒,“就是,織造府那條街上有個頂好的院落,從前一個晉商依着梁王府的模子建的。我見價格合适,已買了下來。你若過去,也不消再費力去尋宅子,只送與你住。到時候,咱倆緊挨着,日日飲酒作樂,豈不快活的緊?”
聞人曉聽了,忙從旁席擠過腦袋,“那我只得送上美酒與美人,供幾位叔叔消遣。”
任南揚嘲笑他:“就你的眼力價兒,那些個庸脂俗粉怕阿芳也看不上,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柴融意味深長的道:“侄兒還是省省吧,你這會兒就算把月宮嫦娥偷來獻給你芳叔,怕他也看不進眼去!”
三人一聽這話,哪裏有不明白的,忙七手八腳圍攏住蘇慶芳,你扯-衣裳、他拽胳膊,如六賊戲彌陀一般,只盼他天公開口,講說個明白。只把蘇慶芳鬧的腦仁兒一陣陣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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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涵見他們幾人都不理睬自己,只圍着蘇慶芳說話,交情篤厚言語随意的樣子,不由心下更是嫉恨蘇慶芳。好似從剛結識他起,就沒給過自己好臉色。不止如此,又明明白白想起上次酒宴他當着衆人掃自己臉面的瓜葛來。
謝涵自斟自飲了一杯,心說這蘇慶芳也不過是個破落戶的出身,一朝乍富罷了。自己好歹也算士人子弟,有意交結,一盆兒火似的向着他,他卻總是冷淡淡的拿架子,也不瞧瞧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哼,別人不曉得,自己卻是看出來了,他對那崔小姐怕有些念想,既如此,合該觑機會給他使些絆子,讓他也少些得意,吃些苦頭。
想罷這一茬,酒落愁腸,又嘆自己家道寥落,無銀無鈔,不得不與趙濂、何邵棠那樣的纨绔子弟相交,隔着肚皮不說,還要折腰看他們眉高眼低行事。只恨自己功名微薄,青雲無路,若是昔日不被崔諾趕出寒泉書院,只怕今朝也像那裴世瑜一樣春闱得意了。一時又把九泉之下的老師崔諾連帶着崔月琳姐弟恨了個遍。
他打定主意回去雪案苦讀,非混出個人模樣出來不可。擎起酒杯,暗中向皇天後土起誓,若有一日飛黃騰達,定要将這一般人俱踩在自己腳下。
柴融偷眼瞧見謝涵這一臉門子官司,兩條陰鸷紋越發深刻,直拉到嘴角去了。忙扯了周百祥一起,與他敬酒,又頑笑了幾句,謝涵臉色才微微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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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秋芸捧着個紅漆托盤回來,上面一個白玉壺,一個小藤杯。
逢春接過,玉腕輕擡,斟了一杯遞給崔月琳,“這個碧芳酒,是用夏月裏的嫩-蓮-花-苞-兒搗-碎後浸制的,配這青藤杯,最是清淡芬芳不刮人,琳妹妹試試可還能入口?”
崔月琳不好掃她的面子,拿起來喝了一小口兒品品,點點頭,“确實好酒,餘香綿長,也不辣口,回味起來倒似有些甜呢。”
“琳妹妹好生厲害,這酒裏溶了上好的高山崖蜜,因此并不醉人的。你既喜歡,不妨多飲些,也算寬諒我适才的失察之錯。”說着,一連飲了三杯,給崔月琳賠罪。
崔月琳見逢春言語誠摯,寶卿和另幾個也在一旁勸着,若不吃倒顯得自己小性兒,便也回敬了逢春三杯。酒漿入腹,沒有一絲不适之感,便放松心緒,與衆人一道邊吃邊聊。
嬌蓉見衆人奉承金寶卿和崔月琳,與她二人觥籌交錯,好不殷切綢缪。不由怒火大熾,心說不過私窠子裏的兩個粉頭,有甚名氣?一個打扮的渾像個當家奶奶,一個妝的好似個大家閨秀,标在一起哄自家漢子,這幾個蠢夯貨還趕着去挨貼!
她有心發作,又恐今兒這場面,鬧大了少不得要吃柴融一頓排頭,白不得好去。于是恨恨的朝珠簾外掃視,正見一溜兒三個唱的拿着樂器魚貫從廳門進來。仔細一望,中間那個她認識,正是胭脂巷李媽媽手下的一個唱姐兒,在靜月庵有過一面之緣。
嬌蓉暗忖,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拈起雙鳳小金杯飲過,指着珠簾外沖崔月琳道:“爺請了唱的。中間那個,崔小姐可認識?”又對金寶卿道:“六娘,也別光顧着用菜,你也看看,外面來的三個有沒有你的好姐妹?”
