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夏秋之交,山麓間草木蔥郁,蟲鳴啁啾,涼風如水。兩名游人翻過烏鴉嶺,經南天門、小天門,随山勢而下,才到達武當山九宮八觀之一的南岩宮。此處與武當派師徒日常傳道、習武的紫霄宮不同,傳聞是當年真武大帝得道飛升之地,因此只有掌門、元老和輩分較高的弟子方能在此靜思修行。東方教主卻有如在自家後院一般,穿堂繞柱,拾階而上,最後一腳踢開了一座偏殿的大門。傅劍寒入內之前擡頭望了一眼,只見匾額上書“兩儀”二字,筆力雄勁,氣度非凡。
殿中供奉着真武生身父母的神位,燃着一排香燭。幾名武當弟子正在殿中坐禪,見兩名生人不告而入,驚起拔劍。教主卻對那些明晃晃的白刃視而不見,負手道:“方雲華呢?叫他出來。”
武當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開口罵道:“你是何人?掌門名諱,豈是你們這些小賊随意呼之——”他話未說完,便有人三步并兩步地從內室趕出,喝道:“都給我跪下!”
弟子們聽到熟悉而威嚴的聲音,雖然萬般不解,卻只好照做。傅劍寒打量着這位名滿天下的武當掌門,果如傳聞中一般面如冠玉,眉飛入鬓,五官生得極端正,身上的道袍看似樸素,卻以白玉為發簪、金絲為劍穗,劍鞘上還裝飾着黑白二色的海珠,以合“太極兩儀”之形。甚至當他面對教主,端端正正地彎下膝蓋的時候,仍是一臉浩然正氣,仿佛跪的不是邪道魔頭,而是天地君親。
“……不知教主親臨,雲華惶恐。”
教主一言不發,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将一把金釵、玉簪、耳環等物一個個地擲在方掌門身邊。那些華貴精巧的首飾竟一件件嵌進青磚地面,好似從地底下長出來的釘子,把方雲華兩側和後方的退路都堵死了。
方掌門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蒼白可憐。
傅劍寒有點想笑。但當那人沖過去一把抱住教主的大腿開始哭泣告饒的時候,他又感覺笑不出來。
“教主饒命!雲華一時……一時不曾把持住,做下醜事,事後也是追悔莫及……求教主寬恕雲華這次!!!雲華願為聖教做牛做馬,将功抵罪!!!”
東方教主輕笑一聲,還未說什麽,傅劍寒便繞過他,一腳踢在方掌門的腰側。
“說話便說話,別動手。”
方掌門未曾料到這一擊,一下子摔倒在那些尖銳的首飾上,他重重地吸了口氣,忍住一聲痛呼。傅劍寒沒有錯過他重新跪直身子時一個極為怨毒的眼神。
教主仿佛根本瞧不見底下這些折騰,斯條慢理地開口道:“三年前,江湖上隐約有些流言,說武當掌門并非真君子,而是個道貌岸然的采花賊。本座費了無數周折,替你平息這些流言,又讓你在與修羅宮主的決鬥中大獲全勝,連修羅宮的二宮主,都傾心于你。武功人望,聲名美人,你何物沒有?本座何曾虧待于你?”
方掌門帶着哭腔道:“教主大恩大德,雲華永志不忘……留着這條性命,只想今後繼續服侍教主,伴聖人左右,沐日月之輝……”
“哦?你方才說願意将功贖罪,可有決心?”
