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自數十年前起,源于西域的天龍教漸漸東侵,時至今日,勢力更是前所未有:江湖上大多數門派不是被收入麾下,便是損失慘重,再不成氣候,唯剩武當一支獨木,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将傾,成為中原武林正道各門派的支柱。
這一代的武當掌門方雲華,不但年紀輕輕便盡承了本門武學的精髓,并且生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傥,在江湖上素有“玉面俠劍”的美名。據說方掌門的太極劍法尤勝其師,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方掌門還有一位師弟,姓古,使得一手精湛的太極拳;可惜先前受了什麽刺激,頭腦有些糊塗,已不怎麽在外走動。魔教教主曾兩次率衆攻上武當,均铩羽而歸;從此這兩位大師被江湖人敬為“古拳方劍”,威名遠播。據說教主對古、方二人是又恨又忌,但凡聽人說起這四字稱號,必定勃然大怒,翻臉殺人。
以上種種江湖傳聞,傅劍寒自然半個字都不信。單從教主那熟稔又不屑的态度來看,便很難想象他會忌憚一個武當掌門。只不過他究竟為何千裏迢迢,一路颠簸地要來武當山呢?其中緣由,東方未明從不說,傅劍寒也懶得問。
他不介意再幫東方兄順手除掉一個不中用的“廢物”。
這日雖是晴天,但頭頂上枝葉茂密,底下便昏暗得緊;山間悄無人跡,說靜卻也不靜,細聽不但有山風、蟲鳴,還有不知藏在何處的野獸的咕嚕聲。
東方教主遠遠綴着那名可疑的武當弟子,為了視野開闊,取道上方,在樹梢枝頭借力騰躍,足不沾地。偶爾驚動了栖在樹上的老鴉,發出“嘎——嘎”聲怪叫,撲騰着飛上高空。
不多時,眼前出現了樹木掩映下的一間雜院。院中幾進土屋,陳設很簡陋,莫說紫霄宮、太和殿,連武當派最低級的弟子房也比不上。庭院前面生着荒草,後方看樣子是個飼養牲畜的圍欄,卻沒有一點雞鴨豬羊的動靜。然而就在土屋深處,竟隐約傳來奇怪的嗚咽、抽泣和調笑聲,似乎藏着不少人。那聲音隔了重重牆壁,本來傳不遠,可惜來的兩人都是內力深湛、耳功大不合常理之人,聽得一清二楚。
傅劍寒本想進去一探究竟,卻見教主的步子忽然停了,并且眉頭緊鎖,仿佛遇上了極大的難題。傅劍寒開口要問,教主卻擺擺手,對着眼前的虛空,兩根手指仿佛撚弄着什麽。他再仔細瞧去,才發現前方的樹枝之間斜地裏交錯着許多細絲,如蛛網一般透明無色,摸上去卻韌若琴弦。若是不曾覺察猛沖上去,只怕要将人割成碎塊。
“生死符。百柔絲。江湖上兩種傳說最毒的暗器,傅某這一趟有幸都見着了。”傅劍寒輕笑道。
“別的暗器皆是以動制靜,偏偏它是以靜制動。”教主道。“它的名字,取的是‘柔情百轉’之意——割斷其中一條絲,其餘絲線都會有所感應。也就是說,不管我們弄斷一根還是九十九根,房子裏的人都會覺察有敵來襲。”
“……這可不像是武當派應當設置的機關。何況這裏也不是什麽藏書閣、靜修室一類的重地。”
“的确。這條後山的偏僻小道,本就沒多少人會走。”
“但房子的主人還是很小心——哪怕是誤入此地的獵戶樵子,他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屋內的秘密。”
“不錯。”
“這等麻煩的暗器,有辦法破解麽?”
“若想一次出招便盡數毀壞百根柔絲,這世上或許僅有兩人能辦到。” 教主道,“其中一人,是任劍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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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任?”
