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憶往昔午夜夢回
? 蘇慶芳回到房中,微覺酒氣上頭,喝了幾口茶,洗漱畢了就倒在床上。他今兒才從玉州府快馬趕回,沒得休息又攤上柴融這事兒,身體疲累,不消一刻就睡着了。
面上睡得香甜,腦袋裏卻做起夢來。
那一年蘇慶芳不過年少十七,行走生意行中,才做成第一筆大買賣,賺的盆滿缽平。他自小過着有娘沒爹的苦生活,成日在市井中閑混度日,卻也因此,學會許多一般人料不到的奸巧手段。
他青春少小,一朝富貴,難免志得意滿,忙不疊到香河縣尋訪故交柴融想要炫耀一番,卻适逢柴融外出販貨,落了個空。他見城中風流繁麗,自己腰中又有錢鈔,自然要盤桓一二,恰來到了胭脂巷。聽聞巷內一家私窠子有個色藝無雙的清倌唱姐兒,心下好奇,便詢了人過去。
李金翠見有客上門,先把一雙世情利眼向蘇慶芳上下一掃,見他雖周身嶄新,卻是套鋪子裏現買來的綢緞成衣,腳下穿着雙便宜雨雪天氣出行的油蠟靴,一副村不村、俗不俗的模樣,就不大待見。及至他亮了亮手底,方明了他怕是個粗闊的暴發戶,心中不免算計他的銀錢。
回轉上殷勤笑臉款待,備辦酒食細肴,李金翠又叫容色俏麗的藕官兒陪酒,圖蘇慶芳來梳攏。蘇慶芳擡眼在藕官兒面上一掃,見是自己最不喜歡的菱臉兒,一個尖翹翹的錐下巴,轉臉沖李金翠瞪眼道,“爺又不短你金銀,怎麽陽間怕沒了人,要你到陰間領鬼來陪?快叫你家琳官兒出來見客。”一句話把藕官兒羞出去了。
李金翠琢磨:琳官兒的牛脾氣,除了後宅女眷,不是書生名士,她連一個正眼都沒有。這樣的暴發戶客人是決計不會相陪的,不定還要弄出口舌是非來,便替她回絕,說正在病中,不宜見客。
蘇慶芳常在院中走動,哪裏聽不出這些推脫之語,翻轉臉面就把他在市井江湖中的潑皮樣子拿出來,一人把桌椅擺設砸的雪片兒也似,又一連掀翻四個五大三粗的打手漢子。
李金翠被唬弄的怕了,心說十個光棍兒九個倔,今兒若是見不着琳官兒,這太歲怕不能饒過。只是琳官兒那蹄子脾氣倔強,定不會出來相迎,怕還要鬧翻,不如帶他進去看看,琳官兒躲不開身,也就沒了法子。
于是将蘇慶芳帶到後面崔月琳的小院兒,還沒進門,只聽院內傳來陣陣絲竹之音,清越空靈,淙淙似高山流泉,泠泠如深谷洩玉,說不出的悅耳動聽。蘇慶芳久在門戶中厮混,吹拉彈唱上也有些品鑒功夫,一時聽得住了,用眼神止住李金翠推門的動作,自己立在門邊不動。
不多時,一曲終了,院中人又換了另一曲演奏。
蘇慶芳聽得心癢難耐,見門扇中一條細縫,把眼向內一瞧,只這一眼便叫他五百年前疾憎的冤家兜的相逢!
但見一架鳳首箜篌後坐着個年輕女子,十指纖纖,正撥弄琴弦。好生得素顏皎皎一段雪,眉目娟娟兩脈情。一身輕淡衫裙,鉛華弗禦,如明月梨花一般。說不上十分顏色,卻清麗秀逸,與風月煙花女子判然不同。
蘇慶芳本是帶着風月之思而來,見了崔月琳這般人物兒,倒把那不規矩的心思收了泰半。他心中情思萌動,便要推門而入,低頭卻正見腳上的油蠟靴,不知哪裏踩過,一圈兒的腌臜泥水痕跡,登時有些自慚形穢,邁不出腳去。
思量一番,回轉身卻叫李金翠又随他回到前院。李金翠一時鬧不明白,以為琳官兒沒入他的青眼,心裏正樂,卻聽蘇慶芳問道:“梳攏這琳官兒要多少銀錢?”
