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麽女人。是的,對阿Q而言,結婚只不過是“擁有”的廣告,妻子只不過是男人之擁有物。他是不太會與任何女人行茍且之事的。不僅因為膽小,還因為“傳統道德”的約束。和奴性一樣,“傳統道德”也是存在于他骨子裏的東西。那是外因長期暗示的結果。
在農會時期,阿Q會是積極分子。分田地,分大戶財産、控訴趙老太爺、游假洋鬼子的街——這些都是阿Q特高興參與的,能使他獲得真“翻身了”的感覺。何況,他骨子裏有愛跟着起哄、亢奮于刺激之事的遺傳。
互助組期間,阿Q大約就很耍奸。經常裝出病歪歪的樣子,可憐兮兮地央求別人互助他,在分到他名下的那一小塊地裏種或收。而互助別人嘛,他往往不見蹤影了。即使被動員去了,也肯定拈輕怕重,作演假出力之秀。阿Q并非名副其實的農民,他對土地沒農民那種感情,勞動也從來不能帶給他任何愉快。在自己的土地上也不能。
公社化後,阿Q肯定由農會時期的積極分子變成了消極分子。雖然他對土地毫無感情,但已經分到了自己名下再“公”到一起去,阿Q是一百個不情願的。
他在心裏會這麽罵:“媽媽的,早知如此,老子農會那會兒才不積極!……”
但阿Q很願意搞“階級鬥争”。盡管從階級成分上分,他只不過屬于“流氓無産階級”而已,卻一向聲稱自己是苦大愁深的貧下中農。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雖然已成專政對象變為弱者了,阿Q仍經常扇他們嘴巴子,那時他心裏就很快意,每每這麽想:媽媽的,盡管把地又收回去了,但新社會總歸比舊社會好!
對于阿Q,新社會的好,主要體現在想扇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耳光時,是完全可以的。不但不會有人幹涉,還有人圍觀,發笑。阿Q喜歡他扇什麽人嘴巴子的時候有人那樣。
到了“文革”,阿Q再次變成了一個神氣活現的人。
“媽媽的,造反!造反!這才媽媽的像種造反的樣子!只要高呼着萬歲,怎麽造反都不會被殺頭,媽媽的,這種造反才來勁兒!……”
他帶頭造農村幹部的反,因為他們曾很不好地對待過他。
阿Q造反造得出了名,就被城裏的造反派請去,當上了“農宣隊”的小頭目,趾高氣揚地占領城裏的文化和教育陣地。
阿Q從沒聽說過什麽“上層建築”。城裏的造反派們告訴他——就當成當年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的家吧!
于是阿Q立刻就明白了什麽是上層建築。
那時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已經死了。
阿Q也很少回未莊去了。
他喜歡城市,喜歡“上層建築”占領者那種優越感。他很是學會了一些革命的話語,也能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有時手癢難耐,便扇“臭老九”們的嘴巴子。扇彼們的嘴巴子,那種感覺尤其的好。因為彼們以前的地位,比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高多了,而且又都是文人。阿Q本能地痛恨文化,因為文化是他骨子裏壓根兒沒有的。想有很難,不是能搶得來分得來的。某種據說是好東西的東西,在別人的腦袋裏,搶不來也分不來,這使他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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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嚓!……嚓!……”
阿Q時常想砍下“臭老九”們的頭,将手伸入他們的頭裏掏一把,看那種叫作“文化”,據說是好東西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東西。
但只不過時常那麽一想罷了。
終究,阿Q并不特別兇殘。有時裝出兇殘的樣子,卻是下不去狠手做很兇殘的事情的。
他只不過心裏面缺乏同情。
