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天龍教教主死了。
這個炸雷般的消息不胫而走,飛快地在幾日之內傳遍了大江南北。
有人說,教主因作惡多端,被一群江湖同道設計引到了一座孤島上,遭數百人圍攻而死;但他臨死前狂性大發,殺人無算;正道這邊損失慘重,許多門派的弟子、幾名年高德勳的老前輩皆慘遭殺害,連洛陽江大俠之子都丢了一條胳膊。今後的武林應有數年的平靜,都該感謝這群視死如歸的義士。
還有人說,教主是因荒淫無度,遭到生平最愛的女子的背叛,被從背後偷襲而死;死之前還吟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樣的話。這個版本雖不夠壯烈,但勝在香豔,因此在酒肆茶館傳播得更多,也倍受人追捧。
東方未明和傅劍寒二人走進酒館的時候,說書先生正講到東方教主的第八、九個小妾是他怎樣從一個偏遠小門派強取豪奪而來,衆人聽得津津有味,并要求說書人重新講講“巫山夜雨”那段的細節。
“……卻說那兩名天山派女弟子被教主下了藥拖進房中,一件件剝開二人的衣衫,果然是唇若塗朱,膚若凝脂……那姐兒嘤嘤泣道,哥哥好寶貝,害得奴家好苦……”
傅劍寒望着教主笑個不住,還在桌子底下偷偷捏他的手。東方教主簡直想屠了這裏。但他為了走動方便易了容,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道:“溺于聲色,無所用心;難怪江湖上有好些年沒見什麽有出息的年輕人了。”
“東方兄自己明明也是年輕人。”傅劍寒小聲道,“何況,若有朝一日發達了,哪個漢子不想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睡最美的人……”最後的尾音消失在酒盞之後。
東方教主瞥了他一眼。“原來這便是傅兄打的主意?不錯,你有恩于本座,這點小事,我還可以助得。”
傅劍寒又笑出了一邊的酒窩。“那傅某便先謝過東方兄了。”
卻說這二人從湖邊上岸之後,教主先去了距離最近的縣城,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挂着“百草門”的藥鋪,把掌櫃叫來,張口便是一頓訓斥。掌櫃的認出他來,唬得魂飛魄散,領着家人、夥計烏壓壓地跪了一地。臨了臨了,東方教主搜刮走了藥鋪中最名貴的藥物,并讓小夥計快馬加鞭送信給百草門鞏門主,命他通傳天下所有帶“百草”字號的藥鋪、醫館,最近三個月盡量高價收入止血、愈傷、吊命的藥材,并不準賣給天龍教以外的江湖人。
“……消息定是天意城放出來的。他們知道我重傷未死,打算在我現身之前先動搖天龍教教衆的士氣,令他們群龍無首,争權奪利,未開戰便敗了三分。”
東方未明說完這話又後悔——我何必對這人解釋這麽許多?此人敵我未分,又非我教中人——大概是太久沒遇上能好好聽自己說話,而非阿谀奉承或破口痛罵的人了吧。
傅劍寒聽得連連點頭,仿佛當真把自己當做了魔教一家的。“東方兄口中的百草門——靠得住嗎?”
