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從憐簫院出來,東方教主第一件事便是拐入一家綢緞莊,要裁一件新衣。他原先那身外袍被扯破了,自是不願再穿。等傅劍寒将車馬套好,到店裏尋他,卻見他還在對着面前的幾匹料子舉棋不定。
原來教主平日裏慣穿的青藍色錦緞剛好缺貨,只剩下鵝黃、柳綠、素白、粉紫、珊瑚等色。月白、靛藍二色的料子倒有,可惜質地紋樣皆不滿意。教主瞧着眼前一匹翠綠的緞面,啧了一聲,揮手讓夥計趕緊拿下去;又對着另外幾種緩緩搖頭,最後手指落在一匹質地輕薄的冰绡上。然而這時另一只手平地裏竄了出來,蓋在他的手背上。
“這顏色太素了,又不戴孝,穿它做什麽。”傅劍寒笑眯眯地道,“我瞧這件很配東方兄。”
他手裏托着不知從店鋪哪個角落搜刮出的一領大紅錦袍,領口繡着妃紅的如意牡丹,配以金線織就的穿花蝴蝶,織工質地均是絕佳。東方未明只當他又犯渾,本不打算理睬,直到傅劍寒自作主張地拎着衣服往他身上披,才甩手道:“你找死麽?!這種料子,女人和唱戲的才穿——”
“誰說的,傅某身上這件不也是紅的。”
“穿紅倒沒什麽,關鍵是這紋樣——”
店裏的掌櫃卻是個會來事的,此刻殷勤道:“這件本是給縣上一位總兵參贊家的少爺裁的新衣,定金都已付過,只是晚了兩天來取。這位相公有天人之姿,牡丹是花中君王,正是相配;若是喜歡,便可先拿去。”
東方教主原本嫌棄傅劍寒眼光俗氣,然而攬鏡一照,自己也暗暗納罕:或許是因為他面色蒼白又帶着戾氣,這極為濃豔的朱紅色穿到身上,不但不覺花哨市儈,反襯得肌膚更白,眼眸更黑,唇若刀削,眉色如黛,幾乎有種殺伐果斷的妖冶。他瞧了幾眼銅鏡便不舍得脫下,可也不願讓傅劍寒如意,遂敲着桌子道:“還有其他做好的,都拿出來。銀錢短不了你的。”
“沒錯。”傅劍寒一口應下,從懷裏掏出幾片金葉子擱在櫃上。掌櫃的喜從天降,命夥計趕緊将店鋪裏的外衣襯裏都取來供貴客挑選。東方教主奇道:“你何時變得這麽闊綽?”
傅劍寒笑道:“傅某何時說過沒錢使了?” 教主一想也是,或因此人外表不修邊幅,自與他同行以來,自己便習慣地一路掏錢付賬。其實以此人的身手,哪怕當個飛賊,也必能賺得缽滿瓢滿;更何況此人幹的買賣,定然遠不止于偷盜剪徑,殺人越貨……他在這邊出神,傅劍寒則在一旁瞧着他發呆,心裏盤算着教主若是只穿這一件紅衣,下邊空無一物,那是何等好景色。想着想着,頰邊一側的梨渦又露了出來。
最後東方教主當真套上那件紅衣,又買了幾件中衣備着,鑽進馬車往武當山行去。這日秋高氣爽,遙望山間,只見薄霧缭繞,草木現出赤橙黃綠等色,錯落有致。約行了半日,天龍教主将車馬停在山腳的玉虛宮,并不走香客常走的大道,而是選了一條罕有人跡的小路,徒步進山。傅劍寒跟在他身後,并不多問,一派的悠閑自在,仿佛外出登高踏青的游人。
二人在山澗林地中穿梭,時而遇到荊棘攔路,缺了趁手的刀劍劈開,東方教主便幹脆輕身縱起,從樹梢上越過。他的旅伴也以同樣的辦法跟随,而且走着走着會忽然消失不見,隔不了多久又重新追回來。教主雖知自己尚未使出全力,但如此輕功,放眼中原武林、已經到了稱得上駭人聽聞的地步。他心中糾結更甚,直到路過山中一處轟鳴的飛瀑,腦海中仿佛靈光一現,豁然開朗。
