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人性之異化,細思忖之,并不意味着異化了的人性,而是人性中先天具有的那一部分動物性、野獸性異化到了極點,于是使人類中的一部分,成為地球上最可怕、最邪獰的較大型怪物。其可怕性、邪獰性以及不可思議性,乃地球上任何別的物種所不能相提并論。
1. 難以撼動的暴劣本性
某人,曾是知青。生于北京,現亦居京。姑隐其名,謂張三、李四皆可。便張三吧。
從前之東北地區,習慣于将狼也叫“張三”。緣何不可考。
張三雖為人,有狼性。
“文革”期間,傷害老師、同學之行徑,做下不少。然不曾是“紅衛兵”頭頭,所為僅表現為個體暴劣,與“路線鬥争”搭不上什麽邊的。後“随大溜”下鄉,故若以“文革”後所進行清查的“三種人”論之,還不夠資格。當年也是極想成為“紅衛兵”頭頭的,但胸無點墨,天生與一切書籍絕緣,也從不曾被好文化稍微化過,僅能以暴劣行徑引人注目耳,連同類亦鄙之。
下鄉後,暴劣本性不改。
冬季,監督一“特嫌”老職工清鑿井口厚冰。斯時因追求女知青遭拒,心懷郁恨,羞辱對方以解無聊,渲洩惱火。對方忍無可忍,以片言只語頂撞之。于是大打出手,使出“大背”手段,将對方狠狠摔出在井旁結冰的馬槽中。
數日後,那“特嫌”老職工自殺而死。該老職工孑然一身,無任何親人。在當年的政治環境下,其被定性為“畏罪自殺”,未聞有異議之聲。
而張三揚揚得意曰:替無産階級紅色江山從肉體上除掉了一個敵人。
“清查階級隊伍”運動結束後,對那“特嫌”老職工的所作所為乃是——“查無實據”。
而張三悻悻曰:查無實據不證明懷疑無理!
同連隊有同是北京知青者,素與其不和。
某夜全連知青被喚起,敲鑼打鼓,慶祝又一條“最高指示”以電話記錄的方式傳達到連隊。
接着有人寫大字塊,有人熬糨糊,有人貼。
翌晨,不好的事出現了——“萬壽無疆”四字被貼得順序颠倒,變成了“無壽萬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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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了得!
張三帶頭調查,有人證實,那四個字塊,恰是與其一向不和者貼的。
開飯後,對方端一飯盒熱湯,持一串饅頭,方一轉身,倏被麻袋套頭——張三夥同另兩名北京知青,開始對其拳打腳踢。終于有人看不過眼,一起上前阻止,暴行才算結束。麻袋扯下,對方已眼眶青腫,口鼻血流如注矣。
張三氣勢洶洶曰:這個現行反革命,看在同是北京知青分兒上,暫且饒你不死!
我與那張三并非同一連隊知青。他所在的另外一師另外一團另外一個連隊中,有與我那個連隊的一名上海男知青靠兩地書相愛的上海女知青。那上海男知青與我關系甚好,将戀人寫給他的信給我看過,我于是知道了遠在數百公裏外的一個連隊裏,有那麽一名叫張三的北京知青,以及關于他的一些事情。
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年那名上海女知青的信中有一句話大意是:那等惡獰之人,豈非天生壞種乎?
電視劇《知青》中之所以有一個叫“張衛東”的角色,蓋因當年知道的事情使我留下的記憶極深。
“大返城”那一年,我已從複旦分配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一日去某胡同看望當年同一連隊的北京知青,路徑不熟,反複尋找,未見地址上的牌號。心急之下,幾乎與一行人相撞。那人五短身材,體格健壯,剃齊根光頭、留楂未刮的那種。向其詢問,冷冷答曰:“不清楚!這胡同裏沒有你要找的院子。”言罷,拎着幾瓶啤酒,傲然而去。他那種傲,使我覺得莫明其妙。又問一少女,欣然帶領——我要找的那院子,竟與五短身材男人進去的院子相距不足十米,斜對面。将遇到那漢子的情況對我的北京知青朋友一講,他立刻猜到我說的是誰了,鄙視道:“忘了那不快。那也是咱們兵團的一名返城知青,現在只能說他是個青皮。”
暗想,聽說有那種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肏蛋之人,沒遇到過。卻遇到了一個以舉手之勞就可助人為樂一次的人,卻竟不助!而且還不失他一根毫毛;而且還是一名返城知青;而且連問問他都氣哼哼的,更肏蛋的個家夥啊!
