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8)
”
我也笑了,表示應該告辭了。
她說:“快開飯了,你倆不走,護士會往外請你倆的。”
趙勁看一眼手表,驚呼:“哎呀,怎麽十一點半多了!”
我便起身,對她點一下頭。
她也微笑着對我點一下頭。
當我和趙勁走到病房門口,我站住了,不由得回頭望她。
她也正望着我,依然微笑,舉起一只手,擺了擺。
我說:“以後我會每年都來上海看您。”
她說:“文學是人性之學,好的文學是好的人性之學,這更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我希望你堅持這樣的創作道路。”
我心中一暖,眼中一熱。
老師也罷,前輩也罷,阿姨也罷;弟子也罷,賢弟也罷,小友也罷,總之那一個上午我尋找回了一種人世間的真情,并領悟了它的意義。而且,從八十八歲了的黃宗英身上,學到了寶貴的“知”、“識”。
在馬路上,趙勁小弟對我說:“曉聲哥你知道不,我和媽媽對你的名字可是一直感到親近的。”
我說:“我現在知道了。”
停頓一下,又說:“小弟,今後你遇到了什麽困難,不要忘了你還有一個曉聲哥。可以告訴我的,千萬告訴我,不許自己默默承擔。”
我這麽說是因為我了解——在上海,黃宗英身邊的依靠便是趙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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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兩個老大不小的男人,不由得當街擁抱了一下。
那時我對人世間滿懷溫情……
11. 為了情懷而紀念
我至今寫過多少篇序,連自己也記不清了。但幾乎都是遵中青年業餘作者之命而作,甚至包括為中小學生們的處女集效勞。并且,那一向是我要求自己本着應該服務的态度來認真完成之事。
然而,由我為《吳伯簫紀念文集》作序,着實的使我大犯其難。依我想,吳伯簫先生之紀念文集,當以他同代人中的摯友奉獻一篇最好。我雖也已六十餘歲了,雖與伯簫先生有過幾次印象深刻的接觸,卻終究是一個晚輩。況先生生前,乃散文大家,還是中國語文教育界德高望重的人物,署我浮名的序,無論如何是必定不相适的。
本文集的編者亓勇,作為與先生隔四代的有血緣之親的年輕後人,卻執意要求我來作序,懇拒再三,違心而諾。
讀罷文集,猶豫又起。
因我覺得,集中若幹篇,其實皆是可以印在前邊為序的——比如公木先輩的長詩《啊,伯簫,伯簫喲!》;比如雷加先輩的長文《“忘我”的沉思——憶吳伯簫》;比如樓适夷、臧克家、朱子奇三位先輩的懷念文章,倘作為序,也都是與此紀念文集的分量相稱的。盡管以上諸人也已先後故去,但若以分量的相稱作為首要一條來考慮,無不是更佳的選擇。并且,以紀念文集而論,同樣的出版情況是不乏其例的。
我将我的想法及時通告了亓勇小弟,無奈他堅持他的要求不變。如此一來,我也就只得從命了。
此紀念文集中,也收入了我的一篇短文。該短文是我的自白性長文《京華見聞錄》中的一段。
我在《京華見聞錄》中,記述了從複旦大學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之初年所遇林林總總的人、事,而與吳伯簫先生的幾次接觸,乃是“見聞錄”中很愉快、很溫暖、受益頗多的記述。
我須借此機會說明一下,即——我在“見聞錄”中所記述的關于吳伯簫先生之學生中有人“丢”了一筆錢的事,在本紀念文集中,康平先生的懷念文章中也寫到了。康平先生乃吳伯簫先生當年的學生,她的回憶毫無疑問,更符合當年實事。而我只不過聽人轉述的,故讀此紀念文集者,當以康平先生的記述為準。
我讀此紀念文集之校樣稿,每一篇都不同程度地感動了我。也使我記憶中的吳伯簫先生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更加可親可敬了。
讀罷全集,掩卷深思;許許多多人士,滿懷真摯深情地著文懷念吳伯簫先生,懷念了方方面面,但主要懷念的是什麽呢?
思去想來,我認為主要懷念的是吳伯簫先生所具有的中國文化知識分子的大情懷。情懷何謂之大?與信仰融為一體之情懷而已。許多人包括許多知識分子其實是并無信仰可言的。即使那些經常自诩為革命知識分子的人,其實他們的信仰也只不過經常體現于表态,口頭上說給人聽的罷了。
那什麽又是吳伯簫先生的信仰呢?