李金翠心中叫苦,原來這太歲想着這一茬,小意兒陪笑道:“大爺,這琳官兒才入行不久,又愛使性子,不若我另安排個美貌懂事兒的給你?”話音剛落,見蘇慶芳落下臉來,一副狠鸷的模樣,生怕這太歲又尋頭腦厮鬧,忙補救道:“梳攏資二百兩,另要四套兒時新衣裳,四副金鑲頭面,之後每月包銀七十兩。”李金翠特意把價錢喊得高些,想讓蘇慶芳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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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蘇慶芳聽了,反倒咕哝了句“怎麽才這些許,不匹配她的人物兒”。
李金翠聽了心裏捉急,心說這光棍兒怕是動了真心意,看來琳官兒那裏,自己少不得要去磨磨功夫。既然入了這巷子,卻也別再拿喬做樣,說做什麽清倌人,給老娘多掙銀錢才是根本。打定主意,對蘇慶芳反倒比之前熱絡起來。又與他講了許多琳官兒的事件兒,得了十兩銀子的賞錢,樂得合不攏嘴去。
蘇慶芳約定五日後來梳攏琳官兒,自己哼着小曲兒腳步輕快的走了。出了胭脂巷,趕着去銀樓和綢緞鋪子打首飾、做衣裳,忙到天黑。也不回柴府去,自己在附近尋了個大客棧歇了。洗漱畢了,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那琳官兒的倩影兒,又默念她的閨名,只是一個睡不着。想着想着,起身喚小二送來紙筆,歪歪扭扭錯字連篇的給柴融寫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遭遇,直忙到東方泛白,才算了賬。
倏忽到了第三日,首飾和衣衫都做好了,蘇慶芳便有些坐不住,不免煩悶那五日的期限,倒熬煎了自己。又想,不若先把東西送去,打個照臉兒,到時候也不生疏。打定主意,換了身光鮮衣裳,又去街上雇了個小跟班,捧着首飾匣子和衣包就奔胭脂巷而來。
李金翠見蘇慶芳登門,眉心微皺,她這兩天才把事情與崔月琳說了,又軟硬兼施,兩個為這合着口氣呢。誰料這光棍兒竟如此上心,差着這兩日就緊趕着來了,一會兒怕有的鬧騰。心頭想着,卻也不敢怠慢,上前福身問好,又讓丫頭備了茶點。
蘇慶芳懶得和這虔婆厮磨,直言要去看看琳官兒。
李金翠到了這會兒,也不再推脫,本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思帶蘇慶芳去了後院兒。
剛到門口,聽裏面有人揚聲問道:“誰在外面?”
李金翠偷觑一眼蘇慶芳的臉色,這才推門而入,“女兒,是我。是蘇大爺來了,我特帶他來見你。”說畢,緊着給崔月琳打眼色,又偷偷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崔月琳聽了臉色大變,拿起面前的書匣起身。李金翠毀信食言給她找人梳攏,這會兒又冒然帶着此人他登門,憑地可恨。又見那人是個油頭粉面吊兒郎當的年輕男子,更是惱怒難當,冰冷冷的說道:“媽媽,你怎地問也不問一聲,就随便帶人過來?我這會兒身子正不舒坦,先告退了。”說罷,擡腳就走。
蘇慶芳被心上人兜頭潑了冷水,臉上便帶了薄怒,語氣不善的道:“崔小姐憑大的架子!且住腳,我有話說!”
