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度之快,讓我趴在地上贊嘆了好久,我該說老當益壯嗎,這步伐太犀利了。
我吃驚的,不僅僅是他逃跑的速度,還有他擡起手腕的時候,衣袖滑下,我看到了他的手背和手腕。
那裏,和他的臉一樣,也是疤痕密布着,只是刀痕更加明顯,有些地方的愈合處,都是突聳着的,可見當初傷之深,只怕到了筋脈寸斷,皮肉翻卷的地步了。
這種傷,絕不會比我當初手腳間的傷痕淺,唯一的幸運大概是我用的藥還不錯,傷痕雖在,卻是平坦的猙獰,而非如蜈蚣爬在身上一樣的突起。
可以猜測到,他當初的傷,甚至沒有得到悉心的照料。
無論容貌如何,這樣的傷,是誰也不願意的,我甚至無從猜測他的傷是年輕時受的,還是年長後,若是年輕時,這就太讓人唏噓了。
也無怪乎會隐居在這遠離人群的地方,任何人都不願意走上街的時候被人指指點點。
他離去的狼狽,連門都忘記了關,我想的出神,連爬起來也忘記了。直到風吹涼了屁股,我才猛地想起什麽,翻身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爬向馬桶。
當憋急了的需要得到解決,我也冷靜了頭腦,很多細節也沖入了腦海,疑窦叢生。
這種疑慮漂浮在腦海中,想得知,又不得而知。
我走出屋門的時候,昨夜的猜測終于得到了印證,一方不大的平臺,是這山巅所有的活動空間,幾個簡陋的竹筒相連,引來山澗,滴滴答答的水落在水缸裏,到也有些說不出的雅致,幾根竹篙撐出的晾衣架,幾塊石頭權當凳子,山崖的一角挖開小地,種着幾株花草,風掠過處,清幽的香氣伴随着山頭的清涼,很是沁人心脾,奈何我這不解風情的人,看不出來是什麽花。
人世浮華待的久了,對于這樣的寧靜是格外的偏愛的,如果換做當年的我,一心想着與木槿歸隐的我,只怕這樣的地方是心中向往了,可現在……我想回去,我還不知道寒莳的傷如何,鳳衣等不到我,又要擔憂了,還有那眉間一抹血痕的男子,他的身份我還未知。
太多心願未完,太多塵世未了,已不容我逍遙世外,更何況那曾許諾的人,也不在了。
看着四面如刀削一樣的峭壁,上寬下窄的走向,就是有武功的我,上下也需小心謹慎,現在這孱弱的身軀,想要下去只有一個辦法——大頭朝下跳下去!
無論有多少想法,在此刻也只能是想法,這武功的恢複,就象一個壞脾氣的小倌,想什麽時候寵幸得看人家什麽時候高興。
我忽然回身,身後的人托着食案,被我吓了一跳,身體不由自主倒退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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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尴尬了,“對不起,我只是聞到了飯菜香,沒想到吓到你。”
他匆忙低下頭,有些倉皇,胡亂地點着頭,将手中的食案放在石桌上,一樣樣掏着食物。
簡單到簡陋的材料,幾片蒸的香腸臘肉,清炒的南瓜土豆,還有一個煨的地瓜,散發着濃烈的香氣,勾的饑腸辘辘的我猛吞着口水。
他拿起小罐,慢慢掀起罐蓋,我聞到了香甜的粥味,躺了幾日的人喝粥在我的意料之內,意外的是……“臘八粥?”
我嗅到了紅棗和松子桃仁的香味,還未見到食物,腦海中就浮現了這個念頭,脫口而出。随後就發現,是我想多了,大抵是為了替我補身體,所以粥裏放了一些補血益氣的食材,倒與那記憶中的味道重合了。
他默默地将粥碗推到了我的面前。
勺子攪動着粥,香氣幽幽飄來,我的記憶又恍惚到了那年,那冰雪中溫暖的香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臘八粥,今日這給我補身體的粥,如此奇異的巧合。
“是誰把我送到這裏來的?”
