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島上的第五日,傅劍寒是被鑽入鼻息的血腥味兒喚醒的。
他循着血味,一路走到主屋之前的庭院中,發覺閣中幾乎所有活人都不約而同地聚在此處,氣氛十分緊張。仰頭一瞧,只見一具人屍被人釘在“涵虛水閣”正門的大匾上,鮮血正不斷順着匾額滴下來,在地上聚成一個小窪。
死者是個枯瘦的老人,之前從未在島上見過。他面上停留着驚恐猙獰的表情,很難想象死前究竟遇上了什麽事。雖然那日之後又有兩人遇害,但他們仍是死在自己房內,沒有人的死相如此張揚可怖。
更出人意料的是,此間主人萬俟詢一見到這具屍體,整個人便瘋了。他先是歇斯底裏地驚叫,随後又哭又笑,暴跳如雷。
“……死了!死了!都死了!!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說着拔出佩劍,将手邊的一株桃樹磔為兩半。“水閣弟子聽令!給我布三重箭陣!!”
閣中的弟子、莊丁都十分訓練有素,又早有準備,很快将庭院團團包圍起來,四面八方都傳來弓弩上弦的聲響。庭中的賓客大驚失色,這麽多寒光閃閃的箭頭對準了人,只要閣主一聲令下、即便是輕功蓋世,想要闖出這萬箭齊發的陣勢,也必定非死即傷。
“萬俟兄,你這是做什麽?” 任劍南叱道,右手搭在了劍柄上。“有人在閣中無端慘死,主人不思尋兇緝盜,為何反要與我等江湖同道為難?!”
萬俟詢陰測測地道:“少廢話!!你們之中必定有人私通魔教,走漏了消息,害我大事不成——可惡!!!藥師,藥師啊……” 他說到後來,突然就涕淚齊下,顯得又瘋癫,又凄慘。
“我等都是被萬俟兄請來的。若是萬俟兄懷疑我等之中有人投效魔教,那起初又何必發帖子呢。”任劍南語氣放軟了些,有些循循善誘的意思,“萬俟兄若是心中有了猜測,不妨說出來,大家參詳。總不能為了萬俟兄的一點疑心,讓在場各位全部陪葬罷。”
“你……還有你……你、你、你——” 閣主的手指在人群中胡亂點過,最後一次便點着傅劍寒。“兩日前的夜間,我見過你!你很晚才從外面回來,翻牆入的院子……你究竟做什麽去了?!!”
傅劍寒滿不在乎地揉了揉肩,“四處逛逛。”
“胡說八道!我瞧着八成便是你告的密!!!” 閣主提劍便向傅劍寒沖來,然而半道上便被任少莊主的白晶劍截住。“萬俟兄,你冷靜些。傅兄行事雖然随性灑脫,但他絕非出賣朋友的人。”
“且慢,傅某也有話要問閣主。” 傅劍寒忽道,“這位故去的老人家,究竟是什麽人?為何閣主見了他,便要叫喊大事不成?難道閣主指望這一位——”他說着指向被釘在匾上的屍身,“去魔教總壇施展美人計麽?”
萬俟詢眼球暴突,惡狠狠地瞪着他,口中卻答不上話來。
“……還是小弟來說吧。”賓客之中,江瑜忽然排衆而出,沖着閣主和顏悅色地笑了。“這幾日在下在閣中閑逛,無意之間發現這座莊子裏有一間密室,布置成藥廬模樣;這位過世的老丈,生前正是住在那間藥廬中的。小弟命屬下監視這間屋子,聽到了一些秘密:此人名叫阿桧,是南疆一帶有名的巫醫,據傳能解許多偏門的蠱毒。萬俟閣主不知從何處結識了這位能人,許以金銀財帛,命他制出唯我獨命丸的解藥。但這位老人卻需要一些唯我獨命丸現有的解藥,方能推測毒物的成分,想出新的藥方。然而解藥每年只有一顆,萬俟閣主總不能拿自己的藥冒險。因此才需要開這虛有其表的品劍大會——連帶那什麽美人計,都不過是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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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說——”任劍南突然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難以置信地瞧着眼前的萬俟閣主,仿佛初次認識此人。
“閣主心裏很清楚,唯我獨命丸的解藥是各位門主幫主救命的東西,無論去了何處,都必定會貼身收藏的。” 江瑜接着道,忽而手掌一翻,掌心托着一張油紙,上面堆着一小撮黑幽幽的粉末,“在閣主眼中,我等皆不過是會走路的解藥而已。我搜過前幾日那五位過世前輩的屍身,所有人身上都沒有解藥。而方才在下去了一趟藥廬,卻在上鎖的藥櫃中尋到了這些磨碎的藥粉——”
被請來島上的賓客這才了悟,驚怒交加,許多兵刃皆已出鞘。
“——是他!人原來都是他殺的!!他為了解藥,恨不得将我等都殺光!!”