“自然!雲華為聖教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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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教主掏出方才被血浸透的折扇,敲了敲手心,“你便用天意城主的人頭,換你自己的人頭罷。”
這下方掌門呆住了。“天意城主?!那……那人行蹤詭秘,手下又有十方惡煞,九州分堂,只怕雲華連此人的真身都還未見到,便,便橫死路邊了。雖然雲華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卻會,會壞了教主的大事。”
“但若是堂堂武當派掌門,抛下先前的聲望地位,誠心來投,只怕天意城也不敢怠慢。”東方教主微微一笑,“你便說,你多年來受盡魔教脅迫,心生憤懑,願與天意城聯手除去天龍教主,這樣便大有機會見到城主其人。”
方掌門悚然一驚:“這、這……可是……天意城主恐怕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番說辭……”
“那便要看方掌門表現出的誠意了。我倒覺得你頗有天賦。”東方教主道,“古之勇士,如豫讓、要離等等,為了取信于人,有的漆身吞炭,有的殺妻滅子,方才得到接近刺殺對象的機會。方掌門不妨效仿一下。”
方掌門面色灰敗,冷汗簌簌而下,一時啞口無言。這時傅劍寒從側面捅捅教主的腰眼,問:“要離是誰?”
“我是不是還要在這兒而給你說段書?游俠列傳?”
“甚好甚好。可惜這兒沒有酒,等下了山,東方兄在酒館裏慢慢講呗。” 傅劍寒笑道。
東方教主鼻子裏哼了一聲,轉頭看向地上跪着的幾位,目光罩定武當掌門。約莫過了數息功夫,方掌門猛然擡起頭,一臉咬牙切齒的堅決。“雲、雲華願往。為了取信于天意城主,教主不妨也斬下雲華使劍的右臂——必須用教主的獨門功夫,方能不令敵人起疑。”
教主眼中劃過一絲詫異,嘴上卻答應了。只見方雲華猛然站起,斥退幾名撲過來勸說的弟子,轉身走了幾步,停在燃燒的香爐之前。他背對教主,從衣襟上撕下一塊布料咬在口中,悶聲道:“動手罷!”
“呵呵,方掌門重諾輕生,果然是位人傑。”
教主将扇子收回袖內,也走到方掌門背後一尺開外,聚氣于右臂,眼看便要一掌劈下。便在此時,變故陡生。
東方教主腳下那些看似嚴絲合縫的青磚忽然朝下翻轉,憑空出現一個一丈見方的深洞。教主連聲音都來不及出,便被那深不見底的黑洞吞了下去。傅劍寒沖過去想抓住他,卻只夠到幾根發絲——此時方掌門一手扣住香爐的邊緣,一手射出幾枚暗器,面上帶着一絲冷笑;傅劍寒在半空中來不及轉向,于是跟着也落了下去。
他一路滑下了底。雖然這坑洞底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還是感覺到有人停在那裏等他。
“東方兄?”
“哼。”
傅劍寒只想大笑。教主這次算是又被養的鷹啄了眼,但他的聲音倒還不慌不忙,似乎也不覺得十分氣憤。“東方兄早猜到他會使詐?”
“狗急都會跳牆。方雲華知道對上我,他沒有任何勝算,所以定然早早預備下什麽機關。”黑暗中傳來悶悶的敲擊聲,大約是教主在試探周圍,“不過我很好奇,這等大手筆,可不是十天半個月便能準備好的。也就是說,早在數年之前,方雲華便處心積慮地挖好了這個洞。江瑜究竟給了他什麽好處,讓他連唯我獨命丸都能忘了?這洞裏又能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讓他自以為穩操勝券?”
傅劍寒伸手摸了摸,只覺得這洞壁濕滑黏膩,并且帶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腳下也是軟的,踩上去泥濘不堪。他忽然隐約感到有一絲氣流拂過,便往風來的方向走了幾步,卻被人一把攥住前臂。“別動。”
緊接着又是一片啪嗒啪嗒的聲音,從身前傳到遠處——似乎是教主從地上拾了點東西,用以投石問路。但等候許久,都沒有弩箭射出、翻板打開、或者別的什麽機簧活動的聲響。傅劍寒以劍鞘為杖,繼續摸索前行,鼻子裏卻癢癢的,嗅到了什麽極淡的香氣。他一拍大腿,只覺手足酸軟,使不上力;幹脆把全身的分量都挂在同行之人的肩上。
“哎呀,我中毒了!”