他最狠的時候,也只不過就是扇別人嘴巴子。
“文革”一結束,阿Q成了“三種人”,須老實交代他在“文革”中的罪行。
那時的阿Q又未免可憐了。
他終究只不過扇過別人的嘴巴子,而且沒文化,而且又是“翻身農民”,故對他清查了一陣子後,又将他釋放了,并沒被真的定為“三種人”。
阿Q自是千恩萬謝,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的。
但他其實并無忏悔意識。
沒文化的人不一定就絕然沒有忏悔意識。忏悔意識也往往是人性善根的枝葉。
阿Q雖非兇殘之徒,心靈裏卻也沒有什麽善根。
他的忏悔是一種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明智。連高等動物也有的明智。
如今,阿Q已經很老很老了。
他太能活了。他沒什麽養生之道的。但偏偏就是太能活,而且活得還極健康。奇跡之所以是奇跡,是沒什麽科學道理可解釋的。
阿Q的性能力很強,使他的女人為他生了不少兒女。他的兒女們分散在全國各地,替他生了不少孫兒女。兒女和孫兒女們,都不同程度地具有他的種種基因。
回憶成了阿Q如今活着的基本內容。
“想當年……”
阿Q經常對兒女及孫兒女們話說從前。說時表情極莊重,絕無絲毫戲說的意思。
未莊的人生經歷他是不說的。
“文革”前他的史事種種他也沒多大情緒說。那一時期沒他的什麽光彩,連與衆不同的苦難也沒有。
他基本上只回憶他占領“上層建築”的事跡。
“媽媽的,那年月真過瘾!那才是中國人最好的年月啊!……”
那也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時期。
卻又不說在那年月,他沖鋒陷陣地占領“上層建築”,也主要是為了不再幹他從沒熱愛過的農村勞動——他不再幹還給他記全工分,秋後照分糧菜,造反派們且每月發給他兩元“革命補貼”。那很劃算。
但這種“革命動力”的真相,他是絕不說一字的。
他一開始“想當年”,某些兒女及孫兒女就轉身離開了,有的還忍不住與他争論。
他們都是些接受過文化所化的兒女及孫兒女,對于“當年”,頗知道一些了,也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們懂什麽?那年月就是好!……”
斯時阿Q就極索寞了。
6.患有“貪占強迫症”的官員
一位出版社的編輯朋友來到家中,交換過對我即将出版的一部書稿的意見後,話題一轉,不知怎麽就談到了中國當下的腐敗。據朋友言,網上曾有一則消息流傳——某省一不大不小的官員,除了接受行賄現金外,更喜歡接受房産。十餘年間,已得房産近二百處。
我大愕。
盡管,對于當下官員之腐敗,我的感覺已完全麻木,幾億、十幾億、幾十億、上百億甚至幾百億的貪污受賄現象,早已無動于衷,連點兒脾氣也沒有了。人民幣也罷,美元也罷。仿佛中國本就是一個大公司,一概財富都屬于他們的,所謂貪污受賄,只不過是彼門分配紅利的另一種方式而已。
但當時,我竟不由得一愕。
房産又不是鞋子、不是名表、不是金條;面積那麽大的東西,不像名畫可不時欣賞,珠寶可經常拿在手中把玩——要那麽多房産空置着幹什麽呢?
朋友代答:升值後賣嘛。
我說:那還莫如直接要現金。
朋友代答:人民幣不是一直在貶值嘛。繼續貶值看來是大趨勢。而房産,卻是還要升值的。以長遠眼光看,要房子肯定比要現金好哇!
我一時無言。
良久,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名下那麽多房産,怎麽填那份官員們每年填一次的“財産申報表”呢?
朋友代答:二百來處房産,并不全都歸在他一人名下啊。老婆名下有,兒子名有下,父母、岳父母,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四舅,全家族的人都挂名,每人名下不過才二三十套呀!
那時刻,朋友仿佛就是貪官本人了,他的話替彼們說出多乎哉、不多也的意味。
我又啞口無言。
朋友與我相對苦笑。
送走朋友,獨坐發呆。一時想不大明白——我與朋友都是憂國憂民的人,當然也都是憎恨腐敗的人。打從何時起,我們這樣的兩個很愛國的中國人,對于雷人的腐敗現象,都變得完全的沒了脾氣呢?