崔月琳只把一雙眼睛瞅着地,“我與你并無話說,失陪。”
蘇慶芳見她望都不望自己一眼,分明是瞧自己不起的樣子,胸中怒氣如春筍驚雷般森森怒長,一時便把往日裏的潑皮勁兒盡現了出來,上前攔住崔月琳的去路,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姑娘怕也知道,小爺我今日便要梳攏于你!既如此,卻也不必急着走,坐下說說話兒吧!”說罷,欺身上前一步,逼近崔月琳。
李金翠站在一邊,怕他們鬧翻天,想上前說合幾句,被蘇慶芳一個狠厲的眼神止住了腳。她一縮脖子,也不敢動旦了。
崔月琳又驚又怒又怕,緊緊抱住胸前的書匣子,怒罵道:“你是個什麽東西?市井間的無賴潑皮罷了,我還看不上眼!讓開!”
蘇慶芳聽得咬牙切齒,眼睛都暴起來。他自小閑混市井,別人見他有娘無爹,孤兒寡母無人撐腰,便來欺負于他,隔三差五便是一頓好打。開始還挨着,挨不住便豁着性命打回去。後來憑着一身頑骨,又入了打行,把半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生活,幹着坑蒙拐騙、瞞心昧己的營生,鬧的他娘和舅舅幾乎與他決裂了去。
幾年過去,見這終不是長久計,把手上攢下的一點小錢兒,起早貪黑的鼓搗折騰,涎皮涎臉的陪笑奉承,好勇鬥狠的與人争長短,終于混出個人模樣來。他久貧乍富,多少人對他面上恭敬,親熱熱的稱呼一聲蘇大爺蘇大官人;背過臉卻架舌頭,開口閉口就罵他花腿閑漢油頭光棍,哪裏有一絲把他放在眼中。
此時聽崔月琳凜聲喝罵,當場揭他的瘡疤打他的臉,觸動胸中一腔彌天恨事,透骨酸心,這幾日才萌生的一點傾慕之心剎那消退。他心中澎湃,卻不願露出情緒被她看輕了去,只是吊兒郎當的嘻嘻一笑,語調愈發油滑,“小爺金銀又多,人又波俏。崔小姐看不上我,還想伴哪樣人物兒?”
崔月琳見他步步緊逼,腳下不由後退,嘴上卻烈性,“我雖一介女流,拼得性命去,也不容你沾身!”說罷,猛的高舉手中書匣,狠砸向蘇慶芳。
蘇慶芳未料到她有如此剛腸,一時愣住,被砸了個正着。那匣子雖是木制,邊角卻用金屬鑲裹,很是堅硬,直打得蘇慶芳額角淌下血來。
崔月琳見他巋然不動,臉上鮮血淋漓,只兩個兩珠子锃亮,如地獄而來的兇神羅剎一般。腳下一軟,委頓在地,任命的阖上雙眼,撲簌簌流出兩行清淚來。
蘇慶芳本已恨極,見了崔月琳的眼淚,一肚子邪火兒登時沒了去處,胸口撲騰騰的難受。心說她既瞧我不上眼,我何苦非要腆臉擇她。世間貌美女子不勝其數,自己又有銀鈔,不愁沒有可心的人兒相伴。
想到此處,拂袖便走,竟是毫不流連,徑直飛馬離開胭脂巷。到了圩埠,在酒鋪子一連喝了三壇老酒,氣也不透一口,就乘船離了香河縣。
睡到半夜,酒勁兒上來,他只覺口幹舌燥,朦胧中嚷着叫人送水。
這時燭火一亮,一雙柔荑遞了盅溫茶水送到口邊,他一連飲了五盅,方才罷了。睡眼惺忪的一瞧,竟是崔月琳粉面含羞的在他眼前。
蘇慶芳一愣,心說莫不是她回轉心意,特來尋我?想到此處,心中激蕩難抑,兩條健臂一攬,就把那崔月琳抱在自己懷裏恣情溫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