有什麽東西伸到了嘴邊,伴随着東方教主冷淡的聲音。“舔。”
那是一根手指。傅劍寒用舌頭嘗了嘗,發現一道濕潤的傷口。他毫不客氣地将流出的鮮血吮吸幹淨,四肢的酸麻之感頓時有所減輕。他還想沿着指節一路舔上手腕,那只手卻急急地抽了回去。傅劍寒暗道可惜,嘴上稱贊道:“哎呀,這還真是方便。東方兄簡直渾身都是寶啊。”
“……你是不是找死?”
傅劍寒哈哈一笑,準備好了教主随時發難。不過此時教主的思緒被吸引到了別處。“不對。”
“哪裏不對?”
“毒。世人皆知本座百毒不侵,方雲華何必用并不罕見的銷魂香來對付我。” 教主自言自語道,“這只是個誘餌。他想轉移我的注意,不讓我察覺真正的殺招——”
“還有什麽殺招?”傅劍寒頗感興趣地問,“東方兄方才試過,前面也沒什麽機關——難道這坑下面還埋伏着什麽人?”
話未落音,他便感覺數尺開外一道氣流一晃而過。
當真有人!
兩人如有所感,同時縱身追去——東方教主卻在千鈞一發間倏然停下。傅劍寒跟着停步,卻已然感到一絲火辣辣的痛意劃過臉頰,不禁“咦”了一聲。
“這便是他的後手。也是真正的殺招。”東方教主的聲音從旁傳來。“百柔絲陣。毒香只是令人心生警惕,讓人更想要早早離開原地——這便正中他們下懷。前方暗道唯一的出路上布置了不知多少吹毫斷發的柔絲,只要我們亂走亂動,便會被它們割個七零八落。”
“既然知道,那砍斷了便是。”
“不會這麽容易。只怕和先前遇到的一樣,若不能同時破壞所有柔絲,便會牽動其他機關。這可不是用石子敲打便能試出來的。” 教主說着張開雙臂,估算了一下洞口的寬度,接着凝氣于手,黑暗中幾乎隐約能窺見他掌緣發出的紅光。眼看一記威力巨大的招式即将發出,忽然一記冷劍從後刺來,幾乎将他的軀體刺了個對穿。間不容發之際,教主腰身擰轉,單手接過白刃。
“不錯不錯,東方兄真是時時刻刻不放松對傅某的提防啊。”
傅劍寒拖長了調子笑道,仿佛方才突然發難,險些暗算得手之事都只是打鬧玩笑。“不過東方兄要是還手,卻萬萬不可用火焰刀。”
本來教主的折扇已經戳到了他的喉結上,此時又略微放低兩寸,“何意。”
“東方兄,你瞧這大坑的四壁,還有腳底下,到底是什麽?”
教主伸手摸了一把洞壁,在鼻尖輕嗅,忽然醒悟,“……火油。”
這陷阱之中居然倒滿了火油,而為了掩蓋火油原有的刺鼻氣味,才刻意倒入許多血液和人畜屍體,這樣任何人落入其中,最先察覺的定然是坑底濃烈的血腥、屍臭。但倘若東方未明當真以火焰刀破解百柔絲陣,便會引燃烈火,那樣即便教主有通天的手段,也免不了被活活燒死。
他一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江瑜算中他早晚要來找方雲華,而方雲華不管用上什麽手段,只要将他誘至兩儀殿的正中便可打開陷阱;掉下來之後,發現柔絲陣也在他們預料之中,并且以東方未明的多疑謹慎,多半會為了一舉摧毀絲陣而使用火焰刀。可以說,天意城主與他相鬥多年,雙方皆已知己知彼。但東方教主內心最為不滿的,卻是傅劍寒竟先一步比他察覺到這些蹊跷。
“東方兄,東方兄?”