真的,不但當時我并沒聽得義憤填膺、血脈贲張;他說得也極平靜,就像聊換季時節天氣的冷暖。
也聯想到了我的一位教授同事對我講的事,她說——她讀大學時,班裏有名同學,給大家印象頗佳的一名同學,忽一日被發現有偷竊行為。偷的既不是別人東西,也不是什麽貴重之物,而是一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東西——他專偷食堂裏為同學們盛飯菜盛湯的塑料盒、碗。那是校方聽了學生會的意見,每天為方便學生免費提供的。集中在一處地方,像紙巾一樣随便使用的。食堂的人總是覺得每天被用的塑料盒、碗逐漸變少了,一直奇怪。直至有人意外發現,在那名同學的一切可以藏匿的地方,包括上了鎖的箱子裏,占為己有的六七百個之多。
那名同學被醫院診斷為“占有強迫症”。
畢竟只不過是值不了多少錢的東西,校方并沒處分他。老師和同學也很同情他,無一歧視者,患了古怪的病嘛!在大家的友愛和關懷之下,他的病漸漸好了。
又聯想到,八十年代初,“文革”中自己也被整得很慘的周揚,平反後痛定思痛,公開發表文章提出了“異化”問題。而胡喬木主動向上邊請示,遂發起一場對周揚的再批判,使他至死又喪失了言論自由和自我辯護權。
現在看來,周揚是有深刻思想的。他對中國共産黨仍将面臨的執政考驗是看得準的。而胡喬木當年那場對周揚的再批判,也顯然是相當“文革”的。
我們中國在擺脫了“文革”之後,現如今,分明的,又被另一種病魔附體了。僅就幹部隊伍而言,“異化”之甚是一個不争的事實。
所謂“異化”,借用醫學術語來說,叫作“器質性病變”。“器”者醫學上指,人體髒器也。病變發生于病竈,久而久之,使之病态嚴重。若治标不治本,必發展為癌。
從前也病,現在也病,首先都是病在“幹部”。區別乃是,今天老百姓不叫他們幹部了,而與時俱進地叫他們“官員”或“官吏”了。
于是我又聯想到一部外國電影《索多瑪120天》,這也是一部由好萊塢方面投資、由意大利導演拍攝的電影,改編自一部同名小說。小說有副書名,曰“放縱學校”。時間背景為18世紀,地點為瑞士山中某城堡。而電影則将時間背景後移為20世紀“二戰”末期;地點虛構為意大利北部一個叫作“薩羅共和國”的小國家。
同樣是在山區,同樣是在一幢古城堡裏,接連120天,上演了一幕幕“薩羅共和國”的政治權力人物、商業大亨們對一些被诓入城堡的青年學生尤其女學生的種種心理的、生理的,包括性的虐待和摧殘。
那些政治經濟大權在握、總是以正面形象出現于公衆眼前的顯赫人物們,為什麽在特定的時空會有種種的病态行徑呢?
原因無非有二:
一、他們的權力是不受監控的,或者這麽說,他們擁有絕對的、毋庸置疑的監控一切的權力,但“薩羅共和國”卻又絕對不存在任何有資格監督他們的權力。所以,當他們想要或身心需要放縱時,可以随心所欲地放縱。當然,他們的放縱行徑一向不被公衆所知。要做到這一點,對他們根本不是什麽難事。
二、“二戰”末期,意大利的墨索裏尼政權臨近崩潰,而所謂“薩羅共和國”,乃當時之意大利的附屬小國。那麽,他們便産生了一種末日迫近之感。他們對于各自擁有的權力還能擁有多久,心中全然無數。正所謂“瞻念前程,不寒而栗”。于是,心理上的忐忑不安,促使他們“玩”出更加違背正常人性的放縱“游戲”。又于是,那“游戲”便呈現出變态的、病态的特征來。
《索多瑪120天》一直是目前公認的世界十大禁片之一。
這樣一部探讨現代權力對人的異化問題的電影,思想不可以說不嚴肅,為什麽反而會成為世界性十大禁片之一呢?
因為它所展開的情節太過極端,極端到了必然會誤導觀衆,卻不可能對觀衆之思想有什麽正面啓示或啓蒙的程度。
我為什麽會聯想到這樣一部電影呢?
