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半個月後。
傅劍寒并未繼續他的游蕩之旅,而是回了洛陽,重操舊業,給日進鬥金的黑擂鎮鎮場子。
洛陽這地方,并不比別處更幹淨;山不高水不秀,熱鬧歸熱鬧,可也趕不上京城那般的繁華。但用江湖百曉生的話說,這地方總是叫劍神“發了瘋的喜歡”。起初傅劍寒剛在江湖上闖出一點名號的時候,邀戰的,尋仇的,別有用心的江湖人林林總總來了一堆,都愛到洛陽附近去堵他,沒有一個落了空的。
傅劍寒當然沒有瘋;或者說,他瘋得比較隐晦。無論如何,喜歡洛陽不是他的本心,更像一種本能。同樣是一灘死水,只要是自家門前的,再可怕的沼澤都能閉着眼睛摸進去。何況他本來就是從這灘污水裏長出來的,早已熟悉到不分彼此。
——誰吃了誰還不一定。
“傅哥,您可算回來了。”
“傅某不在的時候,可有人找我嗎?”
“……有幾位。”
賭場名義上的掌櫃的姓紀,原本是跟着萬老狗的小夥計,後來這地方叫傅劍寒裏裏外外換了次血,便義無反顧地替新老板打理生意。據他說,傅劍寒離開洛陽的這段時間,曾有好幾撥背後勢力不明的高手到三十八坊找茬,卻都叫老板平日裏收留的那些個怪人打發了。
三十八坊這場子瞧上去挺小,底下卻是藏龍卧虎,有好幾位常駐打手都是不肯提起往事的主兒:有的生性弑殺,血債累累;有的性情孤僻,不願與人往來;有的得罪了厲害對頭,黑白兩道都容不下;有的不知是受了情傷還是怎麽的,成日的生無可戀、嗜酒如命。總之只要身手不凡加上腦筋不太正常,行事瘋瘋癫癫,都能與傅劍寒相見恨晚。這群怪人也都心甘情願地替他辦事。除了傅老板性情爽朗,酒量無底以外,也和他們每一個都曾在擂臺上被他打到半死有關。
傅劍寒又問:“沒來過魔教的厲害角色?”
“來的人太多,不清楚來歷。”
“……他們可留下什麽東西?”
“那是自然。”
小夥計殷勤地捧來一只色澤暗沉的漆木匣子,打開之後,裏面共有三樣東西:一只斷手,一柄斷劍,以及一枝從樹上折下來的梅花。
傅老板只掃了一眼斷手和斷劍,便大抵猜着了過來挑事的都是些什麽人,但最想知道的事情卻毫無頭緒。他在賭坊裏着意打聽了一轉兒;道上的閑言碎語一直不少,就是方向歪了點。如今江湖上最火爆的消息,是武當掌門玉面俠劍,竟然是個欺世盜名的淫賊。武當派經歷此浩劫,自是一番大亂,再不成氣候。本來近幾年中原武林隐隐有唯武當馬首是瞻之勢,如今自然是煙消雲散了。而歷經萬險從方掌門魔掌中逃出來的兩位峨眉派俠女,不但向世人揭破了此獠的真面目,并且發下宏願,此生非救命恩人傅劍寒不嫁。
Advertisement
這就有點欲加之罪了。
傅老板啼笑皆非地對傳話的那位荷官上下打量了一番,手裏把玩着幹枯的梅枝。他跟夥計們打了個招呼,便出了賭坊,往洛陽城中最熱鬧的一條花街行去。
踏入“朝露閣”,立即有脂粉撲鼻的老鸨前來迎客。傅劍寒掏出一枚金葉子,笑道:“老樣子。找納蘭露兒姑娘。”
兩名身姿婀娜的少女将他領入一間獨門獨院的小樓,将酒杯斟滿後便匆匆退下。傅劍寒拿起玉制的酒壺,打開蓋子嗅了一嗅,放到一邊。他往香閨的床上重重一躺,拔下酒葫蘆的塞子美美地灌了起來。
大約躺了一炷香的功夫,門外傳來環佩叮當之聲。一名美若天仙的女子挑起卷簾,走入屋內。那“女子”身材高挑,舉止婀娜,偏偏面罩寒霜,開口時竟是男子聲調:“傅老板,好久不見。”
傅劍寒從懷中掏出一截枯枝晃了晃,手指一曲,将梅枝彈了出去。紅衣“女子”側身讓開,枯枝便穩穩地落在妝臺之上。“不知羅兄相召,有何指教?”