“只要他肯彈奏那首‘悲歡離合’之曲。可惜他嫌棄那曲譜是本座送的,一直不肯在人前彈奏。”
“那第二人必定是東方兄了。”傅劍寒道,“只是眼下不知怎樣弄到一張琴——”
教主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右手藏在袖中撥動了什麽機關,忽地揚手一灑,袖口中飛出一片細密的粉末,像蟲蛾飛動時灑下的鱗粉。本來眼睛極難看見的絲線,漸漸便因附着藥粉而現出形狀,還隐約閃爍着碧色的幽芒。然後他手腕翻動,內力虛聚掌緣,猛然劈出一掌——像極了吐蕃番僧所用的火焰刀。而那些絲線也像被真正的火焰點着一番,騰得燒成了一段灰燼。
風中傳來焦糊氣息,聞之卻令人精神一震。傅劍寒做了個佩服的手勢,“可惜,我還想聽東方兄彈奏一曲呢。”
“……你這輩子怕是聽不到了。”
東方教主道。前路暢通無阻,他負手前行,行至院子中央,卻駐足不動了。
傅劍寒躍上屋頂,悄悄掀起一片青瓦,從上往下窺視:屋內一股令人不悅的腥膻氣息,床榻上橫躺着兩名赤身少女,手足被縛,遍體鱗傷,顯是遭受了非人的虐待。還有三四名青壯男子,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幹脆半裸着,正對榻上二人做些龌龊勾當,口中淫聲浪語,令人作嘔。看堆疊在地上的衣衫和長劍,應當都是武當派之人。
那名被他們跟蹤的武當弟子是從一條直通屋內的暗道進去的,仆一出現,立即遭到其餘幾人的盤問。
“怎麽現在才回?”
“我那個……解手,哈哈哈……”
“懶驢上磨屎尿多。坑挖好了沒?”
“呃,差不多了……”
“你可別偷懶,掌門囑咐要挖深一點的。”
另一名猥瑣漢子剛從榻上下來,擠眉弄眼道:“劉師弟來得太晚,有一個已經快斷氣了;另一個還好些,你還可以趁熱享受享受,哈哈哈——”
“張師兄,你們……快點動手吧,掌門囑咐晚課之前要辦好的……”
聽到這裏,傅劍寒似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概貌。他發現東方未明并沒有跟上來,而是留在院子裏,側耳傾聽。只見他不聲不響地從懷中掏出一條鵝黃色的絲巾,用它遮住了自己雙目,在腦後打了個結;随即快走兩步,一腳将門板踢開。
門內之人全然來不及反應。離門最近的武當弟子連來人的臉都沒看清,便被一記彈腿踢中胸口。這一擊力道甚大,幾乎人人都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床下外圍的兩名弟子來不及穿衣拔劍,只能捏着拳頭一前一後地猛沖過來;東方教主借着踢倒第一人的力道騰身躍起,雙腿騎跨着前一人的脖子,右掌五指并攏、已刺入了後一人的肚腹。被他雙膝夾着的那人脖子不自然地歪了一下,立即像軟泥一般癱了下去。留在床上的最後一個人總算有時間摸索到自己的佩劍,拔出劍刃,用盡全力向蒙眼的教主刺去。東方教主一只手還陷在死人血肉裏,另一手擲出一把折扇,銳利如刀的邊緣像刀子切在泥裏一樣從最後那名武當弟子脖頸上劃過。那人睜大雙眼,松垮的皮肉上立即現出一道血線;此時扇子恰好打了個飛旋回到教主手中,他長身立起,一手執着扇骨遮在面前,一腔頸血便剛好盡數噴濺在扇面上。
傅劍寒仍坐在屋頂上,忽然覺得口中很幹,伸出舌頭舔了舔。他腦中驀地生出一個念頭——想見到東方兄站在洛陽地下的擂臺上。最好是像自己那時候一樣的無盡戰,敵人先是一個,再是兩個,再是四個、八個……只要臺上還有超過一個活口,這一戰便永不結束。
屋內橫屍滿地,腥膻味已被新鮮的血味蓋過。東方教主仍蒙着眼,卻好像早知方位一樣用折扇劃斷了綁人的麻繩。榻上的兩名少女,一人似乎已氣絕,另一人的氣息也十分微弱。但給她們松綁之後,東方教主脫下外袍中衣,為二人蔽體,随後以雙掌蓋在丹田之上,輸送真氣。他頭頂微微冒出白氣時,兩人都有了些精神。其中一人大着膽子道:“敢問……恩公姓名?”
