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吧?”
……
是個柔美清甜的女聲,她這麽笑着在他的耳畔說了些什麽,伴随一些光怪陸離的片段一一從眼前閃過,又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他想回答的,卻已經來不及了。
緊接着,他醒了過來,在某處繁華的大街上。
可沒人可以看見他,也沒人可以聽見他的話語。
更麻煩的是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而那些東西似乎打算吃了自己。
如果不是這個世界奇幻了,那就一定是因為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而從以上這些個現象推論——他應該是死了。
可他是怎麽死的?
他完全想不起來,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毫無疑問,他失憶了。
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又要躲着那些分分秒想吃自己的怪物,他幹脆随便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下,從此以後整日整夜地看着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而他也漸漸認識到了,他曾經熟悉的世界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在近在咫尺的人群是那麽格格不入。
已死之人,卻無處可歸。
他或許還有什麽放不下,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就連心也跟着清空的大腦一起越來越空虛。
“到底還能做什麽呢?”
這樣的問題一想就是好幾天,而唯一陪伴他的只有路燈和邊上那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同樣也是這麽多天,他看着在便利店進進出出的男女老少,忽然意識到這個位置并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好,他看着店裏面擺滿了的食物,摸了摸應該感覺不到餓的肚子,有些郁悶地托了把下巴——
“……好想喝罐啤酒啊。”
也就是在那裏,他遇到了那個改變自己一成不變的死後生活的人……不,準确地說,應該是神。
第一次看到夜鬥的時候,他是在跟一個年輕女人吵架,他還以為他們是對情侶,吵架的起因是年輕女人想進便利店吃個包子,而他卻死活不肯給一個鋼镚。
也就是由這個點開始,女人開始了對男人無盡的控訴,最後哭嚎着要離開,而他卻哭得比她還要傷心,說什麽才在一起兩個禮拜就要離開,讓她再好好考慮下。
但結局還是那麽無情,年輕女人走了,臨走前還有一段完全無法理解的分手宣言……最近的年輕人在流行這些東西嗎?他難道已經死很久了?
他陷入了深思,緊接着用無限同情的目光看着趴在地上不停顫抖着小身板男人。如果他還活着,或許還能安慰下這個可憐的男人,但他現在沒人看得見,只得用目光默默給他鼓勵,然後恨鐵不成鋼地說句——
“這年頭連個包子都舍不得給女友買,真是活該被甩。”
“你懂個什麽啊?!”
“……诶?”
沒想到的,那個男人聞聲竟抹了把眼淚朝他看了過來——他确實是在跟他說話。
“你知道衡音是什麽胃口嗎?!……她一頓抵我三天啊!!!”那個男人說着還沖了過來,抓起他的領口狠狠地搖了好幾下,連唾沫都噴了他一臉。
“……”
這個男人……看得到他?
沒有什麽比這個認知更讓他欣喜的了,但如果對方不趴在他身邊聲淚俱下地訴說了整整兩小時的苦逼遭遇,他會更開心認識他。
“衡音算是個不錯的神器啊,如果她的胃口能再小點就好了。”名叫夜鬥、自稱為神的男人——對,他只花了一分鐘就消化了他說自己是神這件事,抹了最後一把眼淚,而臉上的表情其實更像是在哀嘆這兩個禮拜自己失去的夥食費。
“啊啊……”夜鬥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抓抓頭發,“沒有神器的話,我可是會很難辦的啊。”
然後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臉上,還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你也是亡靈吧?有沒有興趣到我這兒來打工?”