因為我認為——官員貪污受賄幾億、十幾億甚至幾十億元,這分明是病态的、變态的;官員以權謀私到幾十套乃至二百來套房産,也分明是病态的,官員的情婦很多,還是病态。我們都知道的,外國的官員們,忽一日曝出緋聞,也不過就是與一位女子有婚外情而已。我們也都知道的,外國的公民們,特別是歐美國家的公民們,他們對某屆政府強烈不滿,主要是由于他們無能,斷不會因為腐敗到了難以容忍的地步。
但我們中國人所難以容忍的,則恰恰是日甚一日,似乎遏制沒轍了的、病态的、變态的腐敗。
官員吸一兩千元一條的煙是病态。
煙當然有優劣之分,但貴到一兩千元一條,貴得太離譜了。究竟是先有了病态的官員,後有的貴得離譜的煙;或反過來,這需以另一篇文章來分析,暫且不論。
官員隔幾日換一塊名表戴,這也有點兒病态。
有消費能力的女人每天換一雙高跟兒鞋是我們見慣不怪的。
但官員不應該是特享受虛榮的女人啊!
病态是被病毒感染了——好比電影《異形》中那些被外星球怪物之菌感染了的地球人,起初只不過出現紅腫潰爛的皮膚征兆。
這時還有救。
變态就沒救了。
變态的結果是——面孔忽然從嘴角那兒向兩邊裂開,緊接着整個面孔被撐破,從人的面皮下,暴露出黏液淋漓、滴答挂絲的猙獰怪物的頭。
這時,人已完全異化,不複是人。
患有“貪占強迫症”的官員,便是被完全異化的官員。
不知我們的官員中,有多少正病态着,又有多少即将變态?
不知我們中國是否應該每年定期對官員進行心理測驗,而不僅僅是體檢……
7.可憐的中國父母親
竊以為,近代以降,中國有四個時期做父母是很辛苦的,做兒女也是很辛苦的。
一是民國初期。統治了中國260餘年的曾似乎固若金湯的一個大王朝,由于自身腐敗,打擊改良和進步,在外國攻擊和國內颠覆之下土崩瓦解,亡于一旦。
這一時期,大批青年,尤其知識化了的青年,反而最不容易找到工作。報國無門,報父母養育之恩也難。而最糟糕的是,國人看不到國家方向與希望。父母看不到,知識化了的兒女們也看不到。當然,這裏說的,主要是平民——貧民父母和他們的兒女。富人不同,貪官污吏與為富不仁的富人,即使在很爛的國家裏,也照樣活得滋滋潤潤的,幸福指數很高,甚至,國家越爛,他們越如魚得水。
于是某些知識青年,幹脆破釜沉舟地投身政治,以圖先救國而後追求個人之人生目标。政治要抛頭顱、灑鮮血的,父母們便成天為之提心吊膽。而許多青年,于是用生命祭了國家,或只不過祭了政治。不乏可敬者,亦有可悲者,令今人心疼。
二是抗戰時期。中國千千萬萬的父母親們,為保衛國家奉獻出了他們最寶貴的所有——兒女。有時剛奉獻出幾個月甚或幾天,兒女就粉身碎骨了。粉身碎骨在戰場上還算幸運,被敵人嚴刑折磨而死的,更令今人心疼。我們必須承認,在那國難時期,優秀的中華兒女,堅卓毅忍者,共産黨的隊伍中有,隸屬國民黨的亦即國家正規軍中同樣有,表現同樣可歌可泣,浩氣長存。
所謂家國情懷,在這一時期的中國,在成千上萬中華兒女心中,只體現為愛國情懷了。所謂忠孝,也只能做到以忠為孝了。
對于那些中華兒女,抗日便是“就業”。
三是內戰時期。資料顯示,抗戰與內戰兩個時期,近三千萬同胞死于戰争,多半是青年。
那經常是白發人埋黑發人的時代。
當年被卷入戰争的青年,猶如後來的青年被卷入“上山下鄉”運動。但前者們命運的慘烈,絕非後者們可與之相提并論。
四是“文革”及“上山下鄉”時期。
那一時期的絕大多數父母,多到大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已經完全被剝奪了向兒女提出人生參考意見的權利。因為兒女們的人生,連兒女們自己也完全做不了主的。
在那麽一種情況下,許許多多家庭之家庭教育,成了一件很可能是“罪行”的事。父母和兒女往往會同樣受到批判的,甚至會都遭殃。
