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定要讓雪音說的話,他對弘音的初印象并不是很好——整天懶懶散散、不修邊幅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似乎是天生的樂天派,不管遇到什麽都只是啊哈哈地說過笑過,最可笑的還是他的副業,居然是寫女生愛看的那種純愛小說,筆名也奇奇怪怪。
一言蔽之,雪音對弘音就是“完全無法理解”。
雖然之後的幾次接觸對自己都很友好,但他對弘音的态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是“認識的人”而已,唯一讓他眼前一亮的也只有“神器”這種他從未想過的身份。
要說他對弘音态度的轉變應該是第一次跟他獨處的時候。
那時他才剛跟着神奈喜去學校,對現世仍有些糾結的他在學校裏晃蕩個沒完,最後上了天臺,沒想就在那裏碰到了正在曬太陽的弘音。
他本來想走的,卻不想還是被他發現了,硬是拽了過來陪他一起曬,還美其名曰促進感情,雖然他覺得完全沒有促進的必要,但還是坐下了。
但之後被逼聊着的話題還是那麽無趣,多數都是半躺在地上的弘音在說個不停,到了後面話題引到了他正在寫的小說——
“你知道我為什麽寫小說嗎?”到了最後,弘音這麽問了看上去一點都不想搭腔的雪音。
“一定是為了賺稿費吧。”雪音眼皮都沒有擡一下就回答了,畢竟跟着那個窮酸的神明一定連吃飽穿暖都是問題。
“錯。”弘音一拳頭狠狠砸在雪音腦袋上。
“好疼。”雪音揉着被砸的地方,有些埋怨地看他一眼,“那是什麽嘛?”
“有人知道,有人喜歡,有人期待。”弘音說着側過了臉,逆光下勾出了金色的輪廓,嘴角也跟着微微翹起,“這樣不就好像自己還活着一樣嗎?”
“……”雪音聽到這話的時候完全愣在了當下,他在剛才确實有想過各種可能性,卻沒想到弘音的答案卻是這樣。
但那個時候的他聽到這話卻無端端有些煩躁,剛想起身走開卻又就被邊上的人拽住了兜帽,硬是拉着一起躺到了地上看了一整個沒有邊際的藍天白雲。
“告訴你啊,小子,有些事沒法改變了,那就好好接受吧……我啊——”
弘音兩條搭在半空中的腿晃蕩個不停,仰頭看着藍天露出稍許釋然的表情,說着這些話的口氣卻仍像很無所謂的樣子——
“其實比任何人都懷戀這個世界。”
……
……不是說比任何人都要懷戀這個世界的嗎?
化為刀身的雪音在一次次與已成為敵對神器的弘音碰撞中捏緊了拳頭,他至今仍和夜鬥一樣——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那個會教他功課、會跟他絮叨些大道理、會在他差些堕落時拉一把的弘音先生怎麽可能會完全站在對立面,以這樣的方式跟自己對陣。
“……明明——”雪音低聲說道,聲音都有些嘶啞顫抖,“明明對我說過那種話的……”
由于神器一瞬間的分神,心存猶疑的夜鬥本就只能勉強擋下鬼子母的不停揮來的刀刃,而這一刀卻是結實地挨到了,臂膀上的衣服被割破,鮮血不一會兒染紅了整個袖管,可見傷口之深。
夜鬥咋舌一聲,捂着右手的手臂跳到一邊,溫熱的血已經流到了手掌上,與刀柄相交的地方傳來了粘膩的血腥味。
雪音愣了一下,身上沾染的鮮血灼傷了他的眼睛,夜鬥的受傷完全是因為自己的疏忽,霎時的慌亂無措,眼前的對手又是如同長輩的人,他心底由始至終都沒有正視一切真相的覺悟。
該怎麽辦?自己可以做什麽?……鬼子母說的祝器又是什麽東西?
