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發騷動,而被蠱植入的人,就成了一個工具,直到死為止。
最痛苦的是,那人的神智是清醒的,只是無法控制身體,無論是男是女,來者不拒。
“她給夏木槿種的,是蠱母。”夏木樨絕望的眼神遙望着,沒有距離,顯然他是想起了什麽。
“不!”我低吼着,聲音在偌大的房間裏震開。
我該慶幸這後院,只有他一個人住嗎?我該笑,此刻我可以肆意發洩嗎?
不,沒有任何方法能發洩我此刻心底的痛!
我的齒咬着唇,腥味彌漫了我的口,粘稠的血從唇上淌下,指甲嵌入掌心中,只覺得侵入,完全察覺不到痛。
眼前,無限放大的,只有夏木槿的笑。
月下的笑,雪中的笑,溫柔如暖陽的笑,輕輕撫過我臉頰的手指,帶着薄薄的繭,也是溫柔的。
“蝕媚”的蠱母的可怕之處在于,當宿主的身體不能支撐**的需索,它會暫且蟄伏,直到宿主的身體稍微恢複,便再度發作。
“他……在……哪?”痛,已然麻木。
夏木樨木然地搖頭,“我真的不知道,她讓人把夏木槿丢入軍營,三年了,他一定死了,否則那對他太殘忍。”
軍營!
我的手撐上牆面,手指深深插入牆中,掌心的血印在牆上,順着白色緩緩流下。
軍營中幾乎都是饑不擇食的士兵,我根本不敢想象那個畫面。
“那樣的情況,他絕不會允許自己活着的,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脫。”他撐起身體,跌跌撞撞地撲向梳妝臺,從妝盒最下面一層,掏出一個小小的繡囊,朝我伸出手,“我最後一次見他,他說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求我他日若有機會離開,将這東西抛入‘西雪峰’的懸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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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雪峰”懸崖,正是我墜下的那個地方。
繡囊是青色的,一如他那天青色的衣袍,是他喜愛的顏色。
我伸出手,粘稠的血沾滿掌心,我愣了愣,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小心地伸了出去。
入手柔軟,輕飄飄地象是沒有重量。
手指探入袋中,指尖觸碰到的,柔軟團着。
思緒飄搖,仿若隔世。
“夏木槿,我想要個定情信物,你給我什麽?”
“下次我藏在繡囊中,你自己看。”
一縷青絲,系一生情,将情許了,便将骨肉交予。
繡囊入懷,我擡眼面前的夏木樨,“你們夏家有你們追求的榮華富貴,從今天起,夏木槿就是我的丈夫,靈位入我家,與你們夏家再無瓜葛,我再做什麽,你也別幹涉,否則我一樣殺你。”
在他愣愣的目光中,我飛掠出門,沖着正殿而去。
此刻,沒有人能澆滅我心頭的憤恨怒火,我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宇文佩蘭,為我,為木槿報仇!
腳尖才落松枝,劍出半鞘。
遠遠的聲音傳來,“‘澤蘭’國國師容成鳳衣到……”
☆、容成鳳衣到來
容成鳳衣到來
容成鳳衣,你來的好蹊跷啊!
殿中絲竹頓停,人影匆匆而出。院落中剎那燈火明亮,更映襯着那踏夜色而來的人雍容華麗,端雅無方。
“鳳後百裏相迎,宇文佩蘭心中惶恐。”大廳裏快步而出的人似乎也沒想到他的到來,話語中帶着幾分疑惑,更多的是驚喜。
她是太女,是侍臣,而容成鳳衣是鳳後,雖以國師名義,百裏漏夜相迎卻是事實,于她而言,是“澤蘭”對“白蔻”的敬畏和在意。
于我而言呢?
“你是我國重要禮賓,我奉皇上旨意,帶百名護衛過來,迎太女殿下一路進京。”容成鳳衣的聲音清清明亮,在夜色中分外清晰。
皇上旨意?老子還蹲在樹梢上呢,什麽時候下過旨意給他?