都說世界其實很小,那麽北京更小了。後來被強拉着參加了一次知青聚會,不期然地遇到了那家夥。別人悄悄一告訴我他的以往,頓時對上號了——竟是由一對知青戀愛人之間的書信而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張三!
曾經的知青們的聚會,總是免不了要撮一頓的。自然,也就少不了酒。那日二十人左右,圍坐于兩桌。除了我,他們皆當年同一連或同一團的,以及下鄉之前同班同校的。我是被他們中的一個作為“嘉賓”非邀請去不可的人。邀請我者與我并肩而坐,那張三偏偏坐在我對面。
幾番幹杯之後,同桌有人說,某某也是答應了會來的,因為知道張三也來,又斷然拒絕參加了,可見對當年那件不快之事仍然耿耿于懷,認為張三應主動尋找機會向對方道歉……
我猜想,一定是指他用麻袋套住別人的頭毆打過別人那件事了。
不料張三借酒發飙,惱羞成怒道:“道歉?屎!老子當年只不過太革命了,革命者從不為革命行為而道歉!凡‘文革’後道什麽歉的,都他媽是見風使舵的假革命!……”
他的聲音那麽大,頓時一片肅靜,另一桌的人全将目光望向了這邊。而這邊的人皆目瞪口呆,有的甚至顯出噤若寒蟬的樣子。
一人勸他冷靜點兒,指我道:“別當着咱們知青作家的面什麽都說,也不怕人家笑話!”
又不料,他竟羞辱起我來:“我眼裏沒他媽什麽作家!知青作家還不是靠上山下鄉那幾年的事兒沽名釣譽、發不義之財的人?臭狗屎!可惜‘文革’搞得不徹底,遺留下了他們當年一些漏網的小魚蝦,現如今舞文弄墨的,‘反思’啊,批判呀的!盼着哪天再搞一次,鐵帚掃而光!……”
他羞辱我時,倒并不瞪着我,而是左右扭頭掃視衆人,以表示對我極為蔑視。
硬拽我參加聚會的怕我發火,趕緊小聲對我說他沾酒就醉,同時遞我一支煙,将按着的打火機擎向我。
我朝他笑笑,意思是我不會發火。
有人站起來出洋相,以解尴尬局面。
在一陣誇張所以虛假的笑聲中,張三這才不情願地坐下,一口氣飲盡一杯啤酒。
那時我在笑聲中吸着煙,望着他,想起了我另一名知青朋友說他的兩個字——青皮。
又想說他是青皮是不對的。
青皮指年輕的潑皮、牛二。
而我們包括他早已都不年輕。
說他是老潑皮才恰當。
同時心中産生悲哀——從暴力紅衛兵到老潑皮,二十多年過去了,他除了老了,其攻擊本性何以一點兒也沒變?
進而想到了“善讀可醫愚”這句古話。
如果說“文革”前他沒有機會讀幾本好書不是他的錯,那麽“文革”後呢?
困惑。
後來,他不知怎麽得到了我家的電話號碼,給我打了一次電話。他似乎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當衆羞辱過我了。而我明明看出他當時沒醉。他在電話彼端盡說曾經的知青之間尤其北大荒知青間的友誼多麽的寶貴,應該多麽的地久天長……
我忍不住打斷他,問他究竟有什麽事?
他終于單刀直入地說,他“內退”了,想開個小鋪子謀生。但缺錢,向我借三萬元錢。
他這麽結束他的話:“我知道這事兒對你不是個問題,就看你夠不夠意思了!”一種勒索般的口吻。
那一年是九十年代末,我也不是大款,三萬元對我不是小數。何況,我不知借給他那種人後,是不是就等于白給了。
我回他說不像他想的那樣,對我是一個問題。說我已将哥哥接到北京,剛為哥哥買了一處房子;說我的侄女在國外留學,也須我貼補學費……
他那邊“啪”地摔下了電話。
後來我聽說,他對好多知青罵過我。
又聽說,從一位大北荒知青中發達了的人那兒借到了。還不止是三萬,而是五萬。
一年後聽說,他要告那借錢給他的人,要求補償經濟和精神損失。
為什麽呢?