雪音的心亂了。
“冷靜點。”夜鬥低聲對手中的雪器說道,與神器一心同體的他自然感覺到了雪音的茫然無措,但眼下的自己又何嘗不是那樣。
他捂着傷口的左手緊了緊,目光掃到不遠處的少女所在,對野良的目的仍不明了,但看她确實沒有對神奈喜做什麽,還跟她一起看着這邊,只是與她焦急的表情完全不同,在看到狼狽不堪的他還加深了笑意,伸出了右手又輕啓唇畔——
“用我吧。”
夜鬥微眯了眼睛,他捏緊了刀柄,才不會就這麽妥協。
“雪音。”
正痛苦地抱着頭的雪音怔了怔,他聽到了夜鬥的聲音,卻不知道該作何回應,只得愣愣地看向前方,被血色染紅的神社前堕落神明握着巨大鐮刀的身形漸漸變得模糊了。
“你跟我一樣,一定有很多事想問弘音吧。”
“……”雪音在為微頓後點了點頭。
“那就對了。”
夜鬥撐着地面站了起來,扯下自己那件已經破破爛爛的運動外套丢開,身上僅留下一件白色T恤,但這樣一來,他手臂上的傷反倒更加觸目驚心了,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此刻露出的微笑,湛藍的眼睛在夜幕下熠熠生輝——
“靠我們把弘音奪回來,然後再好好問清楚,他個混蛋到底在搞什麽。”
“……”
雪音輕咬口下唇,本已握緊的拳頭在掙紮了兩下後松開了,他睜開眼睛正視前方,視界變得無比清晰——
“我知道了。”
沒錯,他們的敵人沒有變,唯一要做的僅是将成妖的鬼子母剁個稀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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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勉強啊,夜鬥。”被拒絕的野良并沒有表現出一絲不悅,仍舊是笑吟吟地将伸出的手收回,平靜地望着不遠處那徒然改變了的氣氛,“明明用我就可以了,就算是祝器我也能幹幹淨淨地砍落。”
神奈喜微皺了眉頭,她看得出眼前的少女說的不是假話,如果真的是她的話,定是抱着将鬼子母與弘音一起砍殺的心情:“夜鬥不會斬弘音的。”
野良轉過了腦袋,将目光投向神奈喜,淺笑道:“真是的,你和夜鬥都還是那麽天真。”
“……”神奈喜并不明白野良的話是什麽意思,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自己非常不喜歡她的這種笑容。
“夜鬥是喚不回弘音的。”野良貌似好心地向神奈喜解釋道,但表情卻完全不是那回事,“他可是主動去找的鬼子母。”
“主動?”神奈喜錯愕地重複這兩個字。
“鬼子母是嬰孩的守護神,如果是她的話,完全可以找到弘音投生的妻女。”野良掩着嘴輕笑一聲,“神器說到底還是人類,最後還是會被這些塵事牽絆住,不過這倒是正好遂了想要向夜鬥報仇的鬼子母的願,畢竟弘音還在那時成為了祝器,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祝器?”
“啊,還沒有跟阿喜解釋過呢。祝器就是神器進化的産物,外形較之前會有所變化,也是神器宣誓永遠忠于主人的證明。”野良說到這又笑了,“這麽一解釋,反而覺得更好笑了,永遠忠于主人什麽的都是些自欺欺人的笑話呢。”
“閉嘴。”神奈喜斂下了表情,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好啊。”她無所謂歪了下頭,仍舊慢條斯理地說道,“可這又能怎麽樣呢?”