我擡頭望他,他又一次倉皇地低下了頭,動作大的那白發都揚了起來,散落在臉前。
搖頭,本就淩亂的發更是飛舞了起來。
“你不用瞞我,會讓你如此盡心照顧我,必然不會是敵人,我只想知道是誰,為什麽要将我放在這裏,而不是尋常的街巷裏。”我盡量将聲音放柔,希望不要再吓到他。
他垂着臉,在長久的無聲後,他擡起了手,比了比自己的喉嚨。
我一愣,目光順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隐藏在厚厚圍脖下的頸項,一道翻卷着的傷痕若隐若現,随着他的動作倏忽閃着,不甚真切。
他竟連這裏也是傷嗎?我無法想象這個男子究竟是在怎樣的慘狀中存活下來的,甚至不敢想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數不清的傷。
“那你會寫字嗎?”
他還是垂着臉,搖頭。
不能說,不能寫,看來把我送來的人是算定了不讓我知道他的身份,才會安排這樣的人在我身邊照顧我。
不死心啊,到底是什麽人裝神弄鬼的。
“那我說話,你搖頭點頭可行?”
這一次,他在沉默後輕輕點了點頭。
我看着那搖曳在面前的白發,輕輕啜了口粥,“你其實很年輕,頂多二十上下吧?”
他正布菜的手一抖,手中的碟子落在石桌上,碟子裏的紅薯滾了出來,掉在地上,啪地一聲摔裂了。
☆、相處
相處
我沒想到随口一問會引起他這麽大的反應,愧疚又一次浮現,他倒是很快地鎮定下來,俯身拾起那紅薯,小心地剝去外面的皮,将髒的一面挖去。
動作很小心,也很優雅,卻還是能看到指尖的顫抖,這是筋脈的傷帶來的遺症,我也有。
“我來吧。”我接過他手中的紅薯,指尖相擦,他松了手由了我,拿起另外一個小碗盛了碗粥,端起欲行。
“為什麽要走?”我開口攔住他,“怕吓着我?”
他捧着碗,輕輕點頭。
“這是你的地方,你讓床、守了我幾夜,為我縫補了衣衫,做了飯食,是我侵入了你的生活,沒理由讓你吃飯都躲到角落裏。”
那欲走的人又重新坐了回來,輕柔的動作裏只聽到衣衫的簌簌聲,捧着他的碗。
從這些動作裏依稀可以感覺出,他是個性格極好的人。
“對不起,我沒想要探查你的秘密。”我有些歉意,“只是因為看到一些細節,想要求證下。”
他的臉擡了起來,目光中透着疑問,又很快低下。
我含了口粥緩緩咽下,紅棗和核桃的香氣溢滿口,還有松子的清甜,“你的眼睛太亮了,若是上了年歲,眼睛會渾濁,這點不象。”
他很輕地颔首,粥捧到唇邊,保持着以發遮顏的姿勢,無聲地喝着。
“還有你的手。”當我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的手縮了縮,好像生怕自己藏的不夠似的,還摸了摸衣袖。
雖然他的手上布滿各種刀痕和傷疤,但是沒有疤痕的地方,是細膩而緊致的,若是年邁的老者,只怕早皺成了老樹皮,當我看到他頸項的時候,更加篤定了這個想法。
人最暴露年歲的地方,除了眼角嘴角,就是頸項了,他連一絲頸紋都沒有,又怎麽可能會是上了年紀的人?