他在《論忘我的境界》中說:“把全副精力集中到自己所愛的、所向往的,或所行動的事物裏,而沉浸到裏面,湮沒到裏面,融化到裏面的,那就是忘我。”
雷加先輩在其懷念文章《“忘我”的沉思——憶吳伯簫》中,引了以上一段話。
也許有人會問,那只不過是一段談專一與執着精神的話,與信仰有何相幹呢?
而我卻覺得,若以宗教與主義的立場來看,确實那一段話中并無任何信仰的意味。但若縱觀吳伯簫先生的一生,換一種形而上的思維來理解,那一種“忘我”之境,卻正表達着吳伯簫先生的終生信仰了。
因為,分明的,他以他堅持知識分子操守的一生告訴我們——他所愛的、所向往的、所行動的,将自身沉浸到裏面、湮沒到裏面、融化到裏面的,并非是什麽一己的愛好,而是一個富強的中國;而是一種為使全中國人民都過上有尊嚴的好生活的大事業。
正是這大事業始終吸引着他,成為他終生的信仰。
也正是為着這大事業的成功,他始終保持着一種愛中國、愛中國人民的大情懷。
沒有此種大情懷,安有他一生中始終如一,只與人比對國家、對人民的貢獻多少,以激勵自己更加兢兢業業,卻從不曾計較個人得失、待遇;即使在受到工作接待時餐桌上多了兩道菜也發自內心地感到不安的“布衣知識分子”的操守?
就個人的閱讀心得而言,我認為,在合成此紀念文集的近五十篇深情文章中,雷加先輩的那一篇尤為上乘。如果說公木先輩的長詩以感情的熾熱使我覺得字字行行皆發燙,那麽雷加先輩的悼念長文,則以沉郁的、感性與理性之思念結合得渾然一體而見長。誠實萬分地說,那是我迄今為止讀過的為數不多的、本身也堪稱散文佳作的懷念文章——寫出了靈魂層面的吳伯簫。或換一種說法,使吳伯簫這個名字靈魂化了。
故我強烈地建議,此紀念文集,不論以何種方式排序,都應将雷加先輩的那一篇放在首篇。因為,讀者讀了那一篇,能首先從靈魂的層面接近吳伯簫先生,了解并進一步理解吳伯簫先生;而後再讀其他懷念文章,一概懷念之情之事,皆可從一個人的靈魂方面找到認知的依據了。
至于公木先輩的那一首長詩,我建議放在懷念文章部分的最後。
不是因為那首長詩寫得不好。恰恰相反,我覺得,作為摯友悼念摯友的長詩,寫得何等之好啊!那分明是噙淚寫成的悼詩,發自肺腑的悼詩,心疼與敬意交織的悼詩!
正因為寫得那麽好,所以才應放在最後。好比交響樂的最後一章,要達到高潮之尾聲。
最後我還是要再次表達——承蒙亓勇小弟錯愛,堅持由我來為此集寫序,心中愧怍難以形容。
我自知不論多麽想要寫好,其實是根本寫不好的。
因為對于一位靈魂純樸而廣大的文化知識分子,我的靈魂與他是有很大差距的。為紀念他的文集寫序,非是與他的靈魂共舞過的人,寫不好幾成必然之事。
“他的一生,像他那張面孔。這是一種農民的純樸和學者的‘無奇’的混合,使任何畫家都難以下筆;即使勾勒出輪廓來,也難以表現他的實質和特征。”——這是雷加先輩對吳伯簫先輩的概括,我也有同感。
但一個人的懷念印象如此,兩個人的懷念印象也如此;許許多多人滿懷深情與敬意的懷念印象組合在一起,那“實質和特征”,将逐漸地清晰起來。
而這正是此紀念文集的意義和價值。
想要了解中國文化知識分子心路的學者們,不可不讀一讀此紀念文集……
12. 抵禦時代的污濁和浮躁
王鋒小弟自西安寄我雅集一冊,名“坐卧終南”;望我作小序,為友情留痕。信中言——該集乃簡樣,“特供”友人們發表意見時有所參考而趕制的。