“其他人或許會叛我,但鞏兄不會。”教主道,“世人常說鞏兄惟利是圖,但這正是本座欣賞他的地方。他不好酒色名望,單純只好一個利字;自投靠我以來,百草門的勢力從巴蜀擴大到中原,店鋪和藥田的數目增加了七成,利潤幾乎翻倍,這都是因為天龍教勢力龐大,保得住他。他很清楚,倘若大樹倒了,樹上的猢狲也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東方兄真是眼光不凡。但此人身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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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未明嗤笑一聲。“若是械鬥流血,自然不能指望他派上用場。但刀劍無眼,任你武功頂破了天,也總有受傷失手的時候。此時的百草門方才大大派上用場。江瑜此人與他爹一樣,只重偷襲行刺的買賣,卻不知紛争以外,習武之人也要吃喝拉撒,也需柴米油鹽,更要上好的武器,傷藥;那銅臭之物,才是一家一派立足的根本。”
傅劍寒誇獎道:“教主說得大有道理。難怪天龍教在東方兄手中,能壯大到如今這個地步。”
想到藏于府庫的萬貫家財,教主不禁也有些飄飄然,“哼,你瞧江瑜那小子的窮酸樣,渾身上下的衣服首飾加起來,也買不起本座的一件襯裏。我還替他從此省了一只袖子錢——”
傅劍寒暗道,卻看不出你那薄得跟紙一般的絲衣如此貴重。估計自己這一身只能被教主拿去擦地了。
離了徽州府,東方教主并沒有立即回總舵,反而舍近求遠地去了杭州。傅劍寒這才知道,天龍教在江南也置有許多産業,杭州最大、最貴的酒樓兼客棧“明月樓”,便是其中一座。酒樓的主廚公孫堅,竟也是魔教護法之一。
他跟随東方未明住進此地,吃穿用度一應都是極講究的。酒足飯飽之後,教主喚來公孫護法和幾名護院的教徒,對他們一一示下:
“這幾日若有江湖中人尋釁滋事,不必多做糾纏,請衙門中人驅走他們便可。但事後需監視他們的來路和主使。”
“托人采辦十車蘇繡、雲錦,一個月之內送至毒龍教,給藍教主賀壽。再傳本座的口信,就說近來有人要與我教為難,讓她小心防備,并煉制屍蠱以備不測。”
公孫護法趕忙命人記下,又道:“聽說教主在宣城一帶遭遇不測——屬下自然是半點不信的。但令教主涉入險地,仍是屬下的過錯……”
“本座自己考慮不周,遭人暗算,與你等有何關系。”東方未明輕描淡寫地道,“但若世人自此以為我天龍教可欺,那便大錯特錯了。”
“是是,教主神功蓋世,可與日月争輝……”
東方未明伸手讓他閉嘴。但公孫護法的眼神忍不住亂瞟,終于定在抱着酒壇喜上眉梢的傅劍寒身上。“敢問教主,這位是——”
“這位傅兄嘛……”教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是我教新任的左長老。公孫護法去後廚準備準備,晚上做個你最拿手的‘霸王別姬’。”
所謂的霸王別姬,就是王八炖雞湯。當晚的“接風宴”比白日裏更加豐盛,教主還命人将明月樓窖藏數十年的佳釀都拿出來,把傅劍寒灌了個水飽。
“莫以為只有北方的燒刀子才夠烈。這本地特産的越王酒,在地下封存二十年方才釀成,取‘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之意,論醉人也是不遑多讓。傅兄的第一個願景,算是實現了吧。”
“确是好酒!” 傅劍寒深深吸了口開壇時的香氣,興致高得很,“跟着東方兄,傅某恐怕要有享不盡的口福啦。”
“你要快馬,那也不難。”東方教主捧了一壇子陳釀,斟滿兩只雕龍銀酒爵,“我記得本地布政使司的府上便有良駒,臨行之前本座為你借兩匹來便是。”
“痛快!那為謝東方兄,傅某先幹了此杯——”
“幹。”
兩人若非各懷鬼胎,倒真像一對極為投契的酒中知己了。公孫堅護法在一旁見二人鯨吞牛飲,不一會功夫就喝光了十斤越王酒,早已瞧得心中滴血,不免暗中思忖道:教主一向見獵心喜,這倒不奇,卻不知何時換了口味?此事得趕緊通知夜叉護法才是。
在杭州耽擱一日後,東方未明果然弄到好馬,套上舒适的大車,雇了車夫,向西面趕赴武當。一路上傅劍寒騎馬,教主則一直窩在車內修養。他一改先前謹慎之風,不再易容改扮;于是這一路不免遇上一些劫道的。有些是神秘莫測,至死不願透露身份的死士,也有些是江湖上的名門正派,不知受了何人慫恿,大張聲勢地前來阻截。
“……奇怪,他們不怕東方兄的那個什麽,唯我獨命丸了嗎?”