只能說我最初的誤會,因為那頭雪白的發,因為他那蹒跚的步伐,如今想來卻有些明白了。
一個受過這麽重傷的人,但凡露在外面視線可查的地方都有疤痕的人,身上只怕也少不了傷處,走路又怎麽可能虎虎生風,而那頭白發……少年多情,青絲白發,總是令人感慨而唏噓,其間的緣由,我不想多問。
即便是這樣的色澤,在陽光下還是泛起流光之采,隐隐滑着珠潤色澤,那順着肩頭落下的絹緞已近腿彎,一匹無暇的白練,溫柔貼合在身。
我将剝好的紅薯放到他面前,他緊張地探出兩根手指,将紅薯挪到自己面前,用勺子挖着送入口中。
手指上,也是細細密密的傷痕,有大有小,看的我心悸。
無法想象,究竟是怎麽樣的深仇大恨,才會對一名弱質少年下如此狠手,也無法想象,他是如何掙紮過那段可怕的歲月。
抛去這些,僅僅那兩根手指的長度和形狀,修長曼妙,手指尖尖,像是剛剛剝開外衣的春筍心。
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發,那樣的手,我眼前的人若在當年,不定也是顧盼生輝的人。
忽然懂了他的瑟縮,他的遮掩,任誰都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也忽然明了了昨夜真正誤導我的那種死氣沉沉。
不是因為暮年,而是因為心灰意冷。
“一直一人嗎?”這山巅的冷寒,孤苦的日子,在沒人陪伴的時候,越容易去回憶、去想。
寂寞的時光裏,最可怕的不是冷清,而是無法磨滅的記憶,越是無人時,錐心刺骨的往事越容易上心頭。
他的獨守山巅,又何嘗不是一夜夜的往事侵蝕。
他點頭,動作很平靜,氣息也很平靜,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戾氣和怨怼,單純而幹淨。
在太多不甘與無望後,平靜才是最難得的,至少我沒有他的從容,這男子令我油然産生了敬佩。
“快四年呢,一個人。”我感慨了聲,他一勺粥正送向唇邊,就這麽定定地頓在了空中。
我擡望目光,看向崖邊一株老松,上面有斑駁的刻痕,九道短痕之後,有一道中等長度的刻痕,兩道中等的痕跡和九道短痕下是一道長痕,十二道長痕後,便是另外新起的刻痕,輕易可以推斷出,這是他計算年月的方法,一共三個完整的,最後一個只得一半,應是今年的新痕,尤其最後一道上,還有木屑未落,是剛剛刻的。
大概,我抱着被褥摔的七死八活的時候,他正在刻日期吧,聽到聲音,才來的這麽快。
不知是哪幾個字戳了他的心,我看到那手腕開始輕微的顫抖,勺中的粥晃了出來,滴落在他的衣衫上。
我又有了自抽嘴巴的沖動,叫你多話,叫你多事,叫你多嘴,混賬不是。
“對……”不起兩個字還沒說呢,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并不在意,端起了碗盞走向屋後,我跟随着他的腳步,想要幫他清洗碗盞。
先是擺手後是搖頭,直到那手推上我的肩頭,我拗不過他,唯有站在那發呆。
後屋比之前院更沒有看頭,散亂地堆着些柴火,還有一個土胚堆起的包包,說是墳小了,說是窖也不像,猜了半天也讓我猜不出什麽。
身後清洗的聲音小了下去,多了靠近的腳步,我側首他已站在身邊,也是同樣定定望着小包包,目光複雜,出神到忘記了我在看他,忘記了隐藏自己的面孔。
他的手輕輕落在胸口,眼神溫柔如水,有釋然、有欣慰、有滿足。
這裏面葬着他的愛人?
可這包包太小了,放一具棺木顯然不夠,但我不敢問,怕刺了他。
不想打擾了他,我放緩腳步離開,在轉過屋角的時候,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他站在那,遠方天際蒼茫,身姿孤寂,一抹殘陽斜影落在他的腳邊,拉長、拉長。
我蹲在花圃邊,撐着下巴想要看出個好歹,可惜天生不懂得惜花憐草,看了半天只盯着一株發呆。
細細的杆,嫩嫩的綠葉,結着一粒粒紅色的小果子,豔豔的光滑很是讓人喜歡,有的是圓圓的一顆,象粒瑪瑙珠子,有的已經冒出了小尖尖,細長細長的。
摸了摸,再摸了摸,我開始賤賤地想摘下來驗證自己的想法,礙于主人家沒同意只得按捺下,過一會又騷動地去摳摳。
耳邊聽到杯盞輕放在石桌上的磕碰聲,我回頭沖他招招手,他腳步緩緩拉拽着行了過來。
我目光閃亮,有些期待有些鬼祟,“這個是辣椒嗎?”
他怔了怔,點頭。
“那我能要求今日的土豆絲裏放點辣椒嗎?”我期待的目光變得熱切,就差雙目含淚了。
他的菜很好,這麽簡單的菜式能做的有滋有味已算是不錯的水準,可是沒辣椒,對我來說總覺得缺了什麽,好難受啊。
他悄悄別過臉,我能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縷快樂的氣息,這個家夥在笑我!