“在下江湖散人,傅劍寒。”
屋頂上的人滑了一下,幹脆跳下來也進了屋。兩名少女見到他,又發出虛弱的尖叫,他只好退開兩步,表示自己并無敵意。
東方未明繼續問:“是何人将二位擄掠到此?武當派徒有虛名,門下弟子竟做出這等醜事——”
兩名少女裹緊身上衣衫,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突然崩潰大哭。另一人啞聲笑道:“哪裏是門下弟子……正是那個,道貌岸然,禽獸不如的方掌門!!!”
東方未明沉吟道:“那麽這些弟子,何以……”
“那賊子,玷,玷污了咱們的身子,又刺了我和師妹一劍,命親信弟子将咱們帶下山埋了……可我等到了此地又醒過來,這群小畜生便……便……”說到此,女子不禁失聲痛哭。
傅劍寒搖頭不語。他推斷那位方掌門是有意留着二人性命,讓門下弟子也分一杯羹,這樣他們才不會揭發他的醜事,還幫着他滅口善後。而那個沉銀水下的弟子所私藏的金銀首飾,自然都是從這些被劫掠的女子身上偷得的。可見那位方掌門和弟子所犯下的命案,恐怕遠遠不止眼前一樁。東方兄肯定也知曉不少內情,因此一個活口不留。
那女子繼續哭訴道:“師門姊妹從前一向仰慕‘古拳方劍’的英姿,萬萬料想不到堂堂的武當派,骨子裏竟會爛如腐蛆……”
東方教主勸道:“姑娘放心,今日知曉此賊真面目,傅某定不會與他善罷甘休。” 說着轉身出門,還拉了傅劍寒一把,留出屋子給兩名少女穿衣收拾。
傅劍寒忍不住道:“東方兄是救人又不是殺人,何必頂着傅某的名頭——”
教主道:“若說魔教教主也會救人,傳出去豈非讓人笑掉大牙。倒是傅兄先前名聲不錯,這次不過是一時受了魔教妖人蠱惑,一旦及時醒悟、浪子回頭,想必還是一位響當當的俠義英雄。”
傅劍寒笑道:“……見過栽贓嫁禍的,沒見過這般逼人從良的。”
“好說。”
這時屋內兩名少女相互攙扶走出,對着教主盈盈下拜:“傅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沒齒難忘。”
但就在她們起身的一瞬間,一道寒芒從其中一人懷中射出,閃電般飛向教主面門。東方教主卻仿佛早有預料,擡手一檔,幾枚小巧的暗器不知怎地便被他夾在指縫間。
“銀蒺藜。你們是峨眉派的……”
兩名少女面色慘白如紙。教主搖頭道:“我聽說世間許多女子将名節看得比性命還重,自然不願這件事傳揚出去。但在下一直沒有瞧見過兩位姑娘的模樣,何必還要殺人滅口呢?”
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大聲道:“我們偏要恩将仇報,你殺了我們罷!”