“或許是江瑜受了萬俟詢和那個巫醫的啓發,對外虛張聲勢說可以煉制出解藥,總歸有些蠢人會上鈎。”
東方未明不以為意地道。他不知是傷勢未愈還是有意試探,幾乎從不出手。傅劍寒也毫不在意地将擋路的一批批人打發了。他感覺最好笑的,卻是來犯之人一個個大義凜然,又分外痛心疾首——
“傅劍寒!!枉費你在江湖上名頭響亮,居然不顧武林同道義氣,投靠魔教!!” “你先前挑山寨、剿水匪,也算做過些俠義之舉,好生令人欽佩,如今卻做出此等事來,真是令人不齒!!” “傅兄,我家幫主一向拿你當兄弟,你為何自甘堕落,與魔教妖人為伍?!!”
傅劍寒心說奇怪奇怪,除了任劍南,他與武林中的這些名門之後幾乎毫無交情,怎麽就突然變成誤入歧途的正道英雄了。這時卻聽馬車裏傳來了東方教主拖長了調調的聲音。
“是丐幫的狄長老嗎?失敬失敬——傅兄小心了,丐幫的功夫獨樹一幟,本座也在他們手上吃過大虧的。”
人人皆知魔教教主眼高于頂,能得他贊許,即便是敵人也算極大的面子。圍在馬車周圍的丐幫弟子聽了,有不少面上都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本座曾将十來個丐幫七八袋弟子捉來關進密室,喂我的三眼蜈蚣。這種蜈蚣最是特別,不吃肉也不喝血,卻專好吸人腦髓。我将他們關了三天三夜。後來你猜怎樣——”
傅劍寒忍笑道:“怎樣?”
“本座的蜈蚣竟全被活活餓死了!!” 東方未明拍腿嘆氣,聲音似乎十分遺憾。
片刻之後,丐幫弟子方才恍然大悟,紛紛破口大罵,什麽市井粗話、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可惜太過火冒三丈,所擺的“蓮花落”之陣便隐隐露出破綻,叫傅劍寒一劍一個,輕松破了。須臾,他站在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之中,用衣裳下擺将劍上的血跡擦幹;一擡臉,見教主不知何時已經出來了,正立在馬車頂上,若有所思地俯視着他。
“東方兄還有何事?”
“你的劍法——”東方教主把玩着手中的一把折扇,“即便是我也瞧不出師門來路。不過,你以前是不是經常打擂?”
傅劍寒雙目一亮,卻低頭不答。教主啪地一下将折扇合攏,對着馬車所走的林間小路指點道:“一般以一敵衆時,哪怕是絕頂高手,也喜歡且戰且走,不至于陷入腹背受敵之境。但你明明破了他們的陣法,交手時卻從未踏出十丈之外,也極少伏高竄低,總是到了某個地方便猛然回轉過來,倒令人措手不及——好像外面圍着一道無形的牆壁似的。當然,一知半解之人或許會說你偷學過游龍八卦掌或迷蹤步一類的功夫,但這兩門功夫都講究‘圓融’、‘柔勁’,卻使不出你這麽淩厲狠絕的劍招。”
教主說完這些,忽然眼前一暗,一個人影驀地跳到面前,專注地瞧着他的臉。
這一次,傅劍寒的臉上沒有笑意。半點也沒有。
東方未明感到一股巨大的壓迫力。他早知傅劍寒是個非比尋常的強勁對手,但在這車頂的方寸之地上,若論近身纏鬥的功夫,他自信還是略勝一籌;盡管如此,他仍覺得仿佛被什麽嗜血的兇獸盯上了;那種無懼無畏、不顧後果、不死不休的野獸。
“終于來了麽。”他心中暗道,“……就讓我瞧瞧吧,你真正的斤兩。”
一根烏黑細針悄無聲息地從手中折扇的皺褶中探出尖端來。但傅劍寒的動作卻出乎教主所料。只見他半身極快地向前一傾,雙唇便印上了對面人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