鋒我所敬者。敬其敬業;敬其為人處世的坦誠;敬其在古體詩詞方面的才情;尤敬其于名利泛濫之世而自願保持一顆“拒腐蝕,永不沾”之潔靜心,我曰“素心”。
“靜”字我是并沒寫錯的。名利泛濫之世,潔實不易。鋒非清教徒,我和他從未聚餐過,但從他的詩詞中知道,他是喜歡每與三五好友大快朵頤、滿斟緩飲的。李白、杜甫們也喜歡那樣,魯智深更喜歡。雖然他們也都不得不入世地活着,并且未見得多麽地崇尚出世思想,但起碼都不甘與濁世污流共舞。故在我看來,他們皆他們所處之時代的潔人。我們所處之時代特浮躁,心态須持常自靜,方能卸污守潔。
我與王鋒小弟之間已有十幾年友好交往了,我所了解的他,正是以上所言那麽一個有“素心”的人。
雅集封面印有小照,其上四位陝北中年男士,看去皆書生意氣風發,腹中才情飽滿。我頭腦中第一戲谑的反應是“四條漢子”。及賞閱罷,第二莊重的聯想是《美在斯》。
《美在斯》乃聞一多、梁實秋、潘光旦們當年在老清華創辦的學子文藝刊之刊名。彼們當年皆理想主義文藝青年,一心希望通過文藝美的陶冶,潔靜自己也潔靜別人的心态,使具有“素心”的中國青年多起來,以抵禦他們那個時代的污濁和浮躁。
而《坐卧終南》的“四條漢子”,除了王鋒,另三位是範樵父、王松、魏傑;我尚不認得他們。
樵父乃書法家;王松是山水畫家;魏傑在石印篆刻方面成就彰顯。
有位肖雲儒先生,在集中評樵父的書法具有“禪意、清氣、儒風”,我有同感。進一步認為,其實“禪意、清氣、儒風”六字,用以評說王松的山水畫、魏傑的石印篆刻、王鋒的古體詩詞,亦十分恰當。只不過,“儒風”體現于王鋒的古體詩詞,更是一種“古風”。而王鋒的古體詩詞于禪意、清氣的格調之外,還每有黑色之幽默的色彩。關于此點,王蒙先生的評論文章已贊賞有加,此不贅言。
我賞樵父的書法,除了禪意、清氣、儒風之同感,居然另外生出兩個字是“婀娜”。因在我眼看來,樵父之書幅上,似有體态曼妙之數女子的婆娑舞影此隐彼現。
王松的山水畫,除禪意、清氣、儒風外,似還多了一重境界是恬淡淡泊。我品味時,心中油然聯想到李白的詩句——“天清江月白,心靜海鷗知”。概言之,“素心人”畫也。
我對石印篆刻之藝更是門外漢,不敢妄自評論,只能談我的印象,便是——大巧若拙。拙中藏雅。于是,拙得雅。
雅,中國書法、繪畫、石印篆刻所一向追求也。這追求的變境,便是以拙代雅,并終于至雅。
我認為魏傑深谙雅、拙之辯證關系。
我留意到,魏傑之《重溫古玺》一文中談及對黃賓宏繪畫藝術思想的理解。王松之繪畫心得文章中,也談及黃賓宏大師的“國畫民學”思想。
我也是崇敬黃賓宏的。
我想,連樵父的書法,估計也受到了黃賓宏藝術思想的影響吧?
“凡藝術,總是存于技,成于道;道者,人生修為者也。”
——此話雖是沈奇說的,但黃賓宏其實正是這麽實踐的。
至于王鋒小弟的古體詩詞,王蒙先生二千餘字的評中,用了“令人叫絕”、“最妙的是”、“自然大氣”、“甚有味道”、“從容悠遠”、“不無聶绀弩風,應稱作絕對中華詩詞中的黑色幽默”——在我拜讀過的王蒙先生之若幹評論文章中,此篇可謂贊不絕口。蒙公此等評價,王鋒小弟可引為終生之榮也。
《美在斯》——這是我賞這一冊雅集的總體印象。
審美不僅美眼,且養心。
創作美,奉獻美于別人,是熱愛藝術的人們的欣慰。
我願此雅集之正式出版,帶給王鋒、樵父、王松、魏傑如微醉般的欣慰。
我願陝北乃至全中國,多些親近藝術而又保持“素心”的青年!
