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暮色漸沉。水天之間,蒼茫遼闊,四面八方都是寒意;唯有小舟的船艙裏藏着一絲暖。
傅劍寒抓着那橹杆耍了半天,終于承認先前他能把船撐走,靠的完全是一股妖風;如今風浪變了,船的走向便再也不聽使喚。他幹脆把橹一扔,進艙裏瞧瞧狀況。
船艙裏腥味兒沖鼻得很。傅劍寒本來擔心那人已經出氣多進氣少,湊近一看卻發現教主居然醒着,還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根火折子,手裏捏着一把銀針,捏起腹部刀口兩側的皮肉,用針一根一根地穿在一處——遠看像一排蜈蚣的腳掌。他面上沒什麽表情,仿佛對待的不是自己的身體發膚,而是一塊死物。
傅劍寒就蹲在一邊,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忽然伸手在那人脖子後面一抹,果然摸了一手汗。
“這治傷的手法真別致。”
“……滾你奶奶的,別煩老子。”
傅劍寒“嘿”地笑了。他發覺這位小教主真是一會兒一個脾氣,都不重樣的。白日裏見他在群雄面前明令賞罰,不但擺足了架子,舉止也甚是文雅,端的是好威風,好氣派;如今這說話調調兒,倒十足像個落魄的粗豪漢子了。
“我聽他們說,你的名字是,東方未明?以後我喚你東方兄可好?”
東方教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瓶藥粉往“縫”上的傷口上灑。無論那藥粉原先是什麽顏色,糊到刀傷上都化作了一灘稠紅。他見血仍止不住,又取下一邊點着的火折子,沖着肚子上的裂縫猛然按下。這一下他自己都不大受得住,終于發出了一聲極低的呻吟。
傅劍寒被這一聲喚得頭皮發麻;他見教主的雙唇已經白得和面色一般無二,想說點什麽轉移注意力。
“……你別說,聞着還挺香。”
傷者雙目緊閉,卻是氣笑了。“想嘗一口?”
“诶?那就不必——”
“傅大俠那些好朋友,一個二個恨不得将本座食肉寝皮,你替他們圓了夙願,不好麽。”
“傅某沒多少朋友。”傅劍寒斷然道,“小任算一個;東方兄願做傅某的朋友麽?”
傅劍寒卻不知,自己口無遮攔的片刻功夫,那教主心中已經不知轉過幾何念頭——他心道,這人就是個瘋的,行事全然不可捉摸,江瑜必定不會與此人合作;然而他會一時興起而救我,也會因一時興起而殺我,所以還是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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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過,倘若在湖中被那群人駕船追上,死狀多半不會好看。與其死于雞犬之手,倒不如死在一柄瞧得上眼的好劍之下。
思來想去,仍是舉棋不定,精神頭卻越來越差,眼看昏昏沉沉便要睡去。東方教主心說自己要不要放個“吾夢中好殺人”的狠話,又覺得沒大意思。恍惚之中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後歪斜,隐約感覺有人扶住了自己的枕骨,輕輕放在船板上。
傅劍寒見船艙內外聲息全無,幹脆在教主身邊并排躺了下來。兩人頭挨着頭,腳挨着腳,在水面上随着小舟左右晃蕩,宛如睡在搖籃中的一雙嬰兒。
東方未明做了個夢。
他夢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娃娃,衣衫破舊,也沒有鞋穿,模樣卻快活得很,一邊劃船,一邊采菱,口中還唱着水鄉小調。他想要告誡那小鬼不可駛進湖心深水中去,卻始終追不上他。小舟漸行漸遠,忽然許多怪魚從水面躍出,大口大口地咬在娃娃藕節似的胳膊小腿上,分食他的身體,污紅的膿血濺得滿船都是。最後只剩一個腦袋掉落在船板上,打了個轉,唇邊露出一個銳利的譏笑。
該。都是活該。
他從夢中驚醒,發覺已是清晨。身上披了一件汗津津的外衫,顏色正是血紅的。東方未明嫌棄地抽了抽鼻子,将衣服拎到一邊;轉頭一瞧,見傅劍寒起得更早,正在調息打坐。他上身僅裹了一件貼身的黑衣,卻裹不住一身精壯肌肉,從胸膛到腹部都凹凸有致,臂膀裸着的地方隐約露着些疤,也不知是何時留的。
東方未明瞧了兩眼便不願再看,心裏又妒又氣。年少之時,他以為自己只要勤學苦練,早晚也能練出一身叫人羨慕的腱子肉;可惜學了某樣邪門劍法,功夫上去了,身子也毀了。他不是不懂有舍有得的道理,只是眼前突然擺了個人,活得樣樣都像自己年少時最稀罕的模樣,難免勾起些久遠的酸澀。
傅劍寒突然睜開雙目,先是一笑,随後嘴角便挂了下來。
“東方兄好些了嗎。傅某卻要死了。”
“……那你死吧。”
“今辰才想起,身上的酒喝光了。” 傅劍寒自顧自地抱怨道,“傅某不吃東西能撐個七八天,不喝酒的話,大約兩日都撐不了——”
“那便上岸。”
“這船好生奇怪,走着走着就不知轉到什麽地方去了,至今沒瞧見岸在何處。”
“行船靠得是巧勁,不是蠻力。”東方未明拔掉釘合傷口的一排銀針,勉強站立起來,走向船尾,“亂劃一氣,只會繞圈子。”
傅劍寒一躍而起,興致勃勃地跟着他,“俗話說,北人駕馬,南人行船;東方兄定是南方人了?”