教主搖搖頭,将兩指并攏,放在耳邊:“傅某對天發誓,若将今日此事和兩位姑娘的身份洩露一絲一毫,定教傅劍寒刀劍加身,不得好死。”
兩名少女驚詫非常,面面相觑,但終于還是踉踉跄跄地逃出院子,下山去了。
傅劍寒待兩人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了,方才捶地大笑。“教主真是偏心啊……哈哈哈哈……”
“我通常不對女人下手。”教主道,“而且我最恨欺弱怕強,對女子暗施偷襲之人。”
“但這位方掌門,東方兄卻是早就認識的。”
東方教主哼了一聲,離開小院,施展輕功往紫霄宮所在的山頭趕去。“他本就是天龍教養的一條狗。此人數年前曾侮辱殺害過一名天山派女弟子,被我撞見。我當時便警告他,讓他不要因好色壞了本教大事。但恐怕做這種事是會上瘾的,明明以他的身份地位,可以妻妾成群,再不濟也可去眠花宿柳,可他偏要喜歡這種下作的刺激。”
傅劍寒道:“不錯。好像很多身居高位、家大業大之人,私下裏都有些見不得人的癖好。”
“先代教主只當他是顆棋子,用完便棄,但他師父卓人清是我的仇人,因此本座偏要讓卓人清最得意的弟子當上武當掌門——若不是方雲華實在爛泥扶不上牆,我還想讓他當個武林盟主。” 東方教主面露微笑,“卓人清倘若泉下有知,見武當派如今的模樣,不知可否會感激本座呢,呵呵呵呵……”
“卓人清?武當三聖?這幾人的年紀比東方兄大了幾十歲罷,東方兄是如何與他們結仇的?”
教主用眼角瞟着他,并不作答。傅劍寒換了個話題,“原來東方兄早有安排,才有了武當派兩次大敗魔教的傳聞。”
“聖教一統江湖的美夢,前代教主個個做過,可惜沒有完成的。這武林中畢竟還有幾根硬骨頭,像小任那般的,越壓越強,軟硬不吃。唯有黑白制衡,江湖方能長遠安穩——本座當了幾年教主,終于領會這個道理。所以我不但不會滅絕名門正派,還要挑選一二,盡力扶持,讓那些頑固之人常常有個念想,反倒掀不起大風大浪。誰知近來某條老狗,漸漸有些不大聽話了。”
“哦?當初在島上合謀對付教主的人,我記得并沒有武當派在內?”
東方教主冷笑了一聲。“問題正在此處。品劍大會之事,方雲華或者沒收到請帖,或者他收了請帖卻不向我回報。若是前者,說明他的種種作為,已經引起了江湖中人的懷疑,不然以玉面俠劍聲名之隆,萬俟莊主為何刻意避開他?若是後者,則說明此人本身便大不可靠,甚至與天意城勾結。無論是哪一種,他都已經失去用處。”
傅劍寒笑道:“原來教主想清理門戶。不過教主何不待回了總舵之後,命教衆一舉平了武當山,反倒只身過來?”
東方教主道:“收拾區區武當派,我一人便夠了。”
傅劍寒道:“不怕他預備什麽圈套?”
教主道:“方老狗機靈得很。因為有天龍教當他的靠山,他才能在江湖中呼風喚雨。倘若他忽然轉舵,勢必是找到了別的靠山。也就是說,假如有圈套陷阱,也并非出自他,而是江瑜的圈套陷阱。”
“所以東方兄偏要往他的圈套裏鑽?”
“那斷臂小子還能玩出什麽花樣,我倒有幾分好奇。”
傅劍寒忽道:“若傅某殺了天意城主,教主給我什麽好處?”
東方未明聽他突然換了稱呼,倒也好奇。“你要什麽?”
傅劍寒表情奇怪地瞧着他,頰邊的梨渦一閃即逝,“傅某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想問問東方兄。”
東方未明思索道:“……讓你當武林盟主如何?在江湖中一呼百應,何等風光!”
傅劍寒失笑道:“我還以為東方兄至少也要許我稀世奇珍,神功秘籍,美酒佳人,我要那武林盟主的名頭有何用?吃不得喝不得。”
東方未明冷笑道:“這世上若有什麽比酒色財氣更令人割舍不下,那便是權。人一旦品嘗過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的樂趣,世間一切別的享樂,都不過是過眼煙雲罷了。你若當了盟主,也不必效忠于本座,我二人可以劃地而治;你看上的門派地盤,那便是你的,本座麾下絕不侵擾。”
“聽上去着實不賴。”傅劍寒道,雙目放出光彩,“傅某小時候一直有個夢想!要搞個山寨,當山大王,坐虎皮交椅;若東方兄從山下經過,便搶回去當壓寨夫人——”
教主無力地轉過頭,不再接他的話。他眼中并沒有怒色,倒仿佛有一絲笑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