傅劍寒當他還在發呆,便自作主張地拿走了他手上的折扇。東方教主沒有阻止,只是心亂如麻地在想:“為何他能發現,我卻不能?”
傅劍寒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東方兄一向比傅某足智多謀,一時不察,何必喪氣。何況,傅某知道的多些,還有別的緣故。”
“什麽緣故?”
“我看得見。”
東方教主蹙眉道:“……什麽?!你能在暗中視物?”
沒有回答。須臾之後,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低笑,仿佛嗆了氣似的。“哈哈哈哈,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本事……無論什麽人,只要在不透光的地牢裏住上十天半個月,只有水和蟲子充饑,目力早晚會變得比常人強些。”
教主心下暗忖:此人性情這樣瘋癫古怪,與他年少時的遭遇必有極大關系;若非為了我,也不會下到這黑牢似的地方。恩怨相抵,他當初待我種種無禮,倒可算了,反是我還欠他兩次人情。
他心下煩惱至極,面上卻絲毫不為所動,嗓音也淡漠如斯,“……你既看得見絲陣,可有辦法破解?”
無人回答。轉瞬間,一道銳利的風聲驀地斬在虛空之中;教主被那劍氣所激,足下倒退一步,真氣在掌心緩緩凝聚。但傅劍寒只是接二連三地在黑暗中出劍,仿佛前方無數死敵正如海潮般湧來,要個個誅殺方能盡興。
空中傳來絲弦斷裂的哀鳴。在傅劍寒揮下第七劍時,道路的另一頭傳來石軸轉動、閘門洞開之聲。
絲陣已破,但險惡更在後手。二人穿過一條窄道,發覺前方漸漸開闊起來;從方才門開的方向,漸漸傳來什麽東西正往這邊蹒跚走動的腳步聲——不,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不待教主出手,傅劍寒已一人先躍了出去。
教主在黑暗中瞧不見人影,卻聽風聲縱橫,步法雜亂,金鐵撞擊聲中,偶爾夾雜着利刃入肉的嗤嗤聲。但那劍擊之聲不但沒有因此減慢,反而愈來愈快,到後來更有如傾盆暴雨,紛紛砸在玉盤之上,經久不歇。他分辨出其中一人步法奇詭,劍走偏鋒,應是傅劍寒;而其餘三人腳下皆踏九宮,協調配合,兩人使劍、一人使拳,使劍者招式平實,毫無新奇巧妙,卻勁力內蘊,頗有大家風度;使拳者發力沉穩,拳勁霍霍生威。他越聽越覺熟悉,不禁脫口而出:“……武當三聖!”
戰團之中唯有傅劍寒的聲音悠悠傳來,“武當上一輩的掌門和他的兩個師弟?不是早就死了麽??”
“……我給他們喂了屍蠱。”
“哦?難怪好像不畏疼痛似的,刺中了也不流血。”
“不錯。本來也只是行屍走肉,不過身體還牢牢記着生平最得意的招式。”
“內力也不差啊,一身罡氣護體,砍上去就像鐵打銅鑄的一般。”
“并非罡氣,而是他們的皮肉用藥水炮制過。”教主道。
傅劍寒大笑:“原來還是東方兄自造的孽。惡犬反噬,主人也叫不動麽?” 他被當年聲震武林的絕頂高手圍攻,卻仍有餘裕與人說笑鬥口。那三人雖身法不如生前靈便,但招式中的威力仍是非同小可,加上不畏傷、不畏痛、不懼死,專用些只攻不守的招式,自然淩厲無比。傅劍寒本也以用險招見長,只是無論多麽毒辣的快劍,對于這些活死人都起不了絲毫效用,情急之下也只得使些封、攔、格、鎖等守招。
東方教主從劍鳴之聲中聽出其處境艱難,面上忽然泛起笑容。他幹脆席地而坐,緩緩憶道:“近十年前,中原群豪圍攻天龍教,那一戰傅兄或許也有所耳聞。當年本座未及弱冠,雖學了些邪門功夫,底子畢竟太薄,對付那些習武數十年的前輩高人,一對一姑且有些勝算,二三人便十分吃力,至于獨鬥十大門派掌門,更是無稽之談了。”
“哦?可傅某聽聞——”
傅劍寒來不及說完,便被“铛”的一聲重擊打斷。教主早懂他的意思,繼續道:“那一戰我教之所以大獲全勝,靠的全是先前的種種布置謀劃。當年中原武林各派的掌門宗主,泰半已事先服下唯我獨命丸,為我所用;餘下的多是門徒衆多、實力雄厚的門派,便收買利誘門中輩分較高的長老,或掌門的親信弟子,許諾一旦原掌門身故,便令他們接掌本門。”
“……例如武當?”