他愣了下,從剛才的談話中也大概明白了夜鬥這話是什麽意思,稍微想了三秒吧,他最後透過便利店裏的玻璃窗一指架子上成排的鋁制罐子——
“好哇,如果你給我買罐啤酒的話。”
……
就這樣,他成了夜鬥神的神器,還擁有了新的名字——弘音。
他一直覺得夜鬥對自己還是不錯的,至少那個時候他把不願買包子的錢拿出來給他買了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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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神明大人其實與他以為的神明相去甚遠,沒有自己的神社也沒有多少信徒供奉,每天都穿着同樣的一套運動服去打些散工,然後賺那可憐的五塊錢。
其實是個笨蛋吧那個家夥,在與他相處的短短幾天裏他就知道了。
但他是感謝夜鬥的,有了新名字就像是獲得了新生,正是夜鬥給予失去了一切的他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但是除此以外,他決定絕不能跟夜鬥有太多交集,尤其是金錢方面。
事實上他是在跟着夜鬥混了好幾天後就決定自己去打些零工,但他畢竟是神器,很多工作并不适合,而期間他選擇去投稿也純屬閑出來的,沒想到卻成功了。
給自己取了個順眼的筆名,然後開始正式供稿,當然都是瞞着夜鬥做的,因為他其實一直都有個私心。
他筆下的故事很多都是偶然間閃過的片段,雖然很不清晰,大多也只有一個隐約看出輪廓的女人存在,但他明白那一定是有關他生前的記憶。
或許這樣就能找到她吧,那個占據他大多數記憶的女人——已死的他其實并沒有看起來的那麽潇灑。
就這樣,他跟着夜鬥的日子慢慢變得平穩了,除了時不時地挨餓受凍,又或者對現世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依舊。
但同時他又很清楚地明白那些東西都已經是離自己遠去,再也無法企及的,他要做的僅是好好接受。
所以他也這麽告訴雪。
雪的年紀還太小,也同他一樣失去了記憶,他看着他就好像看着那個坐在便利店門前的自己一樣,他能感覺到如果這個時候不拉上一把,以他的性子很有可能就會跨越那條不可逾越的界限,但顯然,他的話對他沒有太大作用,最後還是神奈喜把即将堕入魔道的雪拉了回來。
雪比他幸運些,有那麽一個人願意一直在他身邊給他鼓勵,哪兒像他的那位,就像是來讨債的一樣。
可明明是在抱怨,他卻發現自己的嘴角一直在上揚……啊啊,如果可以的話,就這樣四個人在一起也不錯啦——那個時候他是真的這麽想的。
只可惜,世事是那麽難料,神奈喜住的醫院裏藏着什麽妖怪,而也就是在追尋中他遇到了板垣由宇。
他找了那麽久的人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時她挺着個大肚子急忙忙地下樓,他僅看到她的一個背影,他并沒有第一眼認出他,只是覺得眼熟,還好笑地說了句那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類型。
要不是剛好替神奈喜去還書,他或許也沒有那麽快再跟她碰面,在走廊叫住了她,只是一個回眸和一句“請問有事嗎”就足以讓他愣在了當下。
已經不止是眼熟那麽簡單了。
原本只是想還本書就離開的,他卻偏偏被這份熟悉絆住了腳步,主動跟聊起了天,說到自己就是她所喜歡的小說的原作者。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這些話時是帶上了多大的希冀,對随着對方驚喜和自然的應答,他的情緒也慢慢恢複了平靜。
“啊啊,看來小千春也在替媽媽感到開心呢。”板垣由宇說着忽然捧着肚子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狠狠地踢了我一下。”
他愣了下,随即又笑道:“千春?……很好聽的名字呢。”
“謝謝,這是優介和我讨論很久才決定的。”
千春……優介……
他在一瞬間感覺到了,心底下有什麽東西“啪嗒”一聲被解鎖了,記憶深處的那些片段又一次在眼前一一閃過。
千春……其實也是他打算給自己小說裏男女主人公孩子取的名字。
他看着眼前笑容依舊的女人,她撫摸着自己的肚子,仍在親切地對他說些什麽——但眼前的事實又在告訴他,這位板垣小姐并不認識自己。
或許只是跟他記憶裏的人有所相似吧。
這麽想着,他再次揚起了微笑,只是無法避免的,他的心情變得低落,直到這天晚上跟夜鬥一同去斬殺那只黑影妖怪時才緩過了勁兒。
妖怪有些難纏,但并不至于棘手,夜鬥用他給了妖怪結實的一擊,整個頭骨近乎被劈裂,可卻在那一瞬間,他聽到了那個妖怪張口說了什麽——
“PA……”
他到底說了什麽?