“——奶奶的,原來是格老子的算計咱們!!!”
“……哼。”萬俟詢見密謀被拆穿,也就不再遮掩,“無知蠢貨。你們早些将解藥交出來,若是能制出徹底解毒的藥方,人人都有好日子過。如今藥師死了,什麽解藥都完了。那就大家一起死罷!” 說着他右臂擡起,就要喊出放箭的訊號;卻在一瞬間半身一麻,動彈不得。只見那位第一日在酒席上見過的紅發女子不知何時闖到了庭院裏,正貼在他身後,手中長刀的刀柄抵着此人的尺澤和曲澤,令他手臂不能揮下。
江瑜笑了。“萬俟閣主,你在自家莊上殺人奪藥,便以為可以做得神鬼不知?何況你這些年來底下的小動作,當真以為能夠瞞過教主法眼?” 說着擡眼望向主屋上方,朗聲道:“東方教主,您說是嗎?”
庭中衆人身軀巨震,紛紛擡頭,只見一襲藍影不知何時踩着翹起的飛檐立在屋頂,銀灰的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
“唉?你便是教主?” 只有傅劍寒的表情與左右不同,驚喜之餘又帶了三分嗔怪。
屋頂上的人卻壓根不理他,飛身落地,輕啓雙唇道:“戲瞧得夠了。動手罷。”
只聽四面八方陸續傳來層次不一的慘叫——不知是何人快速掠過箭陣,留下一地熱血四濺的屍體;仍有些弓箭倉皇之間被射出,只是大多失了準頭。箭雨之中,那紅發女子猛然拔刀一斬,只一刀,竟将萬俟閣主從腰部正中斷為兩截!!閣主的上半身猝然落地,腹中的內髒腸子都流了出來,瞧得令人作嘔。那女子立即收刀回鞘,躍至教主身側,恭恭敬敬地侍立。
任劍南面色慘白,望向教主,“你,你從一開始便知曉……”
藍衣人瞧了他一眼,視線又從江瑜面上擦過,“若非天意,我又如何知道各位自稱效忠于本教的幫主、門主、莊主,特地聚在這座孤島上算計本座呢。”
此時唐門、八卦刀和一些小門派的宗主跟事先約好一般,猛然就跪下求饒:“教主明鑒!!我等均是被萬俟詢那畜生騙上島的,先前絲毫不知情!!!” “那狗賊想要暗算聖教主,就好比蜉蝣撼樹、螳臂當車,實在是異想天開——” “我等對教主赤心昭昭,可鑒日月!!” 還有許多肉麻至極的谀辭,叫傅劍寒聽了直起雞皮疙瘩。餘下的一些較為正直的幫派之主,說不出這等讨饒奉承的話,卻也不敢出頭痛斥。有些見識過唯我獨命丸發作時慘狀的人,已經無法控制地抖如篩糠、汗如雨下。
東方教主的視線在院中徐徐掃過一輪,道:“商鶴鳴,我瞧你活得夠久了,再拖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唐冠男,你這門主的位子還是早日傳給你妹子罷。紫陽子,這幾年青城派被你敗成什麽模樣,我也算瞧在眼裏。聽說你和萬俟詢私交不錯?”