但許許多多并不等于全體。
我對鼓噪“文革”中全體中國人都瘋了的說法嗤之以鼻。
我當年就沒瘋,反而于種種瘋狂現象中越發清醒。我的父母也沒瘋,比以往年代更加善良,更富有同情心。
我班裏與我要好的同學一個也沒瘋,他們至今仍各個都是中國善良的人,像我的父母和他們自己的父母一樣善良,富有同情心。盡管他們上學的權利被硬性剝奪了,至今皆是平民百姓,而他們的父母,我當年再熟悉不過的那些底層人家的父母,一位位至死也未改變過善良本性。
故我認為,那堅持說當年全中國的人都瘋了的家夥,極可能自己當年幹了罪過的事,并且至今不肯忏悔,繼續以“全中國人都瘋了”為自己當年的罪過開脫。
以我的眼看來,中國民間具有極其本能的、蠶絲被套般的向善維護系統,以影響自己的兒女們不變惡劣。那系統也遭受過極大破壞,但所幸未被徹底摧毀。
所以也可以這麽說,“文革”十年,由于“上山下鄉”運動剝奪了幾乎整整一代人的人生選擇——為父母的無奈,是兒女的也無奈,家庭教育反而極其簡單了。一句頂一萬句地說,勿惡守善而已。
這不等于說“文革”好。也不意味着所有人家的家庭教育都那麽值得稱贊。而僅僅是要強調——善良的父母們,對兒女們的家庭教育責任,只能盡到那麽一點了。
那是最重要的。
卻當然非是家庭教育的全部內容。
五是當下之中國父母,想怎麽教育兒女就可以怎麽教育兒女了,想怎麽培養兒女就可以怎麽培養兒女了。當下之中國兒女,想擁有多大的兒女自由幾乎就可以擁有多大的兒女自由了,想以什麽樣的價值觀來确定自己的人生方向,那方向幾乎就可以是他或她的人生方向了,哪怕明天又否定了,另有了一種價值觀,另确定一種方向,也沒法不随他們的便。
但今天之中國人,尤其平凡的中國人們,仿佛更不會做父母了。仿佛覺得,做父母更難了、更累了、更複雜了。
“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成了中國父母的人生宗旨。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成了中國父母的家教信條。孩子一呱呱墜地,父母都希望“天降大任于斯嬰”。而同時,自己也背上了“天降大任于父母”的無形十字架。
誰都想證明自己在家庭教育方面是成功的父母。
誰都明白成不成功要由好兒女來證明。
而好兒女起碼分為以下幾類:
1、一個善良的、正義的人;對謀生技能具有進取精神的人;一生平凡但不失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
2、一個所謂精英人士。或曰成功人士。倘為官,官運亨通;倘經商,財源茂盛;倘從藝,必是明星大腕;倘從文,名滿利豐,迎送皆鴻儒,往來無白丁;倘是獨女,待嫁豪門;倘是獨子,光宗耀祖。
3、既能實現以上人生目标,同時善良又正義,不但活着有好口碑,死後也經得起歷史評說;包括坊間流傳之野史的圈點。
4、如二者無法兼得,管他什麽厚黑學,什麽潛規則,什麽權錢交易,什麽出賣色相,百般手段一齊用上,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達到目的就是好樣的。許多別人都已變得鮮廉寡恥,自己不擇手段又何必感到羞辱?爸爸媽媽更不會因而臉紅。別人指背那叫羨慕嫉妒恨!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
5、絕對不允許兒女平凡。平凡就是平庸無能!容忍一個平凡的兒女,豈非容忍一個完全沒出息的兒女?若竟一輩子平凡,想想還莫如當初做掉的好!父母都由一輩子平凡而一輩子平庸了,全指望你當兒女的使祖墳冒青煙了!你實現不了我們對你的指望,你算什麽好兒女?
