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破挑撥月琳剖白
? 賽天香收了傘,撩着被雨水濕透的裙擺,甜膩膩的朝金寶卿一笑,“好姐姐,我又不是你那俏冤家,你怎地看我看得呆了?”
金寶卿臉色一窘,立時上前相迎,見她衣衫盡濕,忙讓金婆子取個小火盆來與她烤。自己則随手從箱籠裏抽出套衣裙,讓她去牆邊的屏風後脫換。
賽天香轉去屏風後,瞅了瞅手上的衣服,新翠色桃花流水紋樣的織金小襖,釘着一式的翠葉鴛鴦桃兒寶石鈕子,松花色的銀挑線軟裙,一條海榴初綻的紅色流蘇汗巾子。件件料子華美,針腳細密,都是簇新簇新的。剛才金寶卿取衣服不過随手一拿,并不甚在意的模樣,這樣的好衣裳怕有三四個箱籠不止。
賽天香邊換衣裳邊發酸嫉妒。趙濂包她也有大半年了,雖亦與她金銀衣裳,但他一個吃家靠老子的,出手總不如柴融闊綽,又從不提贖身的事兒。且他生性浪蕩,朝三暮四,若不是她用盡百般風月手段窩盤他,怕是早被丢開手了。家裏的媽媽又手段厲害,只怕趙濂一厭棄,她又要過苦日子了。
她自認樣貌比金寶卿和琳官兒更出落,又有好一身風月本領,憑什麽她們如此好命,一個才梳攏就排布了這許多好物兒捧着供着,一個還沒梳攏就要先贖身出去的!賽天香越想越氣,心窪子裏不覺酸出一缸酽醋來,銀牙緊咬,心說今兒必要給她們挑上一挑,看出好戲來。
打定主意,換畢衣衫,腰肢款扭的走轉出屏風來。見金寶卿怔怔的坐在牙床上,一臉的心事兒。賽天香見了不免幸災樂禍,臉上卻裝出副關切的樣子,拉着金寶卿的手問:“姐姐這是怎麽着?苦着張臉,倒像是受了委屈?”
金寶卿強撐出個笑面,她和賽天香也無甚深交,肚裏有話也對她傾吐不得,只得搖頭,把桌邊兒的銀鑲雕漆小茶盅推給她。
賽天香啜了幾口熱茶放在一邊兒。滿肚子官司的坐在床沿兒,一會兒抿頭發,一會兒摳指甲,又一會兒搓衣角,一副有話想說又說不得的樣子。她假意扭捏半天,見金寶卿只顧着自己發呆,不來兜攬她說話,心中暗罵她蠢婦,只好撇着嘴道:“姐姐,虧你還有工夫發呆,可有件天大事,我須得對你說分明。”于是便用一張泥爛油滑的口舌,把崔月琳如何自己送上門去,又在房中與柴融盤桓多時,出門時怎樣衣襟不整,臉含春-色,兩鬓鬅鬆,描說的如親見一般。
又添柴加火,編出一套謊話,把柴融如何要散千金為琳官兒贖身,又何處為她連夜置辦了宅子,買了多少婆子小婢,打了多少釵環首飾,備了多少珍貴衣料,添鹽着醋、翻黃倒皂的編排與金寶卿聽。
只聽得金寶卿臉色雪白,胸中心裂般的疼,也顧不得分辨其中真假。一時又想起上午那攢盒點心的事故兒,更是信了個篤定,撲在枕上痛哭個不住。
賽天香見火候到了,在她背上拍了拍,推波助瀾道:“我的好姐姐,柴大官人不過一時被那小娼婦迷住,千萬莫要讓他替那賤人贖身,否則以後哪裏有姐姐的立錐之地!切記切記!”說完,立在床邊兒得意的抿着嘴兒無聲的诮笑了一番。笑夠了,也不換下金寶卿的衣裳,只包了烘的半幹衫裙,便扭腰撒胯的走了。
金寶卿又哭了好一陣兒,擡眼見床上鴛鴦戲水的雙繡枕和并蒂蓮花的錦蓋被,胸口更是難受的緊。心說那琳官兒模樣比自己好不說,又滿腹詩書,能說會道,若是得了她,融郎哪裏會再看自己一眼。可憐鴛盟才結,他就變了心腸。想着想着,打開床頭一個寶相花揀妝,拿出柴融昔日梳攏定情時所贈的一柄金鵲鏡摩挲,兩下裏又默默流起淚來。
金婆子在窗外聽勾良久,見賽天香走了,金寶卿也無個聲響,忙拐進來解勸,見勸不住,胸中有氣,便脫口罵她:“不争氣的東西!你的肉滋味兒還沒嘗出來,就落到人家碗裏,也不去争上一争,只是哭天抹淚兒頂個屁用!自古男子多薄幸,平日裏我早勸你,多刮剌他些金銀不吃虧,偏你一顆心撲上去,想跟他做長久夫妻!若他真是良人,如何家裏美妾成群,還來包你?又要給那琳官兒贖身?幾句蜜話兒哄的你癡了,憑地呆蠢!”
