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另一種“中國特色” (2)
地百姓心花怒放。中國一半農民工心裏踏實了,他們估計10年內有活可幹、有錢可掙了……
5. 讓咱爸咱媽過幾天元首般的日子!
車隊依然行駛在寂靜無人的長安街。
北京,只剩下不足五百分之一的人。某些屬于老北京人的孤寡老人了,他們不願走,寧肯與北京作最後的親密厮守。從前他們是住在市中心區的各條胡同裏的,後來在輪番拆遷中,他們的家不得不一次次向外環轉移。他們對老北京太有感情,皆執意回到從前生活過的胡同裏重溫舊夢。但那些胡同已無處可覓,舊夢只能是夢了。所幸北京仍保留着幾處改造過的四合院,多少給了他們的記憶一點兒慰藉;便集中住在那些四合院裏,自食其力,過起了還童而溫暖的想象生活。由于他們的堅守,便有些青年志願者也滞留在北京,承擔起關照他們的義務。又所幸遺棄在北京的各類商品應有盡有,可供留下的人按需所取,取之不盡。
也有某些人用他們的積蓄買了房子,房價降到簡直就像白給似的,不由他們不賭一把。倘地震完全是子虛烏有之事,那不是占了大便宜了嗎?既然全部的積蓄都賭上了,也就不在乎連命一并賭上。一文不名了,命不命的也無所謂了。
更多是些一心想成為北京人卻連“居車族”也沒混成的人。現在好了,只要敢留下,誰都可以認為整個北京是自己的了。好比王室全部撤走了,仆人覺得自己是王宮的主人了。看哪座高樓大廈中眼想住進去嗎?那就大搖大擺地住進去吧,沒人阻攔的。最豪華的賓館飯店可以,雄偉莊嚴的任何機關大樓也可以。想象自己是位部長甚或比部長還大的大官嗎?想睡在他們的辦公桌上嗎?随便啊!到處停着車輛,只要想發現,那就四處轉悠找找吧,多麽高級的車都有。能弄得開門,它就是你的了。
許多人撤離得倉皇,顧不了車了。車門撬得,任何一家商場的門同樣撬得。想拿什麽只管拿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能拿多少拿多少吧,完全不必有犯罪的心理。偌大北京,除了不再有錢、金、珠寶、鑽戒首飾之類,別的東西一樣不缺,夠留下的萬把人白吃白喝白用幾年的。在北京,在那幾日裏,錢反倒成了最沒用的東西。他們都覺得留下是太對了,無怨無悔。一個時期的好日子當然好過一輩子的窮愁命運,他們是這麽來看待問題的。人類的價值觀變了嘛。
他們中,有人忽生一念,想使自己的老母親也到北京來過上一時期神仙般的日子,以盡孝心。他無法預知那是多長的時期,幾天?幾個月?半年、一年甚或幾年?但是他自己正過着神仙般的日子,便油然地格外心疼起從沒離開過大山深處的窮村落而且雙目失明的媽了:她由遠房親戚照顧着,他每月寄去些錢而已。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在北京混出個人樣了,那時再把老母親接到身邊享享福。但一年年過去,那希望始終只能是希望。
現在,他認為那“有朝一日”在暗示他——抓住機遇,抓住機遇!
他這想法一公開于網上,在留下的,和他人生況味相同的人們之間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原來不僅他自己有此想法!
于是,那緩緩行駛在長安街的車隊的幾輛車中,便坐着六七位老父親老母親了——他們一向生活在視聽範圍短淺的日子裏,連遷都這樣的國家大事也不知曉。他們隔窗望着長安街的街景,以為首都北京的白天就該是那麽寂靜無聲、不見人影的。陪坐在他們身邊的兒女看着他們幸福的樣子,內心裏不禁的五味雜陳。
車隊繞着鳥巢、水立方兜了一圈,停在北京星級最高的飯店門前;已有侍應女郎翩立階上,替開車門,将他們一位位攙将進去。
宴會廳裏,美味佳肴已備齊,專等着為老人們接風洗塵。
侍應女郎、用餐服務員、樂隊演奏者,皆前來協助的志願者。留下的人們,因為物質極大豐富,各個處于一種完全用不着競争,甚至完全可以不勞而獲的生活情境之中,故而關系友好得不能再友好,和諧得不能再和諧,相互彬彬有禮、坦蕩無私,人人都成了君子。衣食足而知廉恥;衣食特足特足,于是而悟上善。
優美的音樂旋律響起來了……
善歌者獻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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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舞者獻舞了……
相聲、小品、魔術,一個節目接一個節目,如今的中國,幾千人中有十來個身懷表演才藝的,那太正常了!