終南雖是山,“素心”可容其大也。
13. 我願意再去一次的地方
幾乎人人都知道,貴州有一處著名的風景——黃果樹瀑布。
但是知道貴州還有一處美麗的地方叫平塘的人,想來就不那麽多了。
平塘是貴州一個縣的名字。
到了貴州的人,如果僅去看過了黃果樹瀑布,而竟沒同時也到平塘去領略一下那裏的迷人風光,我以為該算是一種遺憾,甚至也可以說,該算一種損失。
我如此贊美平塘,乃因我這個只到過貴州一次的人,與別人們恰恰相反;沒去看黃果樹瀑布,卻在平塘勾留往返整整一天。
此前,我對貴州的了解,是相當模糊的。
在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我的父親作為新中國的第一代建築工人,曾經在貴州的山嶺間工作和生活過多年。那是所謂“大三線建設”的年代。
當年,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稚拙的字體,在許多信封上寫下過“貴州”兩個字……
後來,我從中國新聞電影制片廠拍攝的風光紀錄片中,看到過貴州的黃果樹瀑布。當年,《人民畫報》的第一期,還曾以黃果樹瀑布作為封面……
再後來,“貴州”二字和我的一位大學同學莫貴陽的名字連在了一起。他自然是貴州人,我們友情深篤。莫貴陽畢業後被分配在貴州人民出版社,由而我開始熟悉了貴州的郵政編碼和長途電話區號……
近兩年我與“貴州”二字的關系又加深了——因為半個多世紀以前,即日軍侵華時期,北大、清華等高校遷往雲南,組成“聯大”;當年,聞一多便是從雲南去往貴州,接他的夫人高真和幾個孩子的。我創作電視劇本《缪斯之子》,間接觸摸到了當年貴州的脈象……
然綜上所述,都只不過是我與“貴州”二字的間接親密而已。
直至不久前的貴州之行,才終于使我對貴州有了一種較為感性的認識。
平塘——對我而言,它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地方。确切地說,是貴州黔南地區的一個小縣,但卻是有百年以上歷史的那一類,決然不是“80後”的“新生代”。
作為觀光者的人,僅在平塘縣城內走走看,那麽他或她其實并不會感覺到,這一座小縣城與西南各省的小縣城有什麽區別。所以,一定要逛逛它的沿江路段,只有那樣,才會領略它水繞山環的妩媚。
我不想将平塘與威尼斯相提并論。事實上相比于威尼斯,平塘很小,而且也根本不能說是一座水城。但是,若将平塘比作小桂林,那麽它倒真是有些當之無愧的。因為在全國很難找到另一座城市,會像平塘那樣幾乎完完全全地被一條河水圍住了。平塘和那一條河水的關系,像一條曲線和一個實心圓的平面幾何關系。曲線自然便是那一條溫柔的河,如同打了一個結,将縣城系在結中了。相比于某些空氣污染嚴重的大城市,生活在平塘的人們,顯然是享受着一種難得的福氣,那裏的空氣指數一向優良呢!
從縣城驅車半小時,便到達了古代地質化石公園。
這是中國很特殊的一處園址。因為它只有入門處,而沒有另一處出去的門。也不可能有另一處出去的門。入得門來,便進入了山區。人即使走上一天,還是山區。再走上一天,也仍是山區。那是風光旖旎的山區。每隔百步,眼前便有不同的景觀。可以肯定,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将那公園逛遍過。一言以蔽之,它當得起是另一處九寨溝。
令我驚訝的是,在那公園的入口前方,有一處壩子。壩子的四周,居然有幾個小小的自然村落。
九月,早稻已然收割了。壩子最平整的地塊,滿目金黃。下着如絲的細雨,然而天空卻晴朗着。大約只有四周環山的壩子地帶,才每現晴日落雨的氣象吧?幾匹馬和幾頭牛的身影,或立在或卧在地裏,一動不動,如同雕塑。
那情形,仿佛是一幅凡?高的畫。
最美的自然還是從山裏流下來的泉水。即使是在那泉水積蓄的地方,水中也見不到一條小魚。因為泉水太清澈了,魚沒有辦法生存。當地人家,終年飲用之。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環保之水。
我問公園的管理者,日後是否打算将那幾個小小自然村裏的人們趕走?
他們回答說并無此種考慮。“當地百姓的環保意識很強,從不做任何破壞環保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們都已是自然環境的守護神。何況,你不覺得那幾個小村的存在本身,也成為着美好的風景,與公園的景觀渾然一體嗎?”
我說:“正是那樣。”
平塘是令人流連忘返的。
我在公園內外不知不覺地觀賞了三個多小時,然而也只不過是看到了它的一角。正如面對一位遮紗的阿拉伯女郎,我只不過看到了“她”的一雙秀目。
平塘是迷人的。
它是我願意再去一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