這話一出,被點到名字的人都唬得面如土色。片刻之後,唐門門主大叫一聲,自斷筋脈而死;情願自戮而不願受毒蠱發作之苦。八卦刀門門主突然拼盡全力往出口逃去,被那紅發女子追上去補了一刀,撲地身亡。紫陽子道長連連叩首,直磕得血流滿面;即便他今日不死,只要明年端午得不到解藥,只怕會比前兩人的死狀更慘上百倍。
“……金風镖局、長虹镖局,還有海鯊幫;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今年你們各地收成的一半,便在冬至那日送上總舵吧。”
這些門派宗主心中一半覺得憤恨不平,一半又自覺死裏逃生,暗自慶幸,只得默然應下。
“任少莊主嘛……便不必罰了。劍南做什麽,本座都不會怪罪他的。”東方教主踱着步子,忽然暧昧地挑眉一笑。任少莊主宛如被雷劈了一般;他知今日之後,江湖上口耳相傳的必是鑄劍山莊的少莊主不知何時成了魔教教主的娈寵,自己卻是百口莫辯,恨不得撞牆以證清白。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教主兀自吟道,“這水閣的名字倒是風雅。今後便送你做個消暑的去處,雪妹,你說可好?”
紅發女子走回他身側,道:“多謝教主”。
“卻不知城主請本座看了幾日好戲,要本座如何還這個人情呢?” 藍衣人話鋒一轉,斜目瞧着洛陽的江小少爺。任劍南本已心如死灰,此刻方才擡頭,又吃一驚。“江賢弟,你,你——”
江瑜搖頭大笑,“我非父親,定要厮守着一件河洛大俠的光鮮外衣。教主即便戳穿在下,也沒多少樂子。”
“不錯,我就欣賞賢弟這般爽快。”
“倘若教主當真要謝,便賜一樣東西給在下好了。” 江瑜忽道。“……教主的性命,如何?”
他拖長了調子,說到“性命”二字時,立在藍衣人身後的女子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柄匕首,猛然捅向教主側肋。這一下盡得貼身行刺的精髓,既快且狠,沒有一絲一毫多餘動作。教主先前竟當真沒有防備,盡管他身手非凡,在千鈞一發時身體稍轉,一手略微挾住了利刃的去勢;但匕首仍是半數沒入他的腹間。
這一日的變數實在太多,在場衆人沒有一個反應過來。教主難以置信地捂着傷口,喘息道:“雪妹,為什麽……”
“抱歉……各為其主。” 女子眼中隐約可見一絲歉疚,但仍是急速退後,站至江瑜手邊。天意城主笑道:“不愧是你啊,花。這件事,世上恐怕沒有第二人能做得到。你在殺手之中,也盡可以留名了。”
紅發女子咬唇不答。江瑜卻還不放過她,滔滔不絕道:“你是否好奇東方教主素來心機深沉,為何偏偏對你信任有加?你以為他當真愛慕于你?實際上,你的母親與他的母親是一對同胞姊妹,你或許是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血親——”
“最後……一個?”少女的嗓音顫抖不已,“那我,我娘呢??”
“花,你當真以為只要辦好了這件事,便能令你們母女團聚?我父親的許諾,你見過多少實現了的?”
天意城主的笑意被一聲低喝打斷。那喊聲極低極啞,宛如野獸的嘶吼。轉瞬之際,藍衣人按着腹部刀創一躍而起,右手化掌為爪,猛沖向對面;江瑜不料他在重傷之下仍有如此氣勢,遲滞了瞬息功夫方才倉皇退後,叫藍衣人拿住一臂,發力一拽,竟将整條手臂硬生生地從軀幹上扯了下來!頓時濺出漫天血雨,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夾雜其中,幾乎震得人耳膜破裂。此時其餘江湖人等終于意識到可以趁火打劫,紛紛掏出刀劍對魔教教主暗施偷襲。教主卻不管不顧,還要去掐天意城主的喉管;卻聽一陣乒乒乓乓的金鐵交鳴聲,不知有多少兵刃被格開彈飛——原來是傅劍寒一手持劍,一手抄着教主的腰肢,直接撈起人便走。他為避開人群,使出一套“瓦上飛”的輕身功夫,一縱越過房屋頂部,再飛奔至島的南面;那艘小舟仍舊停在荷塘裏。
傅劍寒将人往艙板上一擱,撐船便走。恰巧天公作美,送來一陣順風;待衆人追到岸邊時,小舟已經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