因為,按他的說法,他用借到的五萬元加上自己的五萬元終于開了一小鋪子,但虧得一塌糊塗,只能關張了事。而那個小鋪子,是合股的性質。對方如果在他經營最困難的時候追加“投資”,就不至于開不下去。對方明明有經濟能力追加投資而不追加,不但要負關張責任,當然還要負虧損責任……
我大為僥幸當時沒借給他錢。
那件事最終在別的知青們的勸阻之下并沒真的鬧上法庭,以對方又給了張三一筆錢不了了之。
“他媽的,怎麽遭遇了那麽個家夥,我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誰補償?”——對方這句話在某些知青間廣為流傳。
再後來,我聽說張三養起鳥來,為的是繁殖了可賣,多少賺些錢以增家用。但住房小,家裏到處是鳥籠,叫聲不斷且使家中彌漫不良氣味。妻子和女兒忍受不了,堅決反對,張三只得作罷。僅保留一對,每日拎着籠子逛公園,與些個養鳥人交流“鳥經”,也争論國家大事之是非短長。有好心的當年的知青夥伴關照之,為其一次次介紹過工作,都因工資低且不屬于體面工作而被拒,曰:“老子還沒落魄到那種地步!”
想要改變他人生态度的人,只有随他去。
今年“兩會”前,有幾位當年的知青找到我,希望我寫一份提案,呼籲提高當年“下崗”工人的退休工資。中有認識張三的,便随口問了一句:“張三現在生活得怎樣?”
一個說:“總算熬出頭了。”
另一人說:“自得其樂,幸福指數挺高。”
意外,追問。
據二人講,張三兩口子都正式退休了,雖然退休工資不高,卻畢竟有了基本生活保障。女兒長大成人,很出息,研究生學歷。工作好,嫁得也不錯,孝心,每月都給父母錢。
而張三迷上了麻将,日子大抵在四種平面上度過——飯桌、麻将桌、電腦桌和床。也不大賭,自言“小賭逸情”。倘贏,便去街頭巷尾的小“足浴”室享受按摩,那是他幸福指數的組成部分。之後上網,以特別特別關心國家大事之愛國主義者網上姿态,宏論滔滔。從政治到經濟到軍事、外交,每于中國而論及世界。凡有讨論,必介入之。倘輸,自然便無情緒享受足按摩,于是飲酒,佐以肥腸、雞珍、鴨蹼、羊雜之類——他愛吃那些。飲罷,趁幾分醉,上網大戰。那時的他,如同亂陣中殺紅了眼的李逵,鼠标便是板斧。左手夾煙,右手“單斧”,不管三七二十一,逢“頭”便砍!剛為王五助威與姚六“厮殺”了一通,換個網上“戰區”,又大罵王五而力挺姚六。哪管什麽青紅皂白,只圖污言穢語地罵個痛快再說。以那時的他看來,現實之中國肯定是徹底的沒救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最好的時代也只有“文革”那十年而已。誰若是對他的觀點稍有疑議,便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為了這種痛快,他竟起了近半打的網名,自言是便于“迷惑敵人”。至精疲力竭,躺倒于最後一個平面,結束從“運籌帷幄”到“轟轟烈烈”的一天……
我不禁問:他真的幸福指數很高嗎?
那二人答:是啊!是啊!
不由又問:那你們還要我寫提案作甚?豈非多此一舉嗎?
一人答:那種幸福是指精神方面,要求你呼籲的是他們的物質生活問題。
另一人答:絕不多此一舉!當年的“下崗”大軍中,返城知青人數衆多。
再問:我的呼籲也同時為了張三?
