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品劍大會開了三日。島上已不明不白地死了五人。
除了兩名萬俟詢的弟子以外,另三人俱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俱是夜間在自己房內,被人以利刃一擊斃命,沒有第二道外傷。閣中這幾日正是高手如雲,夜間也安排了添燈巡視的下人,卻無一人察覺什麽異常。
一時間主客盡皆惶恐,并且疑神疑鬼,除了本來關系交好的人,相互間連話都不太說了。唯有河洛大俠之子江瑜主持局面,徹查屍體,以推斷兇手的武功來路。
這日傍晚,江瑜特地造訪任劍南的客房,與他私下談了許久。“除了那兩名守門的弟子是自相争鬥而死,餘下三名亡故的前輩皆是被人從正面一劍穿喉,絲毫沒有抵抗——若不是兇嫌的武功高出他們太多,便是……熟識之人,在毫無防備時下的手。故而小弟以為,抑或是魔教教主對萬俟兄早有懷疑,派了本事極大的親信潛伏在這島上;抑或就是,這水閣中的某人,罔顧武林同道之情,起了旁心。”
任劍南面色沉重,嘆息以對。
“小弟知道,任大哥是信得過的人。只盼大哥處處謹慎,不可輕信他人。”
任劍南感動道:“多謝江賢弟信任。只是眼下我等俱困頓于此,又對外面消息毫無頭緒,豈非坐以待斃?或許我還是應該早些答應萬俟兄,将風姑娘送去總壇……也好及早離島。”
“不可。倘若當真應了小弟的第二種猜測,那麽萬俟兄的計策中便存着一個極大的隐患;不将這叛徒揪出來,不但行刺不成,只怕任大哥和那位風姑娘也會枉送性命,連帶着鑄劍山莊上下——”
任劍南身子一僵。“賢弟的意思是?”
江瑜低下頭,正要說些什麽,屋外忽然傳來篤篤的敲窗聲。任劍南開門一看,原來是冒着酒氣的傅劍寒。
“任兄,整日窩在屋裏悶死啦——不如我們去島上四處逛逛?”
任劍南正要推辭,江瑜卻站了起來,道:“不錯。這島上林木甚多,或許有不少可以藏身之處。任兄,不如我等兵分三路,将這座島上的地形摸一摸?”
傅劍寒大喜道:“正該如此。那我就去南面的那片荷塘,還有西邊的那塊林子——” 屋內兩人還不及答話,他便一溜煙地沒了蹤影。
江瑜奇道:“這位傅兄還真是急性子。對了,任大哥不妨去島的北面散散心,小弟便留在此地,探探這水閣之內的深淺。”任劍南點頭道:“如此甚好。”
江瑜目送着他提劍出門的背影,唇邊忽然挑起一抹淺笑。
卻說傅劍寒一路狂奔到三日前登島的地方,在岸邊東張西望。載他過來那只小舟仍陷在淤泥裏,被滿滿的荷葉遮蓋了大半,從稍遠處幾乎難以察覺;可惜撐船之人已多日不知去向。他只得轉身走向西面,口中念叨着無趣無趣;沒一會兒功夫便入了林子。此地地勢漸高,生着許多高大的喬木。傅劍寒靈機一動,心道倘若爬到樹頂,不就能夠俯瞰整座孤島的地形樣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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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想到什麽便做什麽,于是一口氣喝幹了葫蘆裏的殘酒,挑了一株最粗壯的老槐,手腳并用地攀了上去。結果方從樹冠探出頭來,便瞧見一丈開外的另一棵樹梢上立着一人——可不就是三天前載自己上島的船夫!此人換了一身靛藍錦袍,外披月白大氅,烏發高束,雙目輕阖,仿佛在調息養神。傅劍寒這才覺得三日前他撐船的時候雖也不太上心,到底還算裝了個樣子;換了裝扮後便絲毫不再掩飾,一身的貴氣、霸氣、冷厲倨傲之氣,怎麽看都是個慣于發號施令,頤指氣使的人物。
自己爬上樹的時候他一定早就發現了,卻裝模作樣地不睜眼;傅劍寒心裏頭這麽想,面上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船家,傅某找得你好苦。”
那人總算擡起眼簾,明明一副憊懶樣子,卻因夕陽晚照,映得雙頰紅潤,眸光潋滟,讓人無端生出幾分憐意。“大俠是急着來還債?不是已經連船都送了你,還有何可惦記的?”