“正是。再加上當年天意城與本教還是暗中合作的盟友,表面不共戴天,卻在那些名門正派攻上山的必經之路上伏下火藥,令他們元氣大傷。所以最後真正與本座生死相鬥的,不過少林寺無因、丐幫柯降龍,還有前教主天王三人罷了。即便如此,本座還是重傷于他們手下,幾乎瀕死。教中精英也幾乎損失殆盡。若那時有人再攻天都峰,本座恐怕只有束手就死的份。我當時困于病榻之上,忽然想到一計,雖損陰德,卻不得不用。便是選死者,煉屍蠱。”
“原來這些人都是這麽來的。”
“我命毒龍教主從屍體中挑選出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經過七七四十九日的煉制,終于做出可活動的蠱人來。這些人雖死猶生,身手不減;若是那些正道門派還敢再犯,見了這些同門前輩,不必動手,必已先心神大亂。我再命人散播謠言,說服用唯我獨命丸後毒發身亡之人,都會變作這般模樣。如此那些服了藥的門派,便更加聽話,不敢生出反心。待我舊傷已愈,一切平息後,本打算消滅蠱蟲,将這些死者入土,方雲華卻忽然私下來見,求我歸還其師;但他想要的不是屍身,而是能活動的蠱人。他的理由是太極劍中最精髓的三招,卓人清當年卻藏私未傳,若想武當絕技不至于失傳,只能從蠱人手中學會這一套劍法。我當時正打算以武當山為本教在中原的暗樁,怕他武功太過差勁,便答允了他。” 其實我還有私心——想讓卓人清親眼瞧着武當派敗在得意弟子手中的樣子,教主心道。
傅劍寒邊戰邊道:“原來‘魔教進犯武當’之舉,竟是為了将這‘三聖’送回門派。”
“你倒聰明。當年藍教主留了一名入室弟子在武當看管蠱人,如今那名弟子只怕也遭了方雲華毒手。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他居然一直保存着這三人,還把他們當做了陷阱的機關。”
教主說到這裏,忽聽一聲怒吼——一記重拳挾風雷之威,向他當頭擂來。他大驚之下,來不及站立,只得一掌拍向地面,身子向後倒竄三尺。對手馬上追來,一記勾拳斜向下方,被他堪堪避過。但同時教主以一粒碎石彈射拳風襲來的方向,對手身子搖晃,閃過暗器。教主眉心一皺,心神電轉。
死者是不會躲開暗器的。黑暗中除了他與傅劍寒之外,不止三人,而是四人!并且這第四人,是個真正的活人!!這人是誰?