耳邊,依稀能聽到大門外整齊的腳步聲,甲胄摩擦聲。看來容成鳳衣,沒說假話,他的到來,就是為了宇文佩蘭護航。
不僅是外面的衛兵,還有他身後的四道黑影,連雲麒雲麟都帶上了,可見陣仗之大。
“鳳後連夜往返,宇文佩蘭心中惶恐。”話雖這麽說,但是那眼底的喜悅卻是怎麽也遮掩不掉的。
容成鳳衣的手擺了擺,“皇上憐雪夜難行,囑咐我說與其趕回,不如與太女殿下明日一同入京。”
“好,好,好。”宇文佩蘭臉上的欣喜又大了幾分,不住地點頭。
漏夜相迎固然給足了她顏面,卻還不足以到天下皆知的地步,而同時回京,則等同昭告“澤蘭”對她的禮遇了。
容成鳳衣回首身後四人,“你們留下,守衛院落周邊,若有異常,立即向我彙報。”
四道黑影輕應,轉眼消失在夜色的黑暗中,我心頭長嘆,知道今夜再無任何機會了。
驿館的偏院裏,燭光搖曳着淡淡的溫柔暈澤,将人影印在窗紙上,勾勒着每一個動作竟也是溫柔的。
執壺,傾瀉,淅瀝瀝的碎玉聲裏,端盞,淺酌。看樣子某人今夜根本沒有睡的打算,更象是……在等着什麽。
伸手推門,那虛掩着的門更是證實了我心中的想法。
端盞就唇的手停了停,唇邊勾起一絲淺笑。
“你就不怕我不出現,明日如何向宇文佩蘭交代?”我倚在門邊,面紗早已取下,捏在手心中攥着。
“那就說皇上臨幸後宮,縱欲過度扭傷了腰。”平靜的聲音不帶猶豫,從容抛出一個理由。
我靠,這也行?
容成鳳衣該不是氣傻了吧,這樣的理由也敢說出去,不怕怡笑天下?
“你星夜等候,掃榻相迎,我若不出來豈不是辜負了你百裏加急趕來的心?”我冷哼了聲,話中意有所指。
今夜的他,長衫及地,随意松懶地批在肩頭,只在腰間挽了個絲縧,穗子豔紅,在腿邊輕輕搖擺。
長發垂瀑,絲緞的光澤發射着淺淺的燈火,說不出的柔順。
這身裝備,不是高貴不能觸摸的國師大人,而是一個等待着妻子歸家的丈夫,在漏夜的守候,說不出的柔順,盡昔融化了一切。
說是等候一點也不錯,我看到桌上滿滿的一桌飯菜還殘留着溫度,在這冰雪天寒裏,只怕半個時辰就要做上一桌了,小爐裏咕嘟嘟的水冒着,散發出清新的茶香,是我喜極了的“沉山霧月”。
門板阖上,暖暖的房間溫度包裹上兩人,有種奇異而獨特的親密感。
“百裏急趕,近衛守護,不就是怕我下手嗎?”如此近的距離,兩人卻沒有半點親昵缱绻的意思,“門口侍衛盡遣,熱菜溫茶,你能說不是在等我?”
他的手握上我的掌心,暖暖的溫度順着肌膚融合着,他手臂微一用力,我順勢落入他的膝上,被他整個身體包裹了,“掃榻煮茶待卿歸,幸好鳳衣不曾白用心。”
似乎是小別勝新婚的溫存,但他眼底的冷靜,絕不似他的話語那般柔情似水。只是這樣,非常方便我們兩個人耳語。
“把人都遣盡,只是不希望有人被從天而降的皇上吓到。”他回答的非常幹脆,似乎早已想好了這個答案一樣。
帶着幾分笑意和調侃,看不到指責,也看不到怒意。
“不是怕我和你鬧起來被人發現皇上無緣無故出現而産生懷疑嗎?”我冷笑,“這麽偏遠的地方,吵翻了也不會有人聽見,不是麽?”