于是,父母成了家庭教練員,兒女成了家庭運動員,而家庭成了培訓基地,與學校達成這麽一種共識——雙方合作,不将一個孩子推入重點大學的校門誓不罷休,因為重點大學是培養将來不平凡的人的殿堂……
所以諸位,僅就以上五類培養兒女的方向而言,我們究竟遁着哪一方向盡父母的家教責任?姑且不論使命。說使命未免太沉重——我們畢竟只不過是父母,而且又都是平凡的普通的父母。我們不是“聖父”、“聖母”,世界并不非要我們的兒女去拯救。依我看世界也并沒比從前糟到哪兒去,故我們當僅以平常心來談談父母的家教責任就行的,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首先我要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之心,天下父母皆有之。那麽也就可以說,幾乎是百分之百的父母都會有的一種期望。起碼,孩子出生時,心中會閃過那麽一線期望之光。這無可厚非,符合父母之人性。
但一個事實乃是——那第二類、第三類兒女,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他們永遠是世界新生代中的極少數,這一點在古今中外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如此。因父母家教有方的例子是有的;與父母基因遺傳有些關系的例子不勝枚舉;自幼胸懷大志,成功于個人刻苦勤奮的才俊人物也不少。可如果進行一項統計将會發現,更多的才俊人物其實屬于“天賦”優異,再加上時代因素的促成,以及所謂“運氣”。“天賦”的優異與父母的基因沒什麽關系,故“天賦”是無道理可講的,“運氣”更無道理可講。那麽,此等兒女,乃萬分甚至百萬分、千萬分之一的比例。若天下父母全都抱此期望,不是好比每一個買彩票的人都專執一念非中頭獎那麽“二”嗎?
故我認為,兒女呱呱落地時,能這麽想的父母才是具有起碼明智的父母——我一定要保證我的兒女将來的人生,不至于連普遍人的日子都過不上。
如果父母的家教責任始于此點,那麽家教責任就會變得輕松一點兒的。也就等于做父母的首先在思想上明白了以下人生理念:
平凡與平庸是不同的。
平凡者也可以平凡得較為優秀。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能力表現優秀,勝任自如;在平凡的家庭中是平凡的好兒女、好父母、好夫妻;在平凡的人際關系中,是平凡的好同事、好鄰裏。
這樣的一個人,将平凡得可愛。
而可愛之人,人人喜歡他。
而生活在被許多平凡的別人喜歡的平凡的階層中,心中未必全無平凡的幸福感。
平庸則不同,平庸是主觀上的懶、混。
為父母者,如果真想通了以上道理,便會自覺地教育兒女,将來萬勿做第四種人。而自己也絕不做難以容忍兒女的将來平平凡凡的父母。
雷夫?艾斯奎斯是當今美國備受稱贊的中學教師。他來到中國與衆多中國同行對話時,多次強調:
我們要培養善良的學生……
如果我們希望他們将來成為善良的人……
聰明不是那麽重要,品格遠比學習成績重要,正派、得體遠比考試得高分重要……
雷夫明白,善良是人之良好品格的第一塊基石。如果沒有良好的品格,所謂“天賦”和“運氣”不會始終青睐某一個人的。反之,良好的品格有助于人獲得信任、幫助、倚重。那時,連自己和父母都不曾從自身發現過的正能力,便有了施展的機會。
我們中國的父母如今最不重視的是對兒女的善良教育、好人教育、好品格教育。
我們中國仿佛變成了古代斯巴達國。
我們的父母和教育體制,似乎“合謀”在這麽打算——要麽使一個孩子成為将來的斯巴達勇士,要麽視為“廢品”。
一個孩子獲得了大學文憑,只不過意味着在文化知識方面獲得了成為平凡的城市人的資格。
研究生文憑其實也只能證明這麽一點。
而我們許多父母包括兒女,似乎仍停留在出了大學校門我當然已與衆不同的過去時。