又罵了幾句,揚手指着外面,“要我說,我去請柴大官人過來,你問問再做個計較!若不成,娘再給你找個好的,青春标致的,有甚難處!”
金寶卿聽到男子薄幸二字,心道不錯,原是自己妄想了。從前曉得他家裏有幾房女眷,自己從不去多問,不過想與他長久眷戀。只是枕上情濃不過幾日,他便要越過自己琵琶別抱,憑地負心薄幸。既如此,不如當面一問,得個究竟。若他真要替琳官兒贖身,自己便和他相舍,百般物事盡還與他,也不觸景傷情。從此息了這顆心,只了得殘生便好。打定主意,便點頭同意。
金婆子誇了句有氣志,轉身踩着雨出去了。半晌才踅回來,說柴融不在,出城會客去了。金寶卿見窗外暴雨如瀑,哪裏是出門的好天氣,以為柴融故意托辭撇開自己不見,心登時如漚在三九天的冰雪裏,剛才的豪情壯志立時委頓了去。只對鏡垂淚,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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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下午,金婆子正預備燒湯與金寶卿沐浴解乏,只聽院外有人叫門,忙撇了竈火去應。開門一望,竟是崔月琳撐着傘。金婆子胸中的怒氣頓時有了去處,開口便罵崔月琳千淫-婦萬花娘,任人騎的賤人娼-婦,又把從賽天香那聽來的話挑揀着罵将出來。
崔月琳一聽便知金寶卿已經知曉,對金婆子的咒罵左耳進右耳出,懶得理會。閃過身走進院中,憑金婆子如何喝罵跳腳,只對裏面高聲道:“寶卿姐姐可在,琳官兒有話特來與你說!”
屋裏的金寶卿聽了憤憤,不想這琳官兒如此咄咄逼人,誘哄住了融郎不說,竟到自家裏來逞威風,真真可惡至極。于是高聲還言道:“你有話說,我卻不耐煩聽!媽媽,送客!”
崔月琳不理會金婆子的阻攔,辨着聲音就向裏闖。三下兩下繞到門前,一腳踏進金寶卿的屋子,雙手一背,将門嚴嚴關上插住,憑金婆子在外面掄着拳頭海鑿。
金寶卿氣的身子都哆嗦了,指着她,“你這是要做什麽?如此無禮,虧我還當你是詩書人家的小姐,把你另眼相看!還不快給我出去!”