“……”東方未明沒有回答,忍着腹部的抽痛專心搖橹。他其實也急于回到岸上,尋個醫館藥鋪補給一番;這刀傷只是勉強處理了下,也不知內髒是否傷到,可耽誤不得。一個受傷虛弱的天龍教主,就好比傾入大海裏的一盆豬血,能引來成群的鯊魚。
傅劍寒瞧出他氣力不足,雙手從他的左右兩側握住橹杆,加了些力道。要說東方教主的身量其實比他還略高些,但傷口疼痛,佝背弓腰的,于是剛好被傅劍寒圈進懷裏。東方未明內心頗以為恥,但因失血甚多,渾身發冷,背後忽然貼了個火爐一般熱燙的身軀,實在是很舒服。他自我安慰道,待傷勢恢複了一二成,必叫此人好看;他雖重傷虛弱,但若論無知無覺令人中毒暴斃的本事,天下仍無出其右。
傅劍寒見他毫不抗拒,愈發歡喜,又道:“說起來,江湖上即便是那些小門小派的門主、幫主之類的,出門在外都極好排場,總有幾個弟子、屬下左右打點,前呼後擁的。東方兄貴為一教之尊,怎麽出門只有孤零零的一個,還要自己撐船?”
“……你打聽這麽多,是想入我天龍教麽?”
“這個嘛,傅某性子野慣了,受不了那些門規教規的約束。不過若是教主缺人侍奉,只需遣人往洛陽三十八坊送個口信,傅某無論身在天南地北,一定快馬加鞭趕去。”
“……侍奉?”東方未明眯着眼睛,扭頭瞧了他一眼,“你要如何侍奉我?”
他的目光頗為兇殘,在江湖人口中,不但能吓退莽漢惡犬,還能止小兒夜啼。偏偏唬不住身後之人。
“殺人越貨,追蹤尋仇,探聽消息……傅某都很擅長。”傅劍寒低頭偷笑,一呼一吸的熱氣都噴在懷中人的頸窩裏。“再不濟,如同這駕船一般,東方兄可以親手教我嘛。”
他确實學得很快。東方未明松開橹,敲了敲擋着自己一邊臂膀,走回艙中休息。他半躺在船板上,披發敞懷,伸着懶腰道:“天龍教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遍地都是,多得本座都嫌煩了;也不獨缺你一個。”
“那些啊,”傅劍寒一本正經地搖頭,“傅某也遇上過三五個,大抵都是些廢物。教主身邊若只有一群派不上用場的廢物扶持保護,叫傅某如何放心。”
東方未明暗道,果然是你——先前天龍教有數名長老一級的人物不明不白地在外橫死,令他懷疑教中出了內奸,或者叫正道中的厲害人物算計了,因此接到江瑜送來的“品劍大會”的拜帖,方才決定将計就計,孤身遠游。不料兜兜轉轉,這真兇居然自己跳到了面前。他殺心又起,面上卻笑得愈發開懷。
“——說得好。傅兄那麽能幹,對本座又那麽忠心,卻叫本座如何賞你呢?”
“嗯——”傅劍寒還真的沉思片刻,道:“東方兄昨晚迷迷糊糊的時候哼了支曲兒,很好聽。能不能再唱一遍?”
東方未明手心的生死符叫他自己啪地一下捏碎了。“——你當本座是陪酒唱曲的姐兒不成?!!”
傅劍寒無辜道:“啊不敢,傅某真的只想聽曲,沒別的意思。東方兄若生氣,便算了。”
他是真的不懂規矩。在傅劍寒看來,無論是彈琴、唱曲,還是釣魚、做飯、喂馬、刨地,都是一樣一樣的本事;本事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要說東方未明這人的脾氣實在古怪,些微着惱便想殺人;惱怒到極致,反而超脫了。他上下打量着撐船之人,忽然一撩下擺,輕笑道:“不知傅兄想聽什麽?十八摸?”
“啊?”
他不等傅劍寒答應便當真唱了起來,“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瘾人——”唱到哪裏,目光便掃到哪裏。
與他所料不同的是,傅劍寒被瞧得沒有半分不自在,只是委屈道:“東方兄昨晚唱的不是這首……”
“我都睡死了,鬼曉得唱的什麽。”
他其實知道的。
小舟漸漸駛入一叢蘆葦;水面上生滿了油綠的浮萍等物。東方未明一手按着船舷俯下身,一手伸進水中,撈出幾個黑漆漆的東西抛到船板上;那物中間胖,兩頭尖,個頭有些像元寶。被他拿住一個使勁一掰,分為兩半,便露出裏面白花花的肉來。他将另一個抛入傅劍寒懷裏,尖角紮得那人哎呦一聲。
“這是?”
“菱角。”
傅劍寒覺得這玩意生得又紮人又滲人,但确實餓了,于是也掰開一個,小口咬了點下去,頓時驚為天人。他連吃數個,一面瞧着東方未明一面笑道:“這玩意兒真好,外表又黑又硬,內裏竟然這麽鮮脆爽口,汁水又足。”
東方未明蹙眉瞪了他半天。他揣摩傅劍寒方才聽曲時候的神态表情,加上先前比劍時的種種,覺得此人就是個武癡,或許救自己也就為了心心念念的生死一戰;應當不會講什麽一語雙關的下流話。
罷了,若只是這般,倒容易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