他心道,我先前真是太蠢了——殺不得留不得,對別人來說或許還算難事,但對魔教教主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幾粒小小的丹藥,便能令無數自命清高的江湖漢子俯首帖耳,任人擺布。即便不用唯我獨命丸,他東方未明也從不缺馭人手段。
……當年他還只是天龍教中的一名小喽啰,跟着副教主玄冥子四處奔走,收服武林中的大小門派。那時天龍教方興未艾,遇上過不少麻煩。東海海面上的海鯊幫,便是其中一個刺頭;三名當家的結義為兄弟,都是寧死不屈的好漢,雖然戰敗被擒,卻死也不肯服藥。玄冥子煩躁得很,決意幹脆屠了整個幫派。東方未明勸說他暫且留手,靜候佳音。
那晚東方未明命人将海鯊幫的三名當家分別囚禁在空屋之中,晾他們一夜。直到長夜将盡之時,他才分別造訪了這三位當家,敬他們每人一杯水酒。他對大當家說,他的兩位義弟為了保他性命,自願服下奇毒,他敬佩各位的義氣,從此不與海鯊幫為難;卻對二當家和三當家說,他們的大哥已将此事一力承擔,服藥效忠于本教,因此他二人可以随意離開了。天明之後,天龍教徒揚長而去,但從此海鯊幫便成了魔教附庸,幫中上下無一人敢抗命。更妙的事,那三名當家人人都覺得對不住兄弟,因此從不在義兄義弟面前重提此事。
這件事辦得連玄冥子也稱贊不已。當時東方未明便道,副教主想一統江湖,其實并不需折損許多人手;只要是人,沒有不着相的。惜命的,便從性命入手,好名的,便從名聲入手,講義氣的,便從義氣着手。只要方法對了,無物不可換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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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傅劍寒有何看重之物,會成為他的弱點?他喜好什麽?執着什麽?對何物求而不得?
然而傅劍寒瞧上去倒是個相當容易滿足的人。他不缺錢財,無意權勢,武功也自成一體。當初他稱贊過越王酒,教主心中還略微得意,然而很快發覺他對道邊三個銅板一碗的村酒也同是贊不絕口;在山間行走時,會突然爬上樹梢摘一捧不甜不酸的野果,咬一口,扔一個;會一時興起追着一只猴子不舍,非要逮回來玩一會兒,再放了。他似乎對很多事情充滿興致,又很快會感到厭煩。
雖然此人在自己身邊表現出一副癡迷愛慕的模樣,但教主以為,他絕非真正貪花好色之徒。莫非他比自己更工于心計,擅長作僞?然而演到如今這個地步,能有什麽好處?若想殺他,當初在船上便可動手。若想令他身敗名裂、遺臭萬年——又何須假手旁人。
東方教主決定直接出言試探,于是裝作閑聊般問起:“先前你問我可是南方人,這倒不假。我自記事以來便在宣城附近,十五六歲方才外出闖蕩。傅兄是哪裏人?”
傅劍寒坦誠道:“傅某自小無父無母,在洛陽邊上的周家村裏長大,吃的是百家飯。聽說我原有個爹,說好要來接我們母子,但一直也沒來。十歲出頭的時候村中大旱,留下只能餓死,這才出來讨生活。”
“然後便被人拐進了黑擂?”
傅劍寒笑道:“也不算被拐的。那時候只要有人給一口吃的,自是什麽活兒都肯做。”
教主沉吟道:“……那我運氣比你好些。雙親早逝,但義父母為人忠厚,小時候挨過打挨過罵,還真沒挨過餓。”
“原來東方兄也是孤兒……難怪我瞧東方兄總覺得親切。”傅劍寒說着身子也貼過來,雙目亮晶晶的,“那東方兄小時候可會劃着小船,在湖上剝蓮蓬、采菱角?”