進了大學校門,證明着一種幸運;出了大學校門,也證明着一種幸運。
一種“獲得了成為平凡的城市人的資格”的幸運。
因為城市對“平凡的城市人”的要求越來越高了。
不入大學校門,若想成為合格的“平凡的城市人”,将付出更大努力的。
想明白了這一點,也就等于想明白了——平凡其實沒那麽可怕,可怕的倒是,害怕平凡的人生如本能地害怕死亡。
竊以為,這樣的人,他逐漸不平凡起來的可能,比平凡的人少多了。
8.他們起訴中國
我近來做一荒誕夢——夢到有幾位外國先生起訴咱們中國。都是極可敬的先生。不僅我自己一聽到他們的名字便肅然起敬,許許多多的同胞們也是。他們的名字在全世界享譽久矣,故我不能按咱們中國人時下的習慣說他們是“老外”。
他們是——歐?亨利、雨果、莫裏哀、果戈裏、契诃夫、巴爾紮克、馬克?吐溫、易蔔生,等等。
他們的起訴理由是——中國通過現實生活“剽竊”了他們的小說或戲劇構思,企圖使他們的代表性作品變得平庸無奇,而這分明意味着是對他們的羞辱。
有關部門嚴禁對此事進行報道,連洩露到網上去的消息也被定性為“謠言”,并遭到屏蔽。
開庭是秘密進行的。
朋友想辦法為我搞到了一張旁聽許可證。座位靠後,我可以看到正襟危坐的法官們,卻不知為什麽看不清他們的臉。那似乎是一些沒有五官的臉。是的,不是五官模糊,是似乎就沒有。當然他們不可能沒有五官。也不是光線的原因,而是我自己的眼睛那一天很不正常。我看原告們的臉卻能看得清清楚楚,看其他旁聽者的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唯獨看法官們的臉時,居然看不到五官。我的眼睛那一天究意怎麽了,我自己也不明白。
原告們都沒請律師。
他們都是善于滔滔雄辯的人物,我想他們不請律師是不值得包括法官們在內的所有人奇怪的。
首先站起來闡述起訴理由的是歐?亨利,他沒讀起訴狀。
他說,《警察與贊美詩》是他短篇小說中的名篇……
那篇短篇小說我在小學四五年級時就讀過了,記憶猶新,內容是——流浪漢在聖誕之夜無家可歸,饑寒交迫。于是他想到了監獄,監獄的四面石牆起碼可以擋住威脅到他生命的寒冷。而且,聖誕之夜,連犯人們也是有一頓簡單聖餐可享的。可怎麽才能入獄呢?只有犯罪。又于是,将他凍得瑟瑟發抖的寒冷,加上對一頓簡單聖餐的迫切需要,促使他撿起一塊石頭猛砸商店的櫥窗。
警察出現了,他如願以償了。
那時他無比虔誠地感激上帝,在心中默默唱起了贊美詩……
歐?享利特紳士範兒地指出——某年某月某日,中國的某一份報,報道了這樣一件事:在北京火車站的廣場上,有一七十餘歲的老漢,也同樣為了達到入獄之目的,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搶一位年輕女士的挎包。那老漢的親身體驗告訴他——監獄,起碼他曾被關押過的一所監獄中的吃住條件,比他曾住過的一處養老院裏的吃住條件強多了。而且對于他這把年紀的無依無靠的獨身老人是免費的。那麽,他每月200元的社會養老救濟金可以省下做零花錢。故當法官僅判他兩年刑期時,他極為失望,當庭大叫:“判得太輕了!俺請求判得重一些,最好判俺終身監禁!”
“先生們、女士們,”——歐?享利激動了,看去甚至有些憤慨了,“情節如此雷同,這難道還不是公然剽竊嗎?但是在世界迄今為止的剽竊案例中,用現實生活來基本上複制小說內容的現象,據我所知這還是第一次,這簡直是對文學的亵渎!是可忍,孰不可忍?關鍵是,還沒想到上帝!心裏也沒唱贊美詩!法官先生,贊美詩是我那一篇傳世短篇的最體現創作智慧的一點,而它不但被剽竊了,還将體現作家極高創作智慧的這一點删掉了!為什麽要删?為什麽?這一删,我的傳世名篇被中國的現實生活平庸化了,而這對我的作家聲譽造成了非常嚴重的負面影響……”
他接着指出——他的另一短篇佳作《肥皂》也被中國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