他沒回答,但是他伸出了手,掐着蒂,一摘一個,轉眼間手中多了七八個尖尖的小辣椒,這該算是答應了吧。
“我來幫你洗,我來。”幾近讨好地狗腿,他只搖搖頭,朝着石桌的方向指了指,示意我過去。
一個杯子,幾片茶葉,一壺熱水,看葉片被沖起,沉下,慢慢舒展開,再被推到我的面前。
“茶?”我眉頭微挑,半開玩笑,“我以為會是酒。”
我好茶,但是這個時代的女子,多少都好幾口酒,初始在屋內看到米缸旁放着幾個小壇,應該是他自釀的酒,山中露重,我以為他會拿的是酒呢。
他側目,發絲下的目光裏有幾分複雜,糅着幾種情緒,讓我一時間難以捉摸。仿佛,于他而言,我不該說這樣的話。又依稀是,他根本沒想到我會讨酒喝。
但是很快,他就搖搖手腕,指了指我。
我明白,他在說我身體未複,莫要碰酒。我也順勢端起了茶盞,慢慢飲着。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簡陋的山巅小屋,連生活用具都少的可憐,這茶卻出奇的好,清香微甜,讓我不由砸吧着嘴,品味。
我滿意的贊嘆聲裏,他身上的氣息又柔和了幾分,執起了茶壺。
“我自己來吧。”我伸手,他也伸手,兩手指尖無意相碰,他閃電般地縮了回去。
這是第二次,他如此敏銳的動作了,就連腳下,也不自禁地退了兩步,與我保持了距離。
我微怔,就若無其事地拿起了壺,斟滿。
他也無聲地踏了回來,站在桌邊,就像什麽都沒發生般。
“我叫煌吟,你的朋友有告訴你嗎?”
他微微點頭。
“那你呢?”我苦着臉,“我總不能一直喊喂吧?”
這一次他沒動作,靜靜地站在那。
不能說,不會寫,要知道他的名字,真的有點難。
“不如這樣……”我想了想,“以後每天我想些字眼問你,若是你名字裏帶這個字,你就點頭,猜個十天半個月,總能猜出來的。”
我手指一點面前的茶盞,“茶!”
他搖頭。
再指,“水!”
還是搖頭。
“壺!”
“石頭!”
“辣椒!”
我說的飛快,他搖的也快,卻雅致。
“土疙瘩!”
“馬桶!”
他的喉嚨間發出細細的呼呼聲,嘴角扭曲的更加醜陋,倒是眼底,泛起了淺淺水幕。
笑出了眼淚,我猜的有這麽差嗎?
我無奈地捂上臉,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着急。
他悄然別開臉,目光遠遠落開。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桃花相映紅
與他在一起的生活是平淡而安寧的,他是個如水般溫柔的男子,默默地存在,不會讓人有被侵入了空間的不适感,這些日子,我最大的嗜好就是坐在崖前眺望遠山,而他就在一旁執一壺清茶,默然地為我斟滿。
不打擾、不介入,不過度靠近,也不刻意疏遠,永遠在你一回首就能看到的地方,一杯茶或是一杯酒,總那麽及時地遞上。
一如此刻。
我在山崖旁的大石頭上已經坐了一個上午了,說的好聽叫曬太陽,說的難聽就叫攤屍體。因為我除了躺着發呆,就是坐着發呆,再美的遠山風景,都抹不掉我此刻內心的煩躁。
武功還是半點都沒有恢複的跡象,象是冬眠的烏龜,無論我怎麽呼喚,都不肯探個頭來瞧我一眼。
沒有武功,就下不了這懸崖,就不能去找鳳衣,不能去見寒莳。這樣的日子每多一日,我的燥郁感就增加一分。
接過他的茶,發覺他有些神游,目光看着遠方山間。
那裏有一大叢的粉色,很容易就被看到,應該是一處桃林吧,這個季節本該桃花早凋,山中的卻才剛剛綻放。
他的失神,也正因為這桃林。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我淺吟着,想起那株“百草堂”後的桃花,指腹細細撫摸過的,是掌心中的小人像。
當我醒來沒多久,他就給了我一個小包袱,裏面有我所有身上的零碎,銀票、藥瓶、還有我始終不離身的小小人像。
他哆嗦了下,很明顯的顫。
我詩書讀的少,會的詩就那麽幾句,難得的風月一番,居然把人惡心了,真對不住。
當然,表面上我是死也不會承認的。
“冷嗎?”我把手中的茶盞遞還給他,“暖暖。”
簡陋的地方,連茶杯都只有一只,不是我想和他暧昧什麽,真的只是窮啊,總不能讓我把開水潑他臉上吧。
他接過杯子,攏在手心裏。他的手指尖很涼,涼的跟冰塊似的,我蹙起了眉頭。
早發現他穿的極少,往往都是一件單薄的衣衫攏着就完事了,開始以為他是習慣了山中的寒露不覺冷,可是剛剛的觸感明明告訴我不是那麽回事。
兄臺,就算你節儉想省點衣服,也不用省到這個份上吧,連我這練過武的身體,都穿了兩件衣服,你只披一件,下場就是凍死了,拿省下來的衣服做壽衣嗎?