“是,也不是。”他單手執起面前的壺,慢慢斟滿面前的杯子,當香味溢滿,我才發覺,這“沉山霧月”飄起的香氣背後,是清冽的酒味。
“我想,你現在需要這個。”他莞爾,“所以做主将茶換了酒。”
看着眼前的酒,白色的瓷杯底搖曳着,影影綽綽的是木槿回首一笑時的俊逸,暖暖的,卻在蕩漾的酒液中慢慢薄了容顏,淡了身影,散了魂魄。
手指握上酒盞,生怕抖落了一滴酒液,象捧着木槿的臉,珍重而小心。
凝望久久,忽然擡頭,手中微用勁,酒盞帶着酒液打上窗棂,将那緊閉的窗推開,酒盞落在窗下的雪地裏,小小的一聲響,冷風吹入,消散了房間裏溫暖,只有冷夜的寒。我平靜對視容成鳳衣,“與你相處,字字斟酌小心,不敢飲酒。”
我防他,就如同他防我,他不信任我,也如同我不信任他。
大家都是一樣的,很公平。
“你從哪看出來的?”放下酒盞,我的手指捧起他的一縷發,細細撫摸,指尖的冰冷游移在他的頸項間。
或許是我身上的殺氣讓他很不舒服,他往後閃了閃,靠上椅背,卻依然沒能逃離我的手指。
“還記得你的小屋嗎,你對我提及過宇文佩蘭。”他似乎想明白了,索性也不躲了,松了所有的防備。
我很是意外,“就這一點?”
他點點頭,“若說還有,只能是你對皇宮大內的熟悉,知道皇家有暗衛的人太少,別說江湖中,即便是朝堂中高官也不甚清楚,而你竟然知道端木凰鳴有貼身暗衛,你知道侍衛的換班的時間,你甚至知道花何呈上的折子哪些是批閱,哪些是請示,這樣的女人竟然只是一間敘情館的閣主,如何能讓我不上心?”
“沒了?”
他停了停,露出一絲思索,“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是一種感覺,你讓我有難以掌控的感覺。”
感覺很玄妙,往往卻真實。
他能說出這樣的話,我還有什麽好問的?
“當你從京師離去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擔憂,而随着出使隊伍越靠近越濃烈,我只是猜,若要行刺宇文佩蘭,進京前一夜是最好的機會。”終于,容成鳳衣端起了他面前那盞酒,一飲而盡,“明日接見她,你今日卻沒有出現在皇宮中,難道不是篤定她進不了京?”
所以才有他連夜匆匆而來嗎,才有了這不眠等我出現。
酒再斟,再滿,再飲。
我說話,他也沒有,只是斟着酒,飲着。
容成鳳衣似乎也是個常年自律冷靜的人,所以酒量并不是太好,幾杯酒喝的急,臉上已浮了紅暈。
“我能說的都說了,現在你能告訴我殺她的理由嗎?”容成鳳衣呼出一口氣,酒氣撒落我的呼吸間,濃烈。
我垂下眼皮,短暫的沉吟後,只有兩個字,“不能。”
我的事,從來都不需要向別人道。
“從你我約定那日起,我給了你最大的信任,你卻逼我出手。”他長嘆,苦笑。
“你想的天真了,你以為靠幾名暗衛和門外幾百侍衛,就能保宇文佩蘭的命嗎?”我搖搖頭,“我若想取她性命,萬軍之中亦能拿首級。”
“你來,只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是。”
“沒有轉圜的餘地?”
我的手,撫上心口前的位置,那裏放着一個青色的荷包,隔着薄薄的衣衫,卻如同烈火燒着心,炙熱的燙。
“沒有!”
“她若死在‘澤蘭’地界,‘澤蘭’與‘白蔻’勢必交惡,一場戰火會禍及百姓。”他慢慢開口。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人生死,與我何幹?保護不了百姓,守護不了國土,是國君無能,即便宇文佩蘭不死在這裏,‘澤蘭’他日仍然是別人的俎上魚肉。”
他眼中的冷靜在漸漸黯淡,“但‘澤蘭’是我的責任,你毀‘澤蘭’安寧,能躲避我長久的追殺?”
我唇邊忽然露出了一絲冷笑,“你還有空追殺我嗎?”
若宇文佩蘭死在“澤蘭”國內,兩國必然爆發戰争,他攘外尚且無暇,更何況沒有了國君的“澤蘭”安內也是艱難,他如何分身乏術地追殺我?