被喚做“羅兄”之人平複了一下心緒,冷笑道:“此梅是白須朱砂。它的花瓣皆為朱赤,偏偏心為白蕊,在百花樓的暗語中,喻指‘背約之人’。”
“有話不妨直說。羅兄這是責備傅某違背了與百花樓的約定?” 傅劍寒道。“羅兄的易容術藝驚天下,那日峔山島上的亂子,想必也有百花樓的一份?”
“女子”默認不語。傅劍寒繼續自言自語下去。“我記得島上有個彈琴人。那人是誰?東方教主說他已不能彈琴,而小任也絕不可能以琴聲聯絡教中人。想來那只可能是你——八部護法之一的緊那羅。教主本以為你是他在島上安排的接應,誰知你比任何人都早計劃要反他;所以他被天意城殺手偷襲,你們非但沒有出手,反而樂見其成。不過,你們要找的東西,是前教主天王留下的信物——這和傅某做的事又沒什麽幹系。傅某搜過他的身,不論他是死是活,身上都沒有羅兄說過的那件東西。”
“……東方未明還活着。那般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女子”終于開了口。 “當年老教主死後,我等本打算與東方未明同歸于盡,但他偏偏是百花樓僅存的後人;因為故人血脈和老教主生前囑托,在下無法對他下手。最後只得選擇吃下唯我獨命丸,假意重投天龍教。但如今我們已經找到百花樓的另一位後裔;只要再得到老教主傳給他的聖堂之鑰,便能一窺聖堂的奧妙,莫說解除藥丸之毒,替老教主報仇、颠覆整個江湖也未嘗不可。我當然也知道,此次良機,是那家夥故意洩露行蹤,想把教裏教外的叛徒一古腦地除個幹淨。但是,他還是太托大了。我說過,只要傅老板能幫忙做到這件事,我等願奉你為百花樓第九代掌門,疏影島的島主。”
“哎呀哎呀,只要趁火打劫,殺掉一個神憎鬼惡的魔頭,便能白白得到一座海外仙島,簡直是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好事。” 傅劍寒嘻嘻笑道,“可惜,傅某一向是愛江山更愛美人。當年傅某剛從地下爬出來的時候,便發誓道,要騎最快的馬,喝醉烈的酒,睡最美的人。所以我在洛陽最貴的酒館待了三天,喝空了半個酒窖,然後扯着江湖百曉生打聽,武林第一美人是誰——百曉生告訴我,那便是洛陽佳麗大會的魁首納蘭露兒。後來傅某費盡千辛萬苦,才好不容易見到了羅兄你。我記得羅兄曾經說過,只要我幫你做成一件事,什麽都可以給我。”
“你究竟,想要什麽?”“女子”一根根拆下頭上的玉簪和步搖,目光冷峻而危險。
“羅兄何必擔憂。我要的天下第一美人,還用不着你們百花樓勞心費力。”傅劍寒大笑道。
“當然,要我自己動手去搶。”
武當大亂後,江湖中漸漸傳出風聲,說“唯我獨命丸”的解藥,已被涵虛水閣的萬俟莊主研究了個通透;雖然此人已死,做出來的解藥也是以毒攻毒的半成品,并不能保人性命,卻可使服食過藥物的人不至于被蟲蠱入腦,不會痛苦萬分,死後也不會變成傀儡。得了這等藥物,不少性烈的江湖人便将生死置之度外,結盟約定共擊魔教。又過了旬日,武林盟召集數百名高手,轟轟烈烈地攻上魔教總舵天都峰;聽說還有一位朝廷的總兵不知怎地也卷入了這等江湖事端,以剿匪為名調集了幾尊紅夷大炮,轟平了半個山頭。這一役魔教損失慘重,死了三個長老,一個護法,數不清的教徒,但叱咤風雲的東方教主卻下落不明。
這一場正邪之陣傅劍寒也專門去看了,雖然只是抱着瞧瞧熱鬧的心,但武林正道已經徹底跟他翻了臉,在山下便把路封住了,一口咬定他是上山馳援魔教妖人的。傅劍寒與幾個少林、青城、華山的愣頭略一交手,之後正道那邊便誰都不肯再上了;只能隔着好幾百步、藏在人堆裏罵天罵地罵傅家祖宗。
傅劍寒沖破封鎖爬到崖上,見正道攻山攻得勢如破竹,便知教主多半不在,于是興趣缺缺地半途下了山。
大約過了霜降,就在洛陽城中,卻發生了一件轟動全城的大事。
江家被抄了。
江家原本是洛陽的顯貴之家,行善布施,人人交口稱贊。江家的老爺,不知從何時起入了朝,當起了禁軍教頭,如此一來,江家的威勢更是如日中天。然而便在上月,今上生母偶染沉疴,身體每況愈下,朝中官員自是不斷供上奇珍藥材,健體良方;江老爺也獻上一屜南海珍珠,給太後入藥。結果不知怎地,太後按照方子服藥數日,病勢更重;太醫仔細檢查之下,發現竟有人把進貢的海珠換成了湖珠,這藥效便截然不同……如此一來,獻珠簡直與有意投毒沒什麽兩樣。再加上前些日子鎮守邊區的某位總兵私自調動大炮,被檢舉告發,之後又供認出與朝中勢力有不少勾連,包括江家,這案子便越牽扯越大——于是問罪的問罪,抄家的抄家,江家從此便敗落了。
傅劍寒從擂臺的一位常客口中得知了這些內情,立即想起兩個月前與教主同游時無意聽來的話。“若是入藥,湖珠和海珠的功效完全不同……”
“難道說,那時候他還是在試探我?”