崔月琳聽她語氣刁鑽,不急着生氣,只不慌不忙放下酒杯望過去,正見菱官兒抱着琵琶坐在錦凳上。另外兩個也算熟人,一個是桂寶兒,一個是賽天香。三人對一衆賓主袅袅萬福。禮畢,桂寶兒彈筝,菱官兒撥琵琶,賽天香嗲着嗓子開唱小調兒。崔月琳收回目光,對嬌蓉淡淡一笑,“卻是相識來的。”
金寶卿把眼一瞅,心下不由埋怨柴融,怎地把賽天香和桂寶兒也請來了。
嬌蓉見崔月琳不動聲色,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風言風語的,“三個都如花似玉的好人兒,爺們兒見了怕又該撇下咱們,混在巷子裏沒個影兒了。衆姐妹,我說的可對?”衆人想到前些時久-曠的日子,不由得臉上都有些不好看,金寶卿臉色更是發青。嬌蓉見了得意,又晃着手上鳳仙暈染的嫣紅指甲,“一會兒少不得要讓她們仨來給六娘和崔小姐磕個頭,好好賞些金銀尺頭,也是昔日姐妹情分!”
崔月琳放下酒杯,壓下心中不悅,笑吟吟的道:“五娘真愛說頑話!即是姐妹,磕個甚麽頭來?五娘莫不是見了你妹子,便要她與你跪下磕頭?”又貌似打趣兒的問:“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同你們也是姐妹,她可有給你們磕頭來?”
柴融無妻有妾,這五個不論大小,之間都敘平禮,平時還難免相互踩壓,比個高低上下,哪有相互磕頭的道理?幾個聽了都笑起來,眼裏帶着淡淡嘲諷。
逢春見崔月琳消打嬌蓉,心中暢快,也去幫腔:“我們爺在前邊兒酬酢,有甚麽自會主張,怕不勞五娘你費心!多食多飲是正經!”
金寶卿進府之前,嬌蓉最受寵愛,平日裏只有她一人說話別人聽的份兒。這會兒連吃她二人一頓搶白,頓時面無顏色。又雙拳難敵四手的,只得恨恨的翻了幾個白眼,兀自飲酒解恨去了。
了過嬌蓉這攤賬,逢春心思又活動開了。她早從柴融那兒得知金寶卿有孕,這會兒卻假作不知曉,撺掇另幾個給她敬酒。崔月琳見金寶卿滿臉為難,張口結舌的只是不飲,便托辭她身子不爽快,代她擋了去。
她這廂代金寶卿擋酒,那廂蘇慶芳代柴融應酬,兩人喝着喝着,漸漸醺然欲醉。
雖天色還亮着,廳堂內已燃起燈燭。
崔月琳見酒花白,燭花紅,而自己眼花卻亂,方知有些醉了。不想這酒雖淡,後勁兒也不小。忙推說更衣,站起身來要去透風。金寶卿見她腳步不穩當,便要陪着她一起。
逢春忙按她坐下,“六娘你歇着吧,我帶着秋芸陪着琳妹妹一道去,順便取些解酒藥來。今兒高興,衆姐妹都喝了不少。”崔月琳怕自己迷糊着,一時顧不到金寶卿,便也說教逢春秋芸同去就好。金寶卿又不放心的叮囑逢春幾句,才放她三人離席。
三人離了席,仍從後門兒出去。
崔月琳邊揉着太陽穴邊抱怨:“二娘好會哄我,說這酒不醉人的,我一時不察,吃了許多,竟醉成這般。”
秋芸笑道:“崔小姐說話還這般明白,知道怪罪二姨奶奶,又醉到哪裏去了?”
逢春聽了捂着嘴兒笑,“看,秋芸都這般說。之前可不是我哄你,這酒卻是不醉人的,只是沒想到你量兒憑淺,吃這幾杯就不濟事了。原還有一壺預備着,我還沒叫人拿上來呢!下次再不敢教你喝了,省的遭你數落!”
崔月琳走了幾步,愈發覺得頭暈腦脹,強撐着精神道:“二娘,快些扶我找個通風的地方歇歇,可走不動了。”
逢春對秋芸道:“你去我房裏跟秋昙拿解酒藥,順便吩咐廚下準備些梅湯兒,防着一會兒爺們酒吃絮了,要換口味。這邊兒有我呢,你去吧。”
秋芸應過,自己先走了。
逢春見秋芸走遠了,忙攙住崔月琳膀臂,偷眼觀她醉後風神。見其微阖的雙目中掩不住的流麗,兩靥粉霞漫染,仿似着了酒暈妝一般。脫落了清醒時的端莊雅致,真好個嬌豔欲滴的醉美人兒,怪不得蘇爺這般惦記。
想到一會兒要發生的事兒,不由心中躊躇,若她醒來知曉自己算計于她,不知怎麽怪罪,心裏暗暗後悔起來。這崔小姐待人随和,态度又磊落,自己真有心交她一交。只是這繭兒已然做下,再沒個轉圜了,否則第一個不饒她的就是自家爺,只怪自己當時豬油蒙了心,怎麽沒勸着些。嘆了口氣,無聲的對崔月琳說句原諒則個,又七繞八繞,将她扶到一處花謝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