他二人一時緘口,你看我,我看他。
良久,一人打破沉默道:正成長身體的時候挨餓;上學的時候“文革”;之後“下鄉”;該成家時返城;返城後一無所有,一切從零開始,咱們這一代經歷了的,他不也都同樣經歷了嗎?
另一人道:如果能多上幾年學,多讀些好書,他也不會至今那樣。
我不願再說什麽。
暗想,“一代”二字,用作任何同齡人們之統稱,是多麽的混雜不清啊!其中各類與各類的差異,個體與個體的差異,确乎有“天生”的原因吧?
但那份提案,我還是應寫的。雖然包括了為張三呼籲我并不情願——世人既應該又情願去做的事,其實不多啊!
2. 從他們身上看人性
一
這裏說的“他們”——指德國人和日本人。
希特勒成為德國元首前,普遍的德國人其實并沒覺得他們也就是純種的日爾曼民族,在世界上是一個多麽有理由自豪的民族,更談不上有什麽理由傲慢了。他們只不過認為,德國并非歐洲的一個很差勁的國家而已。盡管德國出現過康德、歌德、席勒和海涅們。但這在歐洲實在也算不上很值得炫耀的事。因為,不論在東歐還是西歐,不論大小,許多國家都名人輩出,許多名人都享譽整個歐洲。相比于英國、法國、俄國,德國的名人尤其文化名人,反而不甚多。幸而他們有康德和歌德,否則他們會自卑的。至于席勒和海涅,兩個名字的光輝并不能說是輻射全歐洲。
德國人知道,英國的上層人士經常這麽說他們——德國人像小學模範生一樣在乎規則,而這究竟值不值得稱道還是一個問題。
而法國人幹脆這麽說——頭腦呆板的德國佬,都怪康德把他們影響壞了!
但也有被他們瞧不大起的國家,便是俄國。
德國人曾經認為俄語是歐洲發音最“難聽”的語言。他們認為法語成為歐洲上流社會的通用語是開歐洲的玩笑,覺得德語才配是。因為德語中最少那種詞意模棱兩可的詞彙。
在“一戰”中失敗以後,對國家的悲觀情緒彌漫于德國各個階層。
于是出現了尼采及其“超人”哲學。
尼采并不認為日爾曼民族是歐洲最優秀的民族,但他認為日爾曼民族中應該首先産生“超人”;只有“超人”們才能拯救德國。
又于是,出現了希特勒。盡管德國的宣傳機器不好意思将他直接塑造為“超人”,但卻不遺餘力地使他成為了德國“國家精神”的象征。
蘇聯的電影《回去,自己看》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德軍闖入了一處蘇聯村莊,他們都是看上去那麽年輕,有的還挺英俊的士兵,他們不認為自己是可怕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主動和蘇聯農民們的孩子們接近,企圖逗孩子們笑,給孩子們巧克力,居然肯将髒兮兮的孩子們扛在肩上。
這時,他們是人。
但是,當男女老少全被關在了草棚裏,長官下達予以消滅的命令以後,還是他們,開始用沖鋒槍向草棚裏掃射,向草棚裏投手榴彈,動用火焰噴射器;在不絕于耳的哀號聲中,他們神情自若地那麽幹着。
這時,他們是惡魔。
而事實上,那還并不是他們最令人發指的罪惡,只不過是罪惡之尋常一樁而已。
今天,“二戰”已成歷史,東德、西德已統一。
我從雜志中讀到這樣兩件關于德國人的事:
一、飲料自動售賣機壞了,不但“吐”出罐裝飲料,還将一名男子塞入的錢鈔也“吐”了出來。那男子不知如何是好,屢塞數次,結果依然,他于是掏出手機通告有關方面來修理,留下一張寫了自己聯絡方式的紙,這才拿上飲料離開——而他身旁當時無一人。
二、中國的大閘蟹在德國繁殖成災,令德國人厭之。某日,大閘蟹爬上河岸,占滿了一段路面,橫行霸道地前進。沒有車輪幹脆從它們身上壓過,沒有人糟蹋它們。車輛為之停駛,行人為之駐足——有人給動物保護組織打通了電話,人們耐心地等待後者們來解決問題。
自然,今日之德國人并不都是社會行為的模範。
二十幾年前,所謂“新納粹主義”很是在德國嚣張過一時,似有死灰複燃進而燎原之勢,卻終究是一場迷狂的夢想而已。