松開手,他的發落回肩頭,卸下了所有防備的他,更有一種溫潤的美。
腳下退開兩步,我轉身拉上門板,“你要阻我,現在就可以喊了,看看有誰能攔住我。”
就在我一只腳剛剛踏出門外時,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如果我只求你暫緩出手呢,只要出了‘澤蘭’地界,你在‘白蔻’國土上一樣可以出手,我可以允諾你三個條件,只要不危及國家百姓。”
腳停住,然後緩緩地縮了回來。
“你依然還是‘澤蘭’的帝君,你應該知道,帝王的力量,永遠勝過個人。”他不疾不徐的聲音悠悠而至,“殺了宇文佩蘭你就徹底甘心了嗎?還是說,你需要更強大的力量讓你讨債時算上利息?”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觸動了我。
宇文佩蘭殺我固然是因為妒恨,但那背後,何嘗沒有殺人滅口的原因,我知道太多秘密,我了解太多事情,而這一切,都出自“白蔻”帝王宇文智晨的授意。
她,才是下達那個追殺令的人。
側首,燭光在跳動,火焰忽而黯淡,忽然暴漲明亮。
“第一個條件,幫我找一個人的墓,他叫夏木槿,不論你用什麽手段什麽方法,我要找到他埋葬的地方。”
他長長吐了口氣,“好。”
手揮過,桌上的酒入手,我看他一眼,“別裝了,太假。”
他微微一笑,點頭,“既然你允諾了我,那麽今夜,還請你不要離我太遠,明日之後,所有的探子都全力為你尋找。”
遙望窗外,雪花飄飄。我縱身院中,靜靜在一片白茫茫中坐下。
☆、吾夫木槿
吾夫木槿
夜風卷起雪花,打着轉,吹散漫天。
仰首,什麽也看不到,只有紛紛揚揚的雪,不斷地落下,遮擋了所有的視線。
望不穿這漆黑的夜色,也看不到雪白紛飛的源頭,只覺天地浩淼,冷清。
躺在雪地中,就這麽靜靜地望着,雪花落在睫毛上,白蒙蒙地什麽也看不清,只覺得冰冷沁入眼中,由寒轉融,最後消為水,淺淺的眼眶容不下,順着眼角慢慢地滑下。
三年前,我一人獨自躺在懸崖底,同樣是漫天飄雪的冷夜,同樣是獨自一人的沉落冰雪中,心中之痛,更甚當年。
那時的我,憤恨的怒火更多過心頭的傷,複仇與活下去的信念足以淹沒一切,不像今日,完全冷然的思緒,只牽挂于那一個身影。
愛了兩年,恨了三年,恨的背後何嘗不是對木槿的愛。
可如今,唯剩負疚,即便冰雪麻木了身體,亦凍結不了腦海中綿延的痛楚。
慢慢地閉上眼睛,被雪水刺過的眼瞳,有些疼,我甚至能感覺到水被眼皮擠壓過後落下的痕跡,聽到它落在衣領上的聲音。
整個人陷入了黑暗中,停駐了呼吸,在黑色中卻有一個身影漸漸清晰,青衫飄搖在面前,白皙的指尖拈着粉色的花,瓣葉卷曲着,層層疊疊綻放在他的手中,淺淺的笑容勝過花色明麗。
“木槿,我的名字。”
那嗓音,潤的如冰雪初融的山泉,在耳邊低聲地呢喃。
“木槿……木槿……”一遍遍地輕喚着這個名字,一如當年。
眼前的人影笑了,仿佛曾将那個回眸的少年,在月光下期盼我的出現,他從不會喜悅的開懷朗笑,只是眸底,滿蘊着溫柔。
那張容顏就在眼前,那麽近,近的仿佛伸手就可以撫摸到他,近到那風掠過揚起我的發絲,都像是他的呼吸。
伸手,指尖冰冷。
木槿,時隔三年,一句對不起,可有用?
木槿,如今再說娶你過門,可還願?