“……”
野良沒有轉頭,仍舊笑眼看着神奈喜,伸出右手輕輕開口,邊數邊一根根彎下手指:“一刀、兩刀、三刀、四刀……”
就像是合着野良的拍子一樣,不遠處仍在與鬼子母纏鬥的夜鬥身上不停地添上新傷,原本的白色T恤竟被他的血硬是染成了紅色,但他始終沒有停下,固執地迎上鬼子母的利刃。
“……夜鬥。”神奈喜緊緊抿着嘴,她無法移開視線,那一刀刀就彷如割在自己身上一樣。
“雖然不想承認,但弘音确實是優秀的神器呢,現在變成祝器的他在妖化的鬼子母手裏會有多強沒人可以說得準。”野良放下手停下數數,微眯起眼睛,而牽起的嘴角仍未落下,“而夜鬥手中的不過是個十幾歲剛成為神器的少年,兩方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
“對了。”像是想到了什麽,野良笑着拉過神奈喜的手,彎起的眼睛看上去是那麽純良無害,“阿喜的話夜鬥一定會聽的。”
“……”神奈喜看着少女的笑顏本能地感到不安。
“你叫夜鬥用我吧,不然的話——”野良說話間一頓,微微側過頭看向神社前渾身淌血卻仍未有後退跡象的年輕神明,“夜鬥會死的哦。”
或許她該動搖的,但是某人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在野良話音剛落的瞬間,雪器已擦過她的發梢落到她的頸脖間——
“你在羅裏吧嗦些什麽。”近乎變成一個血人的夜鬥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而遠處是神社轟然倒塌的聲響,月光下夜鬥蒼白的面容與血色相交,湛藍的眸子裏蒙了層淡淡的殺意,“我才不會這麽容易就死。”
神奈喜看着這樣的夜鬥愣了愣,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夜鬥,肅殺無情、不茍言笑,與平日裏那副鬧起來翻天覆地的樣子完全不同——又或者說這才是夜鬥藏在最深處的真實模樣。
與神奈喜的表現不同,被刀抵住脖子的野良神情不變,更別說驚懼了,嘴角仍是不會變的淺淡笑意:“說的也是呢,夜鬥要是死掉的話,父親大人和我也是會很傷心的。”
“……”夜鬥的眸子暗了暗,将雪器從野良的脖子上移開,他看向神奈喜淡淡地開口,“不用聽信野良的話,好好地在這裏等我們回來。”
“……嗯。”雖然從兩人的對話中可以知道夜鬥他在隐瞞着什麽,似乎還扯出了新的人物,但此刻的神奈喜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她緊緊地攥着衣角,現在确實沒有多問的必要。
夜鬥對神奈喜扯了下嘴角,算是種寬慰的微笑,但下一秒他的嘴角已經撫平,握緊了雪器後再一次奔向了暫時被他砍倒的神社困住的鬼子母那裏。
……
從廢墟中脫身的鬼子母因為憤怒大聲嘶吼,她淩空向夜鬥所在的方向揮刀,明明還隔着數米遠的距離,這一刀眼看又要割到夜鬥身上,但只差了一點點,被他手中的神器擋了下來。
惱羞成怒的鬼子母指着平安落地的年輕神明喝道:“你以為随便臨時拿來湊數的神器就可以贏我的禮嬰嗎?!!別開玩笑了!!!你這個下等的神明!!!”
“嘛,這種事還是等做到了再說吧。”夜鬥不緊不慢地應承一句,而後便提刀砍向眼前的女人。
事實證明,确實是鬼子母太過狂妄了。
刀影交相輝映,而神器正是在戰鬥中獲得成長的。
經過了到現在為止所有的打鬥,雪音當然已經感受到了弘音的認真,他是真的想殺死他們,哪怕他再不願相信,也無法改變這點。
雪器的攻擊方式終于轉守為攻,他從茫然無措到慢慢地配合夜鬥的節奏,用自己的意志掌握揮刀的角度和力道。
夜鬥不再添新傷,相反還數次擊還了鬼子母,哪怕是祝器具,弘音和鬼子母畢竟也是剛接觸,磨合度遠遠不夠。
然而事實也是這樣無情,當雪音真正開始想着如何去還擊的時候,他已經在面對已是敵對方的弘音,以同樣的神器身份。
雙方的戰鬥已到了白熱化,可是——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非要這樣不可?