從“一戰”前循規蹈矩的德國人到“一戰”後悲觀忍辱的德國人到希特勒上臺後野心勃勃的德國人到“二戰”後人性泯滅動物性大發的德國人到“二戰”後逐漸反思的德國人到現在又表現得特別遁規蹈矩如同小學模範生的德國人,德國人實際上在一百餘年中壓縮性地經歷了人類往往需用幾百年甚至一千年左右才能達到的人類優良意識的又一番進化。
即——從封建專制統治之下的家畜性到“一戰”前後的半人獸性到“二戰”後的人性複歸到現在的具有優良意識的人類的進化。
他們現在的循規蹈矩,依我看來,不但可愛極了,也可敬極了。
日爾曼民族是一個優秀的民族,這一點不僅現在真的被他們證明了,而且将越來越被他們更好地予以證明。
柏林牆倒塌之後,東德、西德兩部分較長期生活在相互敵對的、截然不同的社會制度與意識形态之下的德國人,幾乎是波瀾不驚地統一為一個完整的國家了,這是相當了不起的,為世界提供了範例。
二
在中國的唐朝,日本人還處在他們的“戰國”初期。
到宋朝,中國古代文化已經開始相當全面地影響日本,日本對于中國是仰慕有加的。
但被他們視為榜樣的中國,竟被北疆的“蠻族”給滅了,這使當時的日本極為震驚。
我曾與幾位日本學者談到此點,他們說——中國那一段歷史,給他們以很深刻的印象。
到了明朝,日本又對中國刮目相看起來——他們那時不斷騷擾中國沿海地帶,卻幾乎沒有過未付出多大代價又大占便宜的時候。
人企圖侵犯對方利益卻又一次次占不到便宜的話,便會以刮目相看的眼看待對方了——這是人性真相,也是動物性真相。
當明朝這一漢王朝又一次被外族所滅,建立了大清朝,并且統治中國二百六十多年,這使日本更加“刮目相看”了。只不過這一次刮目相看的不再是中國;而是世界上一個地域比十幾個日本還大,人口最多的國家,其實是可以一番又一番被滅掉,也一番又一番被長期統治的,而且作為外族,也完全可以少數統治多數的事實。
我一向以來有這麽一種認識——如果元朝取代了宋朝,只不過使日本人震驚;那麽,清朝取代了明朝,則使日本人(這裏指的是統治階級)開始如是之想——彼人也,吾人也;彼能是,吾何不能是?
即——日本這個國家的統治階級全面占領并統治中國的野心,其實從明滅清立的時期就萌動不止了。
我向幾位日本日中關系學者請教過,他們居然是承認的。
據他們說,在日本全面侵華戰争時期,也就是日本的軍國主義時期,統治階級的大多數人認為——元朝和清朝的例子證明,某事一旦成為定局,中國人是很容易并且很善于接受那現實的。所以他們要趁清朝一亡,軍閥割據的“大好時期”,加緊實現他們從明亡清立時期就開始做着的美夢,而且誓在必成。
“二戰”的結束雖然粉碎了他們的夢想,但是那夢想已經成為一種基因,遺傳給他們以後的政治人物了。
如果說,今日之德國,實際上願意起到和平制止戰争的世界作用的話;日本則恰恰相反,他們的某些政治人物,巴不得再次成為軍事強國,起碼是亞洲軍事強國後,終于又爆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因為只有那樣,他們當年的夢想才又有機會成真。那夢想已變為他們的國家基因,不讓他們再做那樣的夢是很難的。
依我看來,對于中國,美國絕不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敵人。美國只不過是西方諸國“制度優越感”的表達國而已。
美國從來沒做全面占領中國之夢。
但日本對于中國,卻一直是“亡我之心不死”的。
要使這樣一個近鄰成為“友邦”實在是極難的事,除了使自己更加安定和強大;安定可使它無機可乘,強大可使它從根本上斷了想頭——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三
為什麽同是軍國主義戰敗國,德國是那樣的,日本是這樣的?而且它還挨了兩顆原子彈啊!