老父親老母親們吃着喝着、看着、笑着,全都幸福得快要化在椅子上了。
驀然天搖地動……
6. 大逃亡!
“媽……媽……媽……”
在京郊,在“蟻族”們早出晚歸的一片“蟻穴”中的一個小小的巢裏,在舊的雙層鐵架床的下床上,仰躺着一名正發燒的青年。他喃喃的一聲聲地叫媽;漆皮斑駁的床頭櫃上,筆記本電腦展開,呈現出半屏字……
“兒子,媽來了……媽在你身邊……”
粗糙的、結了多處厚繭的手輕撫在他額頭。世界上最溫暖的手。
青年睜開眼,看到一張最普通也最熟悉的臉俯向着他:那是全世界的兒女在落魄之境最為思念卻又最不願見到的臉。一旦見到,沒有不頓時心酸的。
“媽,媽,真的是你嗎?你怎麽來了?你為什麽要來啊!……”
青年竟說出着有些生氣的話,想坐起。
母親的手按住了他的肩,滿頭白發的,眼中網着血絲的,一臉疲憊的母親張了張嘴,卻什麽話也沒說,只是又将手撫在了他額頭。
這時青年聽到抽泣聲,循聲望去,見與他戀愛着的姑娘貼牆而立,雙手掩面。
他就立刻明白了。
母親:“兒子,跟媽走。別在北京漂着了,咱回省裏找工作吧!全省那麽多城市,媽不信你在北京讀了四年大學,回省裏反而成了廢人……”
兒子:“不!絕不!那我的一生就完了,永無出頭之日了!”
母親:“兒子,你究竟想要出的什麽頭啊!你中學老師推薦你去當中學老師,人家校方表示歡迎,你為什麽都不回去談談看?……”
兒子:“不!絕不!那小城才六十幾萬人!”
母親:“六十幾萬人的城市就埋沒你了?那小城的樓價現在才兩千多元一平方米呀兒子!在北京買不起房子不丢人,但是人活一輩子如果在哪哪兒都沒有一處自己的房子,那才活得太糟糕了呀!再說你中學老師,人家也是憑教書的水平後來從小縣城調到省裏的!……”
母親苦口婆心的勸啊,勸啊,說家裏自八十年代至今,已攢下了二十多萬,可以拿出一部分替兒子交首付……
兒子卻說,媽把家裏攢下的錢全給我!打電話讓家裏快點兒寄來!說他正在網上發表一篇小說,關于幾十年以後的北京的;說這一次一定會大獲成功的,好運已經開始向他招手了!說連美國好萊塢也會買他的版權,說那時他在北京就能房也有了,車也有了,借家裏的錢可以成倍地還……
母親緩緩地說:“兒,媽剛才可沒跟你說借字……”
她不明白,大學,北京,怎麽把自己的兒子變成了陌生人。
她嘴唇抖抖的,再說不出話來,眼裏含滿淚水。
姑娘哇地大哭,叫喊:“就因為漂在北京,你錯過了多少工作機會!你也斷送了我多少工作機會!北京的房價這麽高,是咱們這種人生活的地方嗎?不能成為北京人的人那就是賤民了嗎?就根本不是人了嗎?你偏要和北京較勁兒,今後你自己繼續吧!我再也不奉陪了!……”
姑娘沖出了那個“蟻”的“巢”。
母親忍不住也哭了。
那時這一位母親覺得,她真還莫如沒生出這麽一個兒子。她對大學、對北京,忽形成滿腔的怨恨。一個根本就是文盲的兒子,興許還比這樣的兒子好!
然而幾天以後,青年還是在母親和姑娘的陪伴之下離開了北京。那是對一種“中國特色”的大迷信的逃亡。
在親情、愛與欲望和虛榮的博弈中,前者略勝。一種價值觀軟化了另一種價值觀;暫時。
可憐天下父母親!
可憐的親情,可憐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