別怪我嘴毒,實在是他太怪了。
我欠了欠身,“我去給你拿件衣服來。”
剛起半個身體,就被他搖首制止了,他還生怕我付諸行動般,趕緊喝了一大口熱茶水。
我無奈地又坐了回來,無法理解他的思想。
他捧着茶盞,又開始愣愣出神,目光的盡處,還是那一林子的粉色。
“在想念你的情人?”
桃花,自古以來總帶着幾分纏綿的美豔,能看到桃花發呆想念的人,沒人會說爹娘友人,通常第一個思及的,都是愛人。
習慣了他的不言不語不回應,也習慣了自言自語自說自話,我遙望着花林,“我也想念我的情人了。”
被我的話吸引,他轉過了臉,看着我。
這是第一次,他正面直視了我,忘記了掩藏傷疤。
“思念,太摧心肝。”盯着手中的人像,“我家的後院裏,也有一株桃花,為我的心上人立的花冢。”
一聲感慨,他無聲垂首。
“原本,這小像我想埋在那株桃花樹下的,可惜那時他的仇沒報,他怎安心入土,這次回去,我可以正大光明為他立碑填冢了。”我露出靜靜的笑顏,“以夫之名。”
他的目光透過發絲,望着我的手掌,出神。
“你想見你的愛人嗎?”
對于我的問話,他一向是很少回答,更多的時候是沉默,但不是不予理睬,更象是琢磨思量。
唯有秉性溫柔,細膩的人,才會有這樣不急不躁的反應,他的确是個好人家的男子。
這樣的人,通常眼光也不該差的,因為他不會沖動,更懂得以心看人。
“會被你愛上的女子,應該是出色的。”
這句話裏,他的眸中飄起淺淺的柔媚,清波如水,全身的氣息也如水,淡雅的如一抹山霧,純秀鐘靈。
我失笑,“那我若有恢複武功的一日,帶你下着山崖,去見她。”
那柔媚化為了悲寞,他輕輕地搖頭,手掌悄然地爬上了面頰,袖子也拽了拽,擋住手背的傷痕。
他不願意這副容顏以對吧?
“若她在意你的容易,就不配你的思念了。你這樣是看輕了她,也看輕了自己選人的目光了。”
他又陷入了沉默的思量中,在寂靜中,他身上的氣息又起了變化,是釋然、是舒展,在剝落那些悲怆。
我不擅安慰人,他也不需安慰,以心明心的人,才會這麽容易體諒他人。
“你這麽好的性格,沒人舍得的。”
他的眼眶扭曲着,嘴角也咧了個詭異的弧度,應該是在笑吧,那神采騙不了的。
“為了你的夢,為了我的愛人,我也要早日恢複武功下這懸崖,我也好想見到他們。”我長長吐出一口氣,“我不知道你家主人到底安着什麽心把我扔在這裏,我若不回去他們會擔心的,我不想有人牽挂憂思。”
鳳衣他這一次只怕又要抽我了,想起那日他的失态,我的心中滿是不忍。
還有寒莳,那個倔強又傲嬌的男子,如果我再不回去,他會不會又覺得是他害了我。
我不想看他自責,我想看到的是指點江山的鳳衣,意氣風發的寒莳。
分別才幾日,竟像是百年之遙,那兩張面容都不知被我在心底翻起了多少次,嬉笑怒罵皆有,以往的點點滴滴細節,都在思念間清晰在腦海,那些我以為自己都遺忘了的小事,卻原來如此的明朗,連嘴角的一個小抿,眼角的輕勾,手上的細微動作,都無限地放大了,放慢了。
想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會讓人快樂的,即使閉上眼,嘴角也是微笑的甜。