他以為自己或許永遠都無法得知了,只知道眼淚在那一瞬間不可抑制地奪眶而出,卻不知道這份發自心底的悲傷是為了什麽。
不過老天爺對他還算不錯,因為他很快知道了那個時候黑影妖怪對自己說了什麽——
“爸爸。”
是的,她在叫他……爸爸。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這麽一聲了,他的千春。
他想他還是應該是收回老天爺不錯那句話,其實老天爺一直一直在跟他開着惡劣的玩笑。
河村右輔的話讓他想起了一切,跟青梅竹馬的板垣由宇婚後的第三個月發生的那場車禍正是将他帶離此岸的原因,也就是那次,板垣由宇的身體被鬼子母和她的神器侵占了。
他抱着板垣由宇,記憶已然全部複蘇,可面對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該怎麽選擇,一邊是由宇,一邊是夜鬥,情與義有時候真的是不能兼得的東西。
這樣是不對的……但最後還是開口對夜鬥說了那樣的話,他是真的不想板垣由宇死去,她為自己付出了太多。
但作為神器,他失格了。
最後夜鬥将雪收為神器,斬殺了鬼子母堕落的神器,而他也永遠地失去了板垣由宇,直到最後一刻,她仍未記起自己是誰。
其實連他自己都有些暈了——自己到底是誰?……弘音?優介?還是直輝?
但那也已經不重要,因為不管他是誰,他都只愛着一個女人。
可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他确實沒能守護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害她們枉送了性命。
這樣的自己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板垣由宇死後,他近乎是不告而別地離開了醫院,獨自走在大街上,他看着熟悉或陌生的景色,腳步不自覺地越來越快……
或許還能找到的……由宇的靈魂一定還在這個世上……
“她已經不在了。”
直到遇到那個人,他的腳步才停下,他看着那個人,卻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裏出現:“……是你。”
“板垣由宇的亡靈是不存在的,從她被附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支離破碎了。”
“……”
原本是怎麽也不會相信的,但當知曉對方的真實身份以後,他卻不得不相信她的話,現實遠比自己想的還要殘酷。
可到了這種地步,他的大腦反而變得無比清晰,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現在要去做的又是什麽。
他要報仇,賠上自己的性命也無所謂,但唯一的猶豫是,他絕對不能連累到夜鬥。
“……我該怎麽做才好?”
“你知道的,不是嗎?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
是啊,确實只能這樣了。
……
他去了當初與夜鬥相遇的便利店門口,還是那個地點、那個位置,他買了罐啤酒放在自己身邊,就這麽默默地坐着。
他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還不忘對着身邊根本不存在的人又發了一通牢騷,可說到最後卻又沉默了,直到離開時仍是一言不發——
啊,在去鬼子母神神社之前,他還有個地方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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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過了好久好久,但所幸,一切都如自己所想的進行着——鬼子母死了。
他知道自己其實根本騙不過夜鬥,但他很高興,夜鬥尊重了他的選擇。
自相遇開始,他所守護的便不只有由宇,還有将無處可歸的我他撿回去、又賜予名字的那位啊,他的神明大人。
只可惜,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不過現在也已經沒關系了吧,有人會永遠永遠記得他的神明大人,也有人代替他成為新的神器、新的道标。
他看着夜鬥,有很多話想說,卻已經來不及,在最後唯一能做的只有說一句抱歉……
——抱歉,讓你為我擔心了那麽久。
——抱歉,到最後還是那麽任意妄為。
——抱歉,以後不能再跟你一起戰鬥了。
——抱歉……沒能陪你到最後。
弘音稍稍仰起了頭,從身體斷裂處慢慢感受到了靈魂的随風而逝,視線也跟着變得模糊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他鐘愛一生的女人對着自己揚起純澈的微笑——
“優介,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吧?”
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會心一笑:“我們當然會一直在一起了。”
哪怕是在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