“傅某見船家這樣闊綽,想再讨點彩頭——不過得先問過兄臺姓甚名誰?傅某總不好一直船家船家地喚你。”
“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叫一聲爺爺就可以了。”
傅劍寒放聲大笑。“小兄弟,你可真不害臊。就你這模樣,做傅某的弟弟還嫌年輕——” 話未落音,那人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出手,幾枚枯葉如飛刀一般破風而來,片片瞄着傅劍寒的要害。傅劍寒腳下一個趔趄,這便跌下了樹頂;但他在下墜的同時拔劍飛快一削,竟将十尺之外藍衣人所立的樹幹一舉劈斷。
藍衣人也從樹頂上落了下來,面上隐約含笑。傅劍寒心知中計,回劍擋在胸前;藍衣人從指尖彈出的真氣如有實質,擊在劍身上竟發出敲鐘擊磬般的铮铮脆響。傅劍寒被逼得急了,在落地之前對準那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是無跡可尋的快招,認穴也奇準,招招點向膻中、鳶尾等死穴。那人将十指收回,在身前輕攏快撚,單憑掌上的氣勁便将傅劍寒的劍氣化解。這二人在落地之前便交手了好些回合,若是旁人見了如此兇險的過招,定會為這是一對生死仇人在以命搏命。
但這兩人察覺棋逢對手,漸漸卻有了些樂在其中的意思,出手也愈發不藏招。傅劍寒見那藍衣人始終赤手對敵,手上卻是拳、掌、指、爪換了又換,不知生出多少變化,其中随行恣意的姿态,又與自創的“東鱗西爪劍”暗合。他越戰越喜,不顧天色漸暗,忽然大喝一聲:“且住!”
藍衣人沒料到他說戰就戰,說停就停,一時間右手已經扣到了他的喉管上。他見傅劍寒雙手下垂,劍尖垂地,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不禁大奇:“怎麽?”
傅劍寒滿心滿眼都是不加矯飾的興奮:“這位兄弟必定是劍術的高手。沒瞧過閣下用劍,傅某死也不甘。”
“……”藍衣人心中轉過萬千念頭,都是在猜測這人要如何使詐,可是實在想不出什麽招數能用脖子給人下套。他幾次打算收攏手指,最終仍是抗不過一念好勝好奇之心,于是放手倒退幾步,冷笑道:“好,就讓你瞧瞧本座的劍。”
傅劍寒見他伸手去解腰帶,大驚失色,忍不住低頭假咳兩聲——卻見那人不過是将一柄軟劍纏在腰間,此時劍身彈直了,在初升的月色下,白得有如一道雪光。他還來不及贊一句好劍,絲絲冷意轉瞬便逼到了鼻尖上。
說時遲,那是快,傅劍寒猛地倒腰後仰,躲過刺向面門的一劍,随即反手還擊,一招“風雲際會”蕩向對手的下盤。這一劍卻落了空,待傅劍寒變招時,下一道涼風已然削到他的耳後。間不容發之際,傅劍寒卻罔顧自身,棄了所有自保的招式,劍刃不管不顧地向對手強攻——他的劍術不但取各家所長,且最擅利用對手的破綻;一旦被他抓住一個空隙,往往牽一發而制全身,即便只攻不守,也能令人處處束手束腳、不知不覺便落了下乘。然而眼前的藍衣人不僅招式千奇百幻,身法又快如鬼魅,即便隐約瞧出了點滴薄弱處,也根本抓不住機會。傅劍寒此次出關以來,從未遭遇過如此可怕的勁敵,卻也從未戰得如此盡興。
藍衣人業已暗暗心驚。“這姓傅的是什麽來頭?江湖上何時出了這樣一個高手,我竟無知無覺?莫非他便是前些日子殺了左長老的——” 他越想越覺得雲遮霧掩,無論如何也猜不透;但他料定這人是裝瘋賣傻,下手也愈發狠厲。即便如此,過了近百招,仍是不能取對手性命。
又是幾輪險招快打,忽聽“砰”的一聲悶響,兩人如心有所感似的同時收了招——傅劍寒的臉頰、手臂上都劃出了細細的血痕,而藍衣人眯眼瞧了一會兒劍刃上被嗑出的缺口,突然甩手便将那價值不菲的軟劍扔進湖裏。
“……不打了嗎?”傅劍寒舔了一口沿着腮邊落下來的血,傷口一刺一刺地痛,卻感覺心裏躍躍欲試,歡喜得想殺人。
藍衣人輕聲嗤笑。“劍倒是不錯。是鑄劍山莊的幽冥?原來你是任莊主的朋友?”