在這寂寞的山巅,唯有思念才能讓時間飛快,就讓我再想一會,再想一會吧。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目光的尋找中,石桌上放着那盞早已冷了的茶,而他,正一步一步艱難地拖拉着腳步,走進茅草屋。
背影,重又孤清。
走進屋子裏,他已經趴在地上鋪着被褥了,慢慢的動作,展平着每一寸,仔細而認真。
從我能下地起,睡地上就是我的堅持,他沒有跟我過多的争執,順從了我的決定,但是每一日都會在我進門前,替我鋪好被褥。
我的“獨活”劍,就斜靠在牆角,若是尋常人收拾,會将劍拿開,待床平整好了再放回去,這樣會方便很多。
而他,則是将被角貼着劍,慢慢掖平,半點不觸碰我的劍,就像知道那是我最珍視的夥伴,他也要慎重對待一般。
看他單手撐在地上,有些顫巍巍的吃力,我快步走了過去,“我來吧。”
因我的靠近,他的身體猛一瑟縮,如受驚般的閃開,蜷縮回了床榻上。
我好像……又吓到了他。
應該說,他對我的抗拒感,又濃重了。
感受到了他的抵觸,我也适當地保持着距離,當黑色降臨山頭,我很快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失去了武功我,身體的感知裏不如往日,虛弱未複,也睡的更深,但不代表我在聽到人體落地的聲音後還不會醒來。
那種悶響傳到耳內的時候,我幾乎馬上睜開了眼睛,黑暗中只看到一個人影蜷縮在地上,老蝦似的。
身體在有節奏地抽搐,他好像試圖努力地舒展身體,但才剛剛伸直一點,又蜷了回去。
這不是摔下床,更象是……發病。因為我聽到了濃重的喘息聲,野獸一般。
當我正準備爬起聲開口的時候,他已經擡起手腕送到了唇邊,狠狠地一口咬上,喘息聲抖動,少了幾分粗重。
他想站起,幾度扶着床榻才勉強爬起了身體,搖搖晃晃地才邁出一步,又摔了下去。
他的摔,是完全前撲,沒有一點抓扶,甚至在前栽的時候,還整個身體展了出去,這樣讓他摔的更重,也更遠,幾乎已到了門邊。
他管也沒管自己身上的傷,手指扒拉着門,将門拉開一道,幾是連滾帶爬地翻了出去。
急的仿佛被鬼追。
不、他是在躲我,他不想讓我知道他發病,在無法讓自己淡定走出去的時候,選擇了這樣的倉皇而逃。
可這小小的地方,無形的絲線早已經将我們栓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又怎麽能抛下難友繼續翻身呼呼大睡?
思量之下,還是打開門,找了出去。
地方不大,找一個人不難,更何況明亮的月光下,那腳步拖拽過的痕跡那麽明顯,就在後屋。
他整個人趴在地上,瘦弱的身體在地上翻滾,雪白的發絲沾滿了灰土,披散在地,淩亂的呼吸聲裏,身體抽搐着。
他的手狠狠地抓着,指甲摳着地面,月光下的地面,顯現出一道道紅褐色的血痕,看的人心驚膽戰。
他拉扯着自己的頭發,白色的發,一縷縷地被拽下,老舊的木簪被甩落在地,掙紮着擡起手,将木簪牢牢地攥在掌心裏。
擡手、落下,快的沒有半點猶豫,那尖尖的簪子刺上胳膊,帶出一溜血珠,借着疼痛的力量,他撐起身體,撲到水缸邊,一盆冰冷的水從頭到腳淋了下去。
我徹底,驚呆了。
☆、自殘
自殘
從他出手自傷,到這一盆冷水淋頭,幾乎都是瞬息間的事,太快、也太順手,似乎演練過無數次一樣。
山澗泉水,在這樣的夜裏,幾乎與冰水無異,他的身體這樣淋下,和找死有什麽差別?