以教主當時的種種布置,天龍教徒各地奔走的模樣,只怕人人都以為魔教将與天意城惡戰于野。卻不知從那時起,教主的用意便不在江湖,而在廟堂。此聲東擊西、指桑罵槐之計,只怕狡詐如天意城主,也不能不上當。但教主偏偏以一種閑聊的口吻将自己腹內的打算洩露給同行人知道,若非對他已真正完全信任,便是有意下餌。
傅劍寒望着破敗的江府匾額,手指在酒葫蘆上摩挲不已。
“主人,海上起霧了。”
江瑜在港口負手而立,望着黑洞洞的夜空出神。撲面而來的是海水特有的腥氣。一艘巨船的骨骼在薄霧中漸漸顯現出來,像一條鯨鯊浮出海面。
天意城如今的精銳死士,已經彙集在此,共一百七十二人。衆人皆做水手打扮,計劃從泉州港出海,先到達琉球,随後北上前往東瀛。
放棄中原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只要他江瑜仍在,天意城必有東山再起之日。
巨船上放下五尺餘寬的木板,供一行人緩緩走到甲板上。此船共有前、中、後三桅,均高過兩丈,有帆三十幅餘;随着一聲“起錨”令下,帆蓬升起,鼓風破浪,氣勢非凡。
忽然,水汽彌漫的半空中傳來一個人聲。其音铿然,如金如錫。
“賢弟說走便走,問過本座的意思了麽?”
仰首望處,只見一個人影獨坐在巨帆的橫木之上,穿一領金線織紋的大紅錦袍,坦胸露臂,長發披散,衣袂在雲霧中飄飛,仿佛要乘風而去。
江瑜切齒罵了一句“妖孽”,卻也只得冷靜應對,命得力的手下擺出了連環弩陣。此陣與涵虛水閣中的箭陣又大有不同,可以從四面八方不停不歇地射出數百枝連珠箭,利箭成網,連絕頂高手也插翅難逃。但紅衣人擺明了毫不放在眼裏,忽然身子一仰,如一枚鐵丸一般重重地從桅杆上砸下來,手裏扯着的船帆上插滿了箭枝。
天意城主繃緊了獨臂。幸而他手下的“狂”、“毒”、“浪”三人以身體為盾,在紅衣人如鬼魅般沖到眼前時将他擋住了。這四人纏鬥成一團,一招一式都兇險到了極點。
江瑜定了定神,總算氣定神閑地開口道:“東方兄何必這般趕盡殺絕?與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啊。”
“賢弟,若你我易地而處,你倒肯不肯放愚兄一條生路呢?” 紅衣人一掌劈在天意之“毒”的後頸啞門,笑得情真意切。
“……想不到大哥如此舍不得在下。”江瑜又倒退了十步,從懷中掏出一枚響箭,“若是易地而處,小弟也少不得親自送上教主一程。”
響箭升上半空,發出一聲尖嘯,同時樓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時開了十來個暗門,不知多少早就埋伏在艙內的人一起殺出——個個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非但有青城華山崆峒丐幫唐門刀劍門等等大幫派的宗主和得意弟子,連隐忍許久的少林派,改邪歸正的武當派都參與其中。
東方教主一腳将“浪”的身軀遠遠踢開,同時借力躍起,竟騎在了“狂”的脖子上。“狂”大聲吼叫,雙拳揮向教主的膝蓋,卻被教主家猛擊頭頂百會穴,雙目翻白,站着斃命。但這時教主已被各大派的高手團團圍在垓心,無論想從哪個方向脫出,都非得要與數十人、甚至數百人惡戰不可。
“果然如此,江賢弟這是下了大本錢吶。”
“上一次的天都峰決戰,天龍教的總舵已被夷為平地;你東方教主武功再高,也不過區區一人,還有什麽好狂的?”丐幫的一名九代長老怒罵道,也存了為身後衆人打氣的意思。
“你們這是都用不着唯我獨命丸的解藥了??”