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你的,無論你在哪裏,我說到就一定會做到,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只要能找到你。
冰冷的雪被體溫融化,從衣衫沁上肌膚,冷的生疼,猶如刀割般。
身體裏的氣息自動自發的流轉,在筋脈中流淌,當冰冷與熱度撞擊,傷口再度隐隐作痛,我卻無聲的笑了。
這感覺,似乎還挺好,至少現在的我,需要。
從沒有一刻如此希望筋脈可以更疼些,以往我最為在意和憤恨的傷,卻成了此刻唯一的寄托,我只願疼些,再疼些。
如果,能如當初那般,疼到無法忍受,疼到渾身大汗淋漓昏厥過去,那該多好?
如果,能讓我不再想,不再清醒,那該多好?
只求此刻,短暫的沉凝,什麽都不要想,不要知道。
渺渺青衫,帶着那淺淡的笑容,像是乘風般,在我眼前慢慢消失,遠去。
“木槿!”低吼着,聲音支離破碎,猛然伸出手,抓向他。
人坐起,發絲**的,滴落水珠,一滴滴落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很快又被落下的雪花覆蓋。
我徒勞地望着空蕩蕩的手指,指尖在顫抖,唇也在顫抖,就連他的名字,都念不清楚了。
身邊的酒壺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雪,端起,仰首,卻是一滴也倒不出了。
酒都凍住了嗎?原來我短短的失神,竟已是這麽久了。
為什麽我竟嫌它過的太快?這麽多年不曾想的人,不敢想的人,再想起,卻是這個結局,我真的想再看看他。
那個人,那張容顏,我不想忘記,我害怕忘記。
掌心的熱氣逼出,另外一只手間勁氣彈出,淡淡的紅色中,頭頂枝桠喀拉拉的斷裂,帶着滿蓬的雪花,墜下。
枝桠入手,黑沉沉的,我随手一抖,冰雪落滿地。
酒融,仍冷。
一口盡,滿喉冰涼,入腹的那一刻,從喉間一路燒進胃中,又是一陣刺疼。
今日似乎還未進食,這麽烈的酒,火一般燃着,快要分不清五髒六腑了。
從發間扯落一只釵,就着手中的木頭,慢慢地挑着。
人影的輪廓在手中慢慢展現,就着冷酒,我一點一點磨着。
我擅長殺人,任何武器在手中都足以致命,可我卻捏不好這小小的簪子,每一次落下,都無比沉重。
我害怕,怕不能再現他的美。
我害怕,怕不小心哪一步錯了,就毀了。
我更恨自己,為什麽這些年不敢想他,萬一我勾勒不出真實的他,怎麽辦?
酒,一口又一口。
這往日對我來說最為禁忌的東西,卻是現在最好的伴侶,當酒意浮上,手中的動作越來越快,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笑,他那唇邊只有在大笑中才能露出的淺淺梨渦,都清晰無比。
當酒盡,手中的酒壺甩出,砸在牆面上炸出清晰的響聲,碎裂片片,四濺落入雪地中。
“啪……”輕響間,手中釵斷,尖銳的釵頭在我的力量中散落成數截,我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小木像,木然出神。
木槿,我可還有資格擁有你?
你可會怨念我不曾相信過你,你可曾恨我這些年都不想你,每當你在夢中出現的時候,其實是你來看我了吧?