一陣風吹過,他的身體瑟瑟發抖,可他再度舀起一盆水,潑上身體,毫不遲疑。
他的發**地批在兩側,露出了那張醜陋的容顏,扭曲的表情,讓本來想要上前的我,又頓住了腳步。
本有些懷疑他是不是神智出了問題了,才讓我有些急切,可此刻我看到那雙瞳,覺得自己猜錯了。
冰冷、壓抑、仇恨、痛苦、哀傷,一個人的眼中怎麽能同時出現這麽多複雜的情緒,在所有的情緒背後,還有一份難以磨滅的溫柔。
這絕不是神智失常的人會擁有的。
我的卻步因為我察覺到,這是他真正情緒的釋放,是他不願為人知的一面,每個人都有過去,經歷的越多,眼裏的東西也就越多。
我此刻若出去,就等于告訴他,我看到了他的真實,于他而言等同看到了**裸的他一樣。
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若不是自己手腳不能動,都不知道做出多少次自殘的瘋狂舉動了,不能傷人,唯有傷己。
他臉上被疤痕層層覆蓋的肌肉跳動着,抽動着,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倚着水缸邊滑坐在地,剛才被冷水沖擊下平穩的呼吸又淩亂了起來。從輕到重、由淺而濃,一下下象拉封箱一樣。
他的唇,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唇角沁出血絲,順着手腕淌下,紅色的血凝在唇邊,加上他猙獰的表情,更加鬼魅。
我不知道他有多痛苦,我只看到他的牙咬的好緊好緊,生生要将自己的皮肉撕扯下來一樣。
一口、又一口。
“嘶!”他拉扯着自己的衣衫,破舊的棉布禁不住他的力量,生生從中間分開,露出纖細瘦弱的胸膛。
想不到那層層疊疊黑褐色的疤痕面容下,是一付如此白皙細膩的身軀,只是這白皙上,不僅有着斑斑點點和臉上一樣突起的疤,還有着道道細長的傷痕。
銳器傷過的痕跡,而且那痕跡有早已變成膚色的、有褐色的、還有新嫩的粉色,甚至還有剛剛愈合的痂,血痕都沒消。
一個人身上怎麽可能有會有這麽多傷疤,還是這麽多不同時段的。
不等我想出答案,他的手已經高高揮了起來,簪子落在肩頭,拉至胸口,狠的不帶半分猶豫,如同他咬自己時一樣。
血,剎那湧出,混合了身上的水,整個身體看上去都象抹了粉色的胭脂般,絕豔。血水籠着他的肌膚,冰冷的氣溫下,身體上攏着薄薄的煙氣,玄詭之感頓生。
他低頭看着自己胸口的傷,眼中爆發出濃烈的厭惡和憤恨,手揚起、落下,一道比剛才更長更深的傷口,出現在白皙的肌膚上,平添了一抹淩虐的凄豔。
衣衫吸飽了水,順着纖細的肩頭滑了下去,沉重的落勢下,松散的褲腰也徹底被帶了下去,一具水汽朦胧的身軀,突然間展示在我的眼前。
一滴血,順着胸膛緩緩落下,慢慢爬過腰身,在肚臍處頓着,又漸漸向下,每過一分,就留下一抹紅。
月光打在那滿是傷痕的身軀、哆嗦的肌膚、滴落的血珠、飛揚的白發上,美的讓人窒息。
從來不知道我的骨子裏還有這樣的暴虐,看到血與傷,勃發的是快感。
或許,是這身體太美吧。
輕易地讓人忽略他身上那些斑駁的痕跡,那些突起的黑褐色疤痕,都在這柔軟的月光中,化成了流動的水。
我看到,他緊緊夾着的雙腿中,似乎有什麽不對……再想看仔細,他的手又一次落下,這一次我看到他眼中的冷酷,殘忍,恨意,對着自己雙腿間。
那恨,已近瘋狂。
身為一名武者,再沒有武功,對于招式落處還是能判斷出來的,他這一次出手,力量與動作都比前幾次要狠的多,自然也更容易猜到。
我去!
他、他瘋了吧。
這一次,我想也不想地沖了出去,手腕用力地抓向他的脈腕,“你瘋了啊!”
我見過自殺的,見過自殘的,還特麽沒見過……自宮的!
還當着我的面,自宮的如此決絕,我身為一個女人,一個閣主,一個再殘廢都能收容在“百草堂”的人,怎麽能讓他出手?
當我抓上他手的一瞬間,本以為他的傷,他的廢,即便沒有武功我也能輕易奪下他手中的簪子,沒想到觸手剎那,他手腕間瘋狂的力量,只讓我短暫地止住了下落的态勢,卻能沒奪下。
他也是一怔,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出現,眼中寫滿了驚詫,可那驚詫過後,是更加瘋狂的力量。
我的出現,讓他更激動了。
一只手揮不開我,他索性雙手握住,全身的力道都試圖在甩開我,雙目通紅,形如鬼魅。
“松手!”我低吼着,死也不撒手。
今天要讓一個男人從我手裏奪走了東西,我還混屁個江湖!
簪子帶着落勢,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