原因很多。相對于它的人口,它的領土太小,這一“上帝”造成的原因,是它民族心理上永遠的糾結。
而還有一點也很重要,自從他們經歷了明治維新以後,他們認為作為一個國家,他們“文明”了一大步,而中國那時處于封建文明也就是半文明時期。
到現在為止,日本一直認為它是亞洲最“文明”的國家,“文明”程度可與西方諸“文明國家”平起平坐。依他們看來,中國只不過強大成了個“巨大的經濟體”。就“文明”程度而言,與他們相比的差距,簡直大了去了。
他們骨子裏依然瞧不大起中國。
他們認為西方諸強國在整個亞洲最瞧得起的國家是他們日本。
人類的進步,無非這麽一種過程:
動物性時期
動物性與家畜性混和時期
動物性、家畜性、人性三者相混和時期
動物性消退,家畜性與人性上升時期
家畜性消退,人性上升時期
人性為主的時期——這一時期的人類,家畜性進化為公民性了,但動物性偶有發作,比如在局部戰争中。
就全人類而言,即使在西方所謂“文明國家”,人類也不過就進步到了這麽一個份兒上。
但進步到了這麽一個份兒上的人類,委實已接近“人或為君子”了。
比如前邊所講到的兩件關于德國人的事,若是由于恐懼懲罰,便只不過是家畜性表現。而成為無須警告的自覺,便是優良的公民性表現了。當然,“人或為君子”了,并不等于人皆為君子,更不等于全沒了“小人”、“人渣”及惡人。
日本人在國內的表現,也相當之優良,與德國人那種優良的公民性如出一辄。而在國外的社交場合,他仙姿玉貌顯得尤其彬彬有禮,仿佛各個都是從小按中國的《弟子規》教養成人的,簡直可以樹為人類榜樣似的。什麽情況下,躹躬到多少“度”,在他們标準的禮節中是有講頭的。
但為數不少的日本男人,基因裏仍殘留着數量較多的動物性,并且是那種攻擊性很強的動物們的動物性。其動物性,又主要是相對于亞洲人類,特別是中國人的。僅就此點而言,他們像是狼與狗所交配的最初幾代狼狗,狼性與狗性對半。美國投向日本的兩顆原子彈,使他們在對美國的關系中狗性十足。曾經的侵華歷史,使他們在對中國的關系中一不僞裝就狼性十足。只不過,“二戰”後,新中國對日本過于寬恕,它自身又剛剛受到過重創,狼性在它身上處于“潛伏期”。
在日本的政治人物中,除了田中角榮代表日本對當時的中國表示過一次“道歉”,其後的他們一概諱莫如深,甚至一再挑釁中國人民的容忍底線。
日本的不忏悔,使它在日中關系中不可能徹底擺脫動物性,相對于中國,日本是小國,而且中國又在日愈強大,動物性是日本平衡內心惶恐的法寶。
一條基因裏狼性對半的狼狗,曾經撲倒過一匹病入膏肓的駱駝,正在它覺得大獲全勝時,自己反而被突然一棒打得暈頭轉向——等它恢複了體能,對那一棒打得它暈頭轉向的強大者不免有幾分哈着,而對于曾經撲倒過的那匹駱駝,也仍不免地習慣于龇出牙齒,做野獸兇猛之狀。盡管那匹駱駝業已十分偉岸,真的發起威來,很可能使它斃命于蹄下。
以上中日關系或曰日中關系,将是長期的。
3. 非物質性差距
所謂人性,是由優劣兩種成分組成的。
優而又優,接近天使。
“二戰”時期,辛德勒身上具有天使性。
同樣是“二戰”時期,葡萄牙駐法國重鎮波爾多的外交官門德斯,不顧本國外交部禁止令,在短短20天裏,向猶太人突擊簽發了3萬多份放行證。
門德斯身上也具有天使性。
當德軍在莫斯科之役失敗,一隊德軍俘虜被押過一個蘇聯村莊時,全村莊的男女老少駐立道路兩旁,默默地也是目光中充滿仇恨地瞪着他們。他們中的一個,看去年齡最小,幾乎還像是少年。天寒地凍的情況下,他穿得最單薄,一邊走一邊瑟瑟發抖,還在無聲地哭。
忽然,一位老妪沖向他。他以為那老妪要打他,吓得呆住了。而那老妪,卻是取下了自己的披肩,三下兩下包在他的頭上。
那蘇聯老妪身上,同樣具有天使性。
是的,人性優而又優的那一部分,真的接近天使。
古今中外,接近天使的人性實事,舉不勝舉。但總體而言,畢竟又是少數人身上所表現的人性。
天使性并不必然使人獲得好報,在具有天使性的人活着時往往相反。辛德勒和門德斯都是在死後才獲得回報的,卻也只不過是千百萬猶太人的感激。感激對于他們本人已沒什麽特別的意義。那蘇聯老妪,因為她的做法,很可能還會受到指斥。果有天堂,他們當然應活在天堂。
但誰知天堂究竟是有還是沒有呢?
