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此刻牆外有蝴蝶飛入,微小的粉蝶在風中亂了飛行的軌跡,它跌跌撞撞的停靠在少女的肩頭,又旋即落在畫紙上,将未幹的墨跡掃出一片暈染。
“本來就畫得很醜了,你還添亂。”
又落在筆尖的蝴蝶翅膀微顫,随後向相反的方向飛了過去,漫不經心的的蘇星翎回過頭,臉上還沾染了幾個墨點,正在議事的連祁真見到她回首,立即讓那人退下。
“在畫什麽。”
他行止親昵的捧起她的畫。
“畫貓。”
蘇星翎的筆還握在手上,她的表情很自然,好像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用一種和朋友打招呼的語氣和他對話,“好像看不出來畫的是什麽……我畫畫很醜。”
他不喜歡這種口氣,卻無可奈何。
“我教你。”
他手指輕推桌面上的冒着熱氣的瓷杯,“試試看,這裏的君山銀葉和別處并不相同。”
“哦。”蘇星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并未看見連祁真停留在她身上晦暗不明的視線,“味道是不錯。現在你來教我怎麽畫吧。”
将自己的手按在她握着筆的手上,他的身體往前挨,自然而然的可以攬住她的肩膀。
蘇星翎好似并不在意,一心只撲在作畫上。
毛筆上端,修長的手指末端尤帶粉紅,手腕轉力,宣紙上無力的墨染和亂不成章的痕跡全部變了模樣。
“先勾輪廓。”
他的筆鋒在畫紙上停頓,“從大體畫起,不要執着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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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只白色的貓,眼睛是綠的,小時候會撓人,長大了……”蘇星翎微笑,眼中流淌的笑意純真,“也拿他沒辦法。真是讨厭的家夥。”
“野貓這種脫離了控制的東西,”直覺她在比喻什麽,連祁真不動聲色,“你可以選擇抛棄他。”
蘇星翎搖了搖頭:“不啊,會回來的,我知道風筝即使飛得再高,只要地上的人不放開手中的線,他就永遠不會走散。”
永遠不會從我視線裏消失,我确信着,你快要來了。
連祁真并未應答,他心中的答案已經成形,不需經過她确認。
他只是依舊在紙上用筆勾畫着形狀,将或活潑或撒嬌的動作一筆勾畫,畫面栩栩如生。
“哇,這個好可愛。”
蘇星翎看着宣紙上撲着毛球的小貓,将畫作捧起愛不釋手,“看上去像真的一樣!這個送給我好不好。”
她擡着碧綠的眼望着他,和畫上的小貓一樣,都是一副天真的神情。
低頭俯視,他身後的青絲随着角度的傾斜已經落在少女肩頭。
“拿去罷。”連祁真直起身,随手替她拂去落在她頭上的落葉。
待他走後,許久不見的箋書和錦書又跟在她身後替她打理一切,不過這次,她們一直跟在她身邊,連睡覺的時候都有人守在一邊,生怕她又跑了。
“蘇姑娘上次離家出走,害得我和箋書都被罵了。”
錦書的性格不如姐姐沉穩,一有了抱怨就忍不住說出來,“想不到居然把枕頭塞在被子裏,蘇姑娘,你這樣跑出去很危險的。”
“我本來也不是你們連家的人啊,我只不過是寄宿在這裏的,你們頭把我困在這裏還不帶我逃跑?我可是有家的人,不是無業游民!”
蘇星翎不爽,怎麽說她以前好歹也是蘇府的三小姐!