“欸?你也認得小任?竟沒聽他提過——他可真不夠朋友。”
“呵呵呵呵……”藍衣人眉梢一挑,“任莊主是最講義氣的。他那是護着你。”
傅劍寒心道該不會真應了江小少爺的猜測,此人是魔教教主麾下的一員幹将……又想起席間衆人的竊竊議論,那教主最是好色如命,倘若他當真男女不忌,眼前這人恐怕是在劫難逃。腦袋裏胡思亂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方才交手時已經看清,此人這次總算穿了鞋;只是黑靴黑褲貼身得緊,襯得小腿極為修長。此時一道掌風呼嘯而至;傅劍寒趕忙閃躲,可惜失了先手,被闖入身前半尺之內,長劍難以施展。瞬息功夫一襲藍影便揉身而上,指縫間夾着一柄薄如蟬翼的镖刀,幹脆利落地向他雙目橫抹。
“……好生無禮。這對招子是不要了罷。”
間不容發之際,傅劍寒反而松開手中佩劍,兩臂強抱上去——這是坊間最無賴的打法,以身為刃,扭抱摔打,反折關節,無所不用其極,偏偏又以亂制序,以力制巧,隐約印證了武學上的至理。若非對手輕功實在超絕,險些被他擰斷四肢。幸好藍衣人也極聰明,并不占他兵刃上的便宜,而是一擊不成便盡快脫出,忽近忽遠地繞着他游走。傅劍寒只覺四面八方都是靛色,真真可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不留神間幾道手指的殘影又貼到了眼皮底下,勁力擦過時幾乎能刮下一層皮來。傅劍寒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近身功夫,幾乎瞧得入了魔怔,脖頸再次叫人拿住了。
“好手!好招!”盡管被抓着要害,傅劍寒卻由衷地贊嘆道。
“這是七十二路天山折梅手。算你運氣,今番瞧見了。” 藍衣人道,右手二指猛戳向他的一對眼珠,卻在半路生生停住了。“有趣。”他收了手,忽然又刺了一次,仍是在傅劍寒的眼前半寸驟然停住。
傅劍寒不明所以地瞪着他。
“……再怎麽鐵骨铮铮的漢子,被直插雙目,眼皮好歹也要動一動。這是人的本能反應,倒不一定是存了怯意。” 藍衣人喃喃道,指尖輕輕撥弄着傅劍寒的眼睫,好似發現了什麽新奇的玩物。“你的眼皮卻當真紋絲不動,仿佛鐵鑄的一般。這倒是怎麽練的?”
傅劍寒道:“若是挖了這對招子,今後我便瞧不見船家了;既然看一眼少一眼,自然要瞧個夠本。”
那人一愣,忽然撒開手哈哈大笑。
“……這等混賬話,本座上輩子也不知對人說了多少。哪知今日竟從別人口中聽來,真是天道好輪回。”
傅劍寒摸了摸脖子上火辣辣的指痕。“小兄弟這麽年輕,怎麽老氣橫秋的,本座本座,叫得仿佛七老八十了一樣……”
藍衣人反手便是一掌,力道大得足以拍碎頭骨,好在被傅劍寒半途攔住了。他如此喜怒無常,令人全然摸不着頭腦。傅劍寒卻丁點不動氣。他只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好,若是沒來品劍大會,上哪兒去尋這麽一個既新鮮,又有趣的人來。
便在這時,遠處再次影影綽綽地傳來有些耳熟的琴聲。藍衣人收了手,面上的喜色和嗔怒都消去了,只剩下一片漠然。他與傅劍寒錯身而過,往琴聲傳來的方向疾奔。那道影子消失得極快,宛如一片黑雲散入石青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