但他們身上所具有的天使性,對人類之意義大矣!
人類由而明白,倘具有天使性的同類多起來,天堂未必不在人世間。
人性的另一半,一般被說成“獸性”。
一個人惡到極點時,我們每形容他“獸性大發”。
其實那麽說是不正确的。
是對動物的污蔑。也是對野獸的污蔑。
因為有一個事實人類不得不承認,即——人類的某些劣點、惡點,比動物性、野獸性更劣更惡,甚至是動物性,野獸們基因裏根本沒有的。
所謂人性之異化,細思忖之,并不意味着異化了的人性,而是人性中先天具有的那一部分動物性、野獸性異化到了極點,于是使人類中的一部分,成為地球上最可怕、最邪獰的較大型怪物。其可怕性、邪獰性以及不可思議性,乃地球上任何別的物種所不能相提并論。
包括野獸在內的地球上的某些動物也每有報複的行為,但哪一種動物會像人一樣,挖空心思想出種種殘酷的方式來細細地折磨它們的報複對象呢?故這一人之“性”既不該是人應有之性,也非是一切動物曾有之“性”,而只能說是地球上絕對沒有過的“惡魔性”。借助所發明之武器,以達到成百成千成萬地極大規模地殺死同類,這種“高級”物種之“性”,是多麽的可怕!
地球上任何一種動物中的雄性,都不會因為喜新厭舊而咬死配偶,并将配偶分屍。也不會勾結別的種群來攻擊自己的種群,以達到在種群中稱王、稱霸之目的。
一頭獅子,或一只獵豹、鬣狗,斷不會望着一群角馬做如是想——怎樣以計謀一一消滅同類中的雄性,只留下健美的雌性和自己唯一強勢的雄性,以及一大群角馬,以使自己和自己的後代的幸福長久持續……
《聖經的故事》中記載上帝曾毀滅過人類一次,那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
所幸人類後來确實文明了。
但,假如……
假如有絕對可信的根據證明,地球在一百年後将徹底毀滅呢?假如還不是一百年那麽長的時間呢?五十年後呢?三十年後呢?僅僅十年後呢?
那麽人類的情況會如何?
在歐洲各國,情況會如何?
在非洲各國,情況會如何?
在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三教之教衆甚多的國家,情況會如何?
在日本會如何?
在韓國、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會如何?
在臺灣、香港、澳門會如何?
在中國大陸會如何?
我們與世界的“非物質性差距”,在最後一問我們自己的回答中,将分明地呈現出來。
是啊,在中國大陸,情況究竟會如何呢?
我能想象出來,但我不願寫出來。
那一種“非物質性差距”,又需要多少年才能縮小呢?
4. 舌尖上的“好人文化”
一
1862年,俄國;屠格涅夫在《俄羅斯導報》發表了代表作《父與子》,副标題“新人記事”。
1863年,還是俄國;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現代人》雜志發表了《怎麽辦》,也有副标題,是“新人的故事”。創作《怎麽辦》時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因宣傳社會民主主義思想而被關入了彼得保羅要塞的單人牢房,《怎麽辦》是鐵窗文學成果。
二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