東方未明站在水邊,低頭俯瞰着瀑布底下的深潭。“……那時主要是幫大人捕魚撈蝦。偶爾也采珍珠。”
“湖裏也有珍珠?我還以為只有海裏才産——”
“産的。若是入藥,湖珠和海珠的功效完全不同;有時方子裏本有一味湖珠磨粉,換成海珠,反能取人性命。”話說到此處,教主忽然想起自己也曾有過“閻王敵”的诨號,輕輕冷笑了一聲。
“東方兄懂得真多。”傅劍寒誇道,“那東方兄的水性一定好的很了?”
“尚可。”
“傅某可不行。以前有個朋友說,傅某就是個秤砣,遇水便沉底。”
“哦?此話當真?”教主眄視他一眼,忽而毫無預兆地出手直刺他雙目,同時右足往傅劍寒膝下三分踢去。傅劍寒偏頭躲過一掌,腳下也躍後一步,卻不知教主這記彈踢只是虛招,半路腿法突變、搶先踩向傅劍寒落腳處的岩石,截斷其退路。傅劍寒身體稍一趔趄,本來只要換個姿勢便能站穩,但水邊本就濕滑、又有教主揉身搶上,發力拍中胸口,一把将他推落深潭之中。他便真的如自己說的那樣,一沉到底,再無聲息。
教主好整以暇地在瀑布邊上等候。水面連氣泡也不浮起一個,更別說人頭。他面上陰晴不定,告誡自己切不可上當;又忍了片刻,方才暗罵一聲,縱身躍進了潭水裏。
水底雖然清澈,但光線昏暗,總有陰影晃晃悠悠。東方教主摸索半晌,終于瞧見一團紅色的影子蜷縮在水底,一把将他拖出水面,拎到岸上。傅劍寒雙目緊閉,一丁點鼻息也無。但東方未明探他的脈時,隐隐感覺有道真氣與己相沖,于是一掌劈向他腰間的京門穴。溺水之人發出“噗”的一聲,吐出一口水沫,驀地哈哈大笑起來。
教主眯眼道:“你用的龜息功?”
傅劍寒趕緊道:“傅某是當真不會水,想浮也浮不上來,只好暫時閉氣,待東方兄來救。”
“若是我不救你呢?你內力再深,能閉氣一兩個時辰??”
“啊,那可就當真成了冤死鬼。不過我知道東方兄這麽好心,一定會下來撈我。教主救命之恩,傅某沒齒難忘。”
教主不知他是諷是罵,哼了一聲,“……哦?你要如何報恩?”
“傅某身無長物,只能以身相許了。”傅劍寒見他衣衫透濕,深紅的綢緞緊貼在身上,早就心尖發癢,驀地将教主撲倒在譚邊的草叢中,面上盡是笑意。教主雖然離經叛道,畢竟沒有幕天席地與人茍合的興致,于是一記重拳擊向眼前的俊臉。傅劍寒早有準備,一手接住拳頭,另一只手肘抵着身下人的肩頸,鼻尖一寸寸地逼近。東方教主又屈膝頂他胯下,喝罵道:“少發瘋,有人來了。”
傅劍寒屈身躲開,靜聽片刻,贊道:“還是東方兄耳功好。果然有人——是取水的武當弟子?”
“山泉從上游汲取便可,何必到此處?”教主将他掀翻,站起來整理衣着。“先避一避。”言罷跳上了高處的樹杈。傅劍寒也施展輕功跟着,還偏要和他擠在同一根樹枝上,手臂攬着教主腰肢,似乎是好意防他掉下去。
東方教主來不及發作,便望見林中小步跑出一名方面大耳的武當弟子,懷裏緊緊抱着一只包袱。來人在潭邊鬼鬼祟祟地左顧右盼,忽然将包裹沉進了水裏,一溜煙地跑了。教主待他走了,便掙脫傅劍寒跳下樹,脫了靴子,再次入水。少時,他提着那個包袱游上水面,在岸邊解開,又拆開幾層油紙——原來裏邊除了幾錠沉甸甸的銀子,其餘都是些女子的釵環首飾等物,鑲金嵌玉的,價值不菲。
傅劍寒奇道:“這人是個賊?還專偷女兒家??”
東方教主沉吟不語,忽然露出一個了然的冷笑。“……好個人面獸心的東西。老毛病又犯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