崔月琳見她兩鬓散亂,雙眼紅腫的桃子也似,臉上更無半點脂粉,哪有在宴會上見到的半點妍麗模樣。又低頭,見她床上散亂着錦被,上面撇着把精致的鏡子,鏡背兩只交頸金鵲,方知是男女定情之物。金寶卿見她瞧了去,臉色一僵,忙用被子胡亂掩住了。
崔月琳見了搖搖頭,開門見山道:“寶卿姐姐,卻是我請柴大官人替我贖身的,但柴大官人與我并無半點瓜葛。”見金寶卿臉上譏诮,知她不信,又正色道:“寶卿姐姐,你的柴大官人再好,卻不是我的良人。”
金寶卿聽了不屑一笑,氣崔月琳拿喬作勢,又看低了自家情郎,心裏窩不住話兒,便把賽天香給她學舌的一番話倒與崔月琳聽。崔月琳聽着,心說這到底是哪兒跟哪兒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這個賽天香可真是能編。聽金寶卿講完,捂着嘴笑了起來,“寶卿姐姐,我說的你不信,怎麽賽天香講的你倒全信?她講的如此繪聲繪色,倒像是貼在我身上專盯着我和柴大官人說話似的。”
金寶卿先前只顧着傷心,這會兒仔細一回想,賽天香的話裏卻有些出入。只是想起那攢盒,又有些狐疑,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問。崔月琳見她一臉官司,知她有話想說,忙道:“姐姐有話但問,小妹沒有不答的。”
金寶卿紅了臉,只把眼睛瞅着窗外的雨簾,小聲兒問:“兩日前,融郎可是讓來蚨送了一攢盒點心給你?還有一對玉條脫……”她脫了口,才發覺叫了平日裏的昵稱,臉上燙的更是厲害,連雪白的頸子都微紅了。
崔月琳見她嬌嬌女兒之态,不覺暗嘆了一聲,心說這個金寶卿怕是對那柴融動了真心。只是聽說那柴融家中妾侍甚衆,看着又不像是個安定性子,只怕她一片真心錯付,不由替她惋惜。想到這,遂點頭道:“不瞞姐姐,确實送了那樣一個攢盒,怕是柴大官人知道我心急贖身的事,特意安撫罷了。但并沒有什麽玉條脫。”
說着,聲音低下去,“姐姐怕也知道,我那媽媽厲害,前些時一直逼着我給錢老爺做小。若我再不想法子脫身,沒有錢老爺,也還會有什麽張老爺李老爺等着我。咱們女兒家生來就身不由己,落到這腌臜地方,更似浮梗飄蓬,無依無靠,任人摘采攀折……”
金寶卿聽了想起自己的身世境遇,難免生出同病相憐之意,“你也是個苦命的,家裏遭逢大變,還有個弟弟要看顧。”
崔月琳見她态度軟化,忙去拉她的手,又紅着臉垂下眼睑道:“我有一些話只講與姐姐聽。剛才我說柴大官人不入我的眼,絕不是哄騙于你。我……我……我父親在時,已與裴生的父親交換了信物,原本待我們年長些便成親。只可惜後來……既落在這不見天日的胭脂巷,我也不指望與他能有個結果,只想将定親信物親手交還。妹妹今生再不想委身他人,求姐姐在柴大官人面前替我進言一二,出了這火坑,姐姐的恩情妹妹定會報償!”
崔家的事,當年鬧的滿城風雨。金寶卿自然也知曉一二,這會兒聽崔月琳滿臉凄然的講起那裴生,以為她對那裴生難以忘情,不由更是觸動了女兒家的浪漫心事,眼睛霎時一酸,緊緊回握她的手,“原來如此,之前是我昏了,信那小人的話,倒讓妹妹看笑話了。妹妹且放心,若見到融郎,我自當盡全力幫妹妹說項。”
崔月琳赧然,為了不讓金寶卿誤會,她不得不把那裴世瑜拿出來當了擋箭牌,好和柴融撇清關系,免得事情再出差池。沒想到這一番半真半假的話說出來,卻讓金寶卿如此待她。她見金寶卿面色坦然,言語赤誠,心中更是羞愧不已,只得對她真誠道謝。金寶卿搖了搖頭,兩人同時展顏一笑。
金寶卿胸中壘塊盡消,這才想起自己并未梳洗打扮,忙讓金婆子去掇盆臉水,又對鏡梳頭理妝,忙了多時,總算又換回個粉腮檀臉的玉人出來。又親自泡茶備果,留了崔月琳午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