“呸,老子縱橫一世,豈能受區區毒物擺布。”點蒼派的少主橫刀罵道。他身後的群豪紛紛呼喝贊同。
江瑜也道:“我天意城制得的解藥雖不能解全部的藥性,然而至少能讓諸位同道痛痛快快地死,不必受那些許多折磨,更不必向你這妖人卑躬屈膝,搖尾乞憐!”
他這話一出,卻是把服了藥的衆人愈發擠兌到了絕境;習武之人多半最重面子,情願一死,也不能成了他口中的“搖尾乞憐”之輩。
眼看正道群豪劍拔弩張,個個打算上前搏命,東方教主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可惜,可惜。這唯我獨命丸本是玄冥子搞出來的玩意,連本座也不能徹底參透,所以起初只有一年服用一次、緩解藥性的解藥。直到最近,本座才剛剛煉制出能解全部毒性、徹底排除蠱蟲的丹藥;此藥的配方實在難得,本座費了整整七十二天,才練出七粒,本想賞給這幾年教中功勞最大的幾位。沒想到今日一看,各位是沒人用得上了……” 他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只羊脂玉瓶,一副遺憾至極的神色,慢吞吞地從瓶口倒出幾粒圓溜溜、金燦燦的丹藥來。随着他手掌上藥丸的滾來滾去,武林正道這邊許多人的眼珠都瞪直了,只是誰都不好率先出聲,憋得滿面通紅。
江瑜忙喊道:“莫聽他挑撥!教主根本不可能給人徹底解毒的解藥,那想必還是什麽毒藥,用來離間諸位!!!”
“是,是毒藥。我拿來喂魚的。”東方教主揚手一揮,竟當真将金丹抛向海中。說時遲,那時快,一時竟有數十名高手從人群之中躍出,如流星一般奔着空中的幾點金芒飛去,還當真把七枚藥丸一粒不剩地抄了回來。一旦開了這個頭,正道群豪便不可抑止地互相争奪起來——明明知道江瑜說的也有道理,那金丹極可能還是教主的一個陷阱;然而在将死之人面前只要放了一線生存的希望,先前視死如歸的勇氣便會如春水中的浮冰一般消融瓦解。方才還像十面埋伏一般井然有序的陣勢,頓時成了互相厮殺争奪的亂戰。
“教主——教主——” 混亂之中,一個白色的人影比誰都迅捷地撲到了紅衣人腳邊。“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殺了天意城主!求教主垂憐!!”
“雲華,你是說江天雄罷。”教主和顏悅色地拍了拍武當前掌門的頭,“……他到底只是個名義上的城主。本來也不指望你能咬死江瑜那小狐貍。罷了,你也算勞心盡力,回去便給你解藥。”
“多謝教主,多謝教主!!”白衣人先是磕頭如搗蒜,後又站起身來,拔劍沖向人群,“雲華願為聖教再立些功勞!!!”
眼看東方教主的笑意淹沒在一片刀劍交鳴之聲中,江瑜無奈地眯緊雙目,示意手下為他披上大氅。
“人心散漫至此,這江湖……也着實沒什麽意思了。”
“少主,我們——”
“不必擔憂。中原武林此刻固然人才凋零,但仍有極少數隐匿風塵的奇人,只怕連教主也算計不到。” 說着,他舉頭望向樓船尾部的另一支桅杆。“你瞧,人來了。”
一柄千錘百煉的鐵劍泛着幽幽寒光,如劃破天際的疾電一般穿行而來,幾乎要将紅衣人的身軀一擊刺個通透。雖然教主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了鋒芒,卻被洶湧霸道的劍氣逼得倒退數步,直至背靠艙門;森冷的劍身“嗤”地一聲釘在他耳際的木板上,震顫不止。耳畔傳來熟悉的大笑聲。
“東方兄,久違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