“蘇姑娘,這裏和長安不一樣,杭州現在的情況我想你比我們清楚,這裏很危險。家主這麽做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
箋書緩緩道,“蘇姑娘或許不知道,家主一有你的消息便放下手中所有事宜立刻奔赴杭州,片刻不得休息。還請您體諒家主。”
“我蘇念月何德何能,能讓人牽腸挂肚。”
蘇星翎唇角有一抹諷刺蔓延,“如果不是一味拘禁我的自由,我或許還沒那麽讨厭你們‘偉大’的家主大人。”
“蘇姑娘你……”
“夠了錦書別說了。蘇姑娘,你的居室到了,我們在外面守着,如果有需要盡管使喚。”眼前房門無情關上,将她再度鎖回囚籠。
“哼。”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蘇星翎在房間中緩緩踱步。
姑且再忍忍,過不了幾天,李書賢……哦還有那個沉不住氣的王老爺子該出招了,畢竟到嘴的肥肉始終吃不上,送上眼前的美味也跑了,不得不感謝一下刺客小哥,正因為他的失手,她多了幹大事的一個契機。
夜半,窗外雨聲婆娑。
一艘畫舫停靠在西湖岸邊,缃黃的燈光在如織細雨前朦朦胧胧的暈染湖面。
水圈一層又一層泛起波瀾,将倒影在湖上的影子擴散成辨不清的漣漪,落在星星點點的水中,随後又安靜地沉澱。
船舫中,那些或俏麗或英俊的少年少女們輕快地從船板上躍下,無聲走過渡口,溶于青黑的夜色。
缃黃的燈火在細雨裏搖動,沉沉欲睡。
火燭跳躍,在熄滅前将最後一絲光火落在了尚未離開之人的腳下,船板上,持着白絹梅花素色傘的少年一襲紅裳,眉眼如畫,驚起雨中成雙飛燕。
“貓。”
一個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蘇星翎揉了揉不停跳動的眼角,心跳驟然加快。
剛剛在夢裏好像聽到了貓的叫聲,細微的,無助的,好像在向她求助着。
披了件外套下床,她連鞋子都忘了穿,匆匆忙忙地打開房門,外面一股細細密密的雨絲瞬間撲面迎來。
“蘇姑娘,你怎麽出來了。”
守着的箋書聽到動靜,提了燈籠便出現,“你衣服都沒穿好,會着涼的。”
“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只貓。”
蘇星翎對她們的勸告置若罔聞,“很小的一只,瑟瑟發抖的躲在哪裏。”
“蘇姑娘,這裏沒有貓……哎你……”
接過傘,蘇星翎在庭院裏四處尋找着,雨點順着傘架的邊緣彙聚成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身上,打濕了衣衫,涼薄了肩膀,可她并不覺得冷。
很溫暖。全身被包容的溫暖,像身處在寬闊的暖洋之中。
一直狂亂跳動讓人不安的心跳此時也平靜下來,好像找到了最值得寄托的信賴感。
“雲疏容……”她的手指抵着心髒,眼睛猛然擡起看向牆外無邊無際的夜色,眼中混沌交錯。
雖然晚了點,不過也不要緊。
我知道你會來,你就一定會來。
‘我終于找到你了,念念——’
“蘇念月。”突如其來的聲響傳入耳朵。
遮擋在頭上的傘突然被揮開,天空中飄拂的細雨瞬間落在她的身上,淋濕她的頭發和睫毛。
“……”肩膀被快速轉過,蘇星翎眼中清明尚未複原,她那雙碧色的充滿了魔性的眼睛,被他銀灰色的眼瞳緊緊盯着。
他看她的神情居高臨下,冷淡無比,而更明顯的則是他深藏在眼底的愠怒。
那種獵物被獵手盯着的感覺。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連祁真手指危險攬過她的身軀,右手在她心髒上輕輕按住:“告訴我,你的心裏裝着的什麽。是否要我剖開你的心髒,讓我明了裏面裝着的是誰?”
蘇星翎沒說話,她的臉上泛着蒼白。
那個人的手指按在她的心髒上,有着千鈞的重量,他的指尖微微縮緊,如鋒利的爪牙,誓要将她的心髒抓得千瘡百孔。
這樣會死……
她蒼瞳之中忽而飄過一只雪色的蝴蝶。
千鈞一發之際,她原本紊亂的心跳突然緩緩平靜,心中所有和雲疏容的聯系也完全切斷。
蘇星翎臉上出現一片迷迷糊糊的表情,像是沒睡醒一樣。
她揉了揉眼睛,一臉惺忪的打了個呵欠,随後衆目睽睽之下,她打着顫鑽到禁锢着她的那個人懷裏,雙手抱着他,像一只被遺棄的小動物謀求着他懷裏的溫度,軟軟的聲音好像在撒嬌:“好冷好冷……凍死了阿真……”
‘阿真。’
‘你要乖乖地留在這等師父回來哦。’
‘阿真。’
‘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就要去追,不要像師父一樣天天呆在這,枯索無味。來,偷偷告訴我,你喜歡哪個女孩子?’
‘阿真。’
‘師父不能和你在一起,這不可能,絕對不行!’
‘阿真。’
‘抱歉了,對不起……’
被時光隐藏壓抑的記憶卷土襲來,只因為她一句早已被人封存的愛稱。
花辭鏡……為何你離開這麽久,我始終無法将你遺忘。
我确信我愛着你,可你告訴我,那真的只是我的執念麽……
你到底,有沒有一次對我動心?
緊擁懷中的少女,他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那些失去的東西再也不會回來,再也不會有人像她那樣牽引他走出迷惘,從頭到尾,他只是一個人,只是連家乃至江湖裏至高無上的存在。
十幾年前是,現在也是。
而蘇念月,是他所有壓抑着希望和絕望的傀儡。
一念為生,一念為滅。
他在她存亡的問題上再度猶豫了。
幽綠的碧瞳再度睜開,無人察覺。
緊擁着她的溫度是真的,這個人的猶豫也是真的,可連祁真,你的弱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我啊,就是那個只喜歡雲疏容的我啊。
心中所念被擅自切斷,離合的信息拼湊成斷斷續續的語言,讓他心頭湧現不安。魔域的人看上去雖然零散,好似永遠成不了氣候,不過可惜的是,事實永遠比表面看上去的精彩。
畢竟深淵的深淺,只有堕落在地獄的人才會知曉,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