那人一拳擊中岩壁,頓時發出石破天驚的巨響。傅劍寒在遠處喊了些什麽,教主也無暇分辨。他伸手在地上一抓,恰好拾起一根柔韌的細絲,于是雙手握着兩端,在身前繃緊,對準了拳風所向;此刻對手又是雷霆一擊,果然真氣磅礴,內力渾厚——卻剛好叫這一絲切入肉內,發出一聲凄厲狂吼。教主順勢放了手,憑借發聲的位置估算出此人的身長,避開他胸前亂抓亂打的兩只臂膀,一手架着肩頭從頭上翻了過去,之後一掌劈上他的後頸。那人砰地倒下不動了。
幾乎就在同時,不遠處傳來“咯咯”兩聲,那切金崩玉般的劍擊聲卻驀然停了。傅劍寒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脫出包圍沖到教主身邊,脅下還夾着一具僵直的軀體。他将那具仍在微微扭動的人屍扔到地上,猶如獻寶似的笑了。
教主負手而立,似在閉目養神,“你扭斷了他們的脖子?”
“能卸下的關節都卸了。教主的對頭是?”
“……武當派古實。”東方教主嘆道。“如此身手,只能是他。我們方才觸動機關之前,他便一直藏在這裏,怕是在等待出手良機。直到我說出當年之事,方才無法忍耐,終于出手。”
“他也是被方雲華關在這裏的?”
教主搖搖頭。“誰知道呢。” 他方才兩招制服對手,雖輕描淡寫,但手握柔絲時,掌心難免被劃得鮮血淋漓;傅劍寒早瞧得一清二楚,一把抓過來,笑嘻嘻地舔了一口。“……莫浪費。”
教主也由他。“少可解毒,多則有害。”
“東方兄的手真冷。莫非受了內傷?”
“并未。是你方才活動開了,因此手足發熱。”
傅劍寒的雙掌果然滾燙如火。他呵呵笑道:“打一架倒不算什麽,聽東方兄說起當年的成名之戰,卻實在叫人熱血沸騰。可惜傅某當年正在蜀中游歷,竟錯過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哦?” 教主似乎不經意地問起,“你當時才入江湖不久?”
“是呢。傅某那時什麽規矩都不懂,也就四處閑逛,偶爾遇上看得過眼的劍術,便讨教兩招。那一年在蜀中竹海,倒是遇上了一位隐居的高人;傅某與他足足鬥了六日,仍不是他的對手。”
“……于是你便拜他為師?”
“沒有。第七日上,我勝了。”
教主點點頭,未再多問。但他勾起的那些記憶,卻在傅劍寒腦中一點點清晰起來……仿佛有人拿着燒紅的長針,在腦中慢慢刺出圖樣。
那是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舉手投足都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韻,仿佛從畫中走出的仙人。
他那時已十分狼狽,握着劍柄的手滑溜溜、濕漉漉的,沾染的都是他自己的血。但遇到如此強敵,好比窺見雲中雪峰,明明知道高不可攀,卻叫人興奮得不能自已。
“少年人,”那老人道,“你我交戰數日,老夫卻連你的名字也不曾問起。當初覺得不必問,可如今倒也有問一問的價值。”
他心中更加激動,挺胸擡頭道:“在下傅劍寒。”
沒想到就是這三個字,令那老人面色大變。他的眼神變得驚喜……欣慰,須發微張,持劍之手竟隐約有些顫抖。
仙人從雲端滾落紅塵。
“劍光寒……男兒行俠志四方。月光寒,伊人顧影思郎君。”
他兀自吟道。傅劍寒的神情也變了。
“……是你。”
“……是我。”
老人緩緩點頭,劍下舞出一式“天若有情”——此招與其說旨在克敵,倒不如說在訴說心聲。“老夫當年和你母親約定,若是男孩——”
就在同時,傅劍寒還了一招“音信難尋”。那一劍穿過空門,刺入老人心口。
“……我好歡喜……”老人倒下去的時候,喃喃道。
“……”傅劍寒瞧着地上那人眉目,雙唇微張。忽然他拔出劍刃,任憑鮮血飛濺了一臉。
“我好歡喜啊!我好歡喜啊!!”
他仰天長笑,手舞足蹈,仿佛已實現了畢生宏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