感受到夜鬥飛身的一刀後,與弘音刀刃相接間,雪音終是按耐不住地大聲吼了出來——
“你不是對我說你比任何人都要懷戀這個世界的嘛?!那為什麽還要越走越遠?!弘音先生——!”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傳到對方的耳朵裏,卻只是想這樣完完全全地說出自己的心聲。
“……真是笨蛋呢。”
雪音在一瞬間感受到了,那個總是以一副長者模樣對他說大道理的家夥與自己擦肩而過,在他耳畔輕聲開口——
“這樣就對了,好好地——”
還是漫不經心的語調,卻是千萬斤的托付,伴着一只粗糙寬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替我守護下去吧。”
刀刃相交的剎那,随着一束刺目的白光,男人手中的無鞘太刀已将化妖女人的巨大鐮刀斬斷——
“诶?”雪音完全來不及反應,一切的變化都來得太急太快。
幾人裏只有夜鬥做下反應,他微微垂了下眼簾,擡起左手攬上了被砍斷的半截刀刃,在與之接觸的瞬間喚出其名——
“弘器。”
斷刃化形,卻也只是半截太刀之形,他徒手捏住鋒利的刀身,橫劈向盡在咫尺的鬼子母頸脖掃去——
“嚓——”利器穿透身體的特殊聲響在夜幕下突兀地響起。
直到眼前的視線天旋地轉起來,鬼子母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但也只能在頭顱落到地面後拼命地轉動眼珠,望向再一次、背叛了自己的神器和那個将她斬殺的年輕神明。
從脖子開始化為黑煙快要消失不見了,但看着夜鬥的鬼子母卻忽然咧嘴笑了:“你以為真能殺死我嗎?只要仍有信奉我的人存在我鬼子母就不會死,只有你這種可悲的東西才會在人類斷斷續續的記憶裏茍延殘喘地活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聲在刀刃刺入她的腦袋後戛然而止,慈悲的面容以扭曲的表情畫上了句號——鬼子母死了。
夜鬥面無表情地抽刀而出,冷冷地看着已成為屍骸的女人,開口吐出幾個字:“真是煩人。”
而他手中的斷刃在給鬼子母的致命一擊後便已經握不住了,從刀尖開始慢慢消散,他看着手中的刀,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在便利店門口遇到弘音的時候,其實當時只是心血來潮給了他一罐啤酒罷了,卻沒想會是這樣的結局。
夜鬥在恍然間聽到了那依舊熟悉的聲音,而這也是弘音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真是抱歉呢,請原諒我最後的任性吧。”
刀刃在話音剛落的瞬間崩碎散盡,與另外半截刀身一起,伴随着忽然變大的夜風化為星星點點的灰燼從空中緩緩散落。
雪音看着漫天飄揚的灰黑色猶如下雪一般的灰燼怔怔失神,眼睛變得酸脹無比,他低頭跪坐到到了地上,淚水在下一腳奪眶而出——
“弘音先生——!!!”
與失聲痛哭的少年不同,夜鬥從頭到尾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手中硬按上弘音斷刃的手滴答滴答淌着血,落到地上又倏地被吸收。
他微微擡起頭,視界裏亦滿是灰燼——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到了這種地步卻未刺傷我的你并無半點邪念,只是一心求死。”
夜鬥長嘆一口氣,慢慢阖上了眼睛——他願意尊重,如果這是弘音最後的選擇的話。
“弘……音……先生……”神奈喜望着天空低聲喚着他的名字,伸出手接住的灰燼卻在一瞬間消散不見——這就是神器的死亡,是真正的于天地間再也不見。
淚水不可抑制地從眼角順着臉頰滑落……
神社的赤紅漸漸褪去,漫天的灰燼終會落盡,在這片凍結的景色裏,唯有少年的恸哭聲仍在不停回蕩,悲傷仿佛穿透了一切阻隔傳到了每個角落、久久不絕。
野良并不言語,只是淺笑着擡眼望向夜空的一邊——
差不多要來了呢。
……
是的,正如她所料,就在衆人都放下警惕的時候,一位不速之客已乘着夜色到來。
原本只是道标發現了鬼子母神社方向有些不對而前來勘察,卻不想她竟能在此處看到意料之外的人物。
“……夜鬥。”
她在念完這個名字的下一秒,便将手中的長鞭用力揮下。
如閃電般的攻擊從半空中襲來,夜鬥察覺到後迅敏地從邊上一側,但由于身上的傷只能勉強躲開,而原本所在的位置上的磚塊已經被擊打得粉碎。
他在穩住身形後微皺了下眉頭,不用擡頭看他都能猜到來者是誰,有這種淩厲的招式和下得了的狠手也只有那個人。
“嘁,偏偏是這個時候。”他用手背蹭掉從嘴角流出的血低聲說道。
尚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的神奈喜和雪音擡頭向長鞭襲來的方向看去——
出現在鬼子母神社上方的是一個擁有一頭金色長發的年輕女人,她騎坐在一頭雄偉的獅子身上,手握一條長鞭,姣好的面容上竟是因憤怒而扭曲的表情,一對紫眸死死地盯着半跪在地上的夜鬥,并厲聲喝道——
“你現在連神明都斬殺了嗎?!你這個罪該萬死的禍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