翻轉手中的小像,想要再刻些什麽,可唯一的釵已經斷成了數截,不能再用了。
指甲慢慢劃着,內勁運上指尖,脆弱的指尖刮過木像,震的指根生疼,幾筆落下,指縫中沁出紅色的血跡,填滿字跡的溝壑。
一筆,一道紅豔。
手未停,也不需停。
當小像的背面被血跡弄的斑斑駁駁無比髒污的時候,我小心地拿袖子擦了擦,看着背面幾個指甲痕,端正地印着四個字——吾夫木槿。
就算你恨我,我也不放你了,木槿。
可惜血沁在字痕中,無論我怎麽努力擦拭,都無法徹底擦幹淨裏面的血跡了,任由它去了。
将小像揣入懷中,心頭都是暖暖的,仿佛無數木槿花在懷中盛放般。
“他年你我同埋一處,種上一株花草,将那骨血融為一體,就能永不分離。”嘆息着,那曾經的誓言,卻已再不能實現。
因為我連他的骨灰在哪,都尋不到了。
眼角瞥到一縷黃暈投射在腳邊,中間卻是一道拉長着的黑色身影,平擡臉中,看到容成鳳衣倚門而立,風刮着他的衣衫,呼啦啦的響。
如此天色,他只着了薄薄的衫,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那雙寧靜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看不出神色,手中還拎着一壺酒。
他沒有追問,也沒有好氣,擡手間只将手腕遙遙地對我伸着,手中是那壺酒。
我一向自律,在以往的身份中,酒是萬萬不可沾染的東西,而此刻,他手中的那個小酒壺,卻對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人生,有時不必太過清醒。”他的聲音有些啞然,聽在耳內是沙沙的。
剛才沉溺在思緒中已是失态,我不希望被他看的更多。
見我遲疑,容成鳳衣舉步,行向了我。
腳尖才落地,他面前的雪地上多出一個淺淺的足印,而方才他站過的地方,卻是幹淨無比,浮雪堆出兩個鞋子站過的痕跡。
我淡淡掃過一眼,旋即轉開臉,視若未睹。
腳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音,由遠至近,在我蹙眉的同時,停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或者說不想我看到這樣的你,畢竟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心裏的脆弱面不是太讓人舒服的事。”酒壺停在我的面前,我不伸手接,他就固執地等待。
在遲疑了半晌後,我接過了酒,就在他縮手的同時,我順勢握上了那冰肌玉骨。
很涼的手指,涼的如這寒天裏的冰雪一般。
與我有武功護體,愛用不用全憑自己不同,他是個普通人,在這冰天雪地中站這麽久,幾乎是拿身體在賭,只怕再站下去,不是賠上一條命,也要大病一場了。
手腕的力道中,他踉跄了兩步,身體情不自禁地倚着我,寒暖沖擊中,我的手撫上他的身體。
內息驅散了他身體中的寒意,他也仿佛在留戀着溫暖,輕輕地靠着,沒有貿然地與我更加親近。
我的目光漸漸上移,“你可以靠的更近些。”
他牽起淺淺的笑容,“你不喜歡。”
是的,我不喜歡人靠近,更不喜歡與人親近,他說的沒錯。
他的姿态很低,低的仿佛他就是我的夫,我就是他的皇。
但是……
我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摩挲在他修長的頸項邊,來來回回,久久不語。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也沒有靠近,只任我撫摸着。
當手捏上他的下巴尖時,我站了起來,兩人對視而立,“你知道嗎,人最容易在兩種情況下動情。”
他沒有回答,只用一雙平靜的眸光等待着我下面的話。
“一種是自己心裏脆弱的時候,一種是看到對方脆弱的時候。”我湊上他的耳邊,氣息吹入他的耳中。
明明是挑逗的姿勢,挑逗的語氣,他的身體卻有小小的僵直。
話音落,我的手微用力,他被我推離身邊,我的臉上挂着冷冷的笑,“我不介意被你看到弱點,因為我篤定你即便利用它也傷害不了我,至于你……”
我搖搖頭,“容成鳳衣,我無心無情,若不是你死了于我沒有好處,你就是凍成冰棍我也不會伸手。”
手松開,他趔趄着倒退了兩步,我冰冷地望着他的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在雪地中。
他的身後,初起的陽光射在身上,近乎穿透了他的身體,更顯他的文弱。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抛下一句不帶任何感情的話,“天亮了,京師見。”
☆、青籬
青籬
想當年出入宮廷,都是賊兮兮的不能任何人看到,盡量掩藏自己的身形,如今身為帝君,居然還要這麽鬼鬼祟祟地爬進內殿,果然賊命就是賊命,到哪都改不了。
內息充盈,我輕飄飄地落向殿頂,在身體即将接觸瓦面的瞬間,變換了姿勢,手指點在瓦片的雪上,留下一個很小的痕跡,借力向前沖去。
昔日,有人曾教我,身為一名暗衛,最不該留下的就是自己存在過的痕跡,無論在什麽地方,都不能忘記這一點。
他告訴我,雪地是最容易留下痕跡的地方,腳尖留下的印記遠比手指要大的多,這話根深蒂固在腦海中,不等我反應,身體已做出了第一選擇。
他是我最忌憚的人,因為我所有的經驗都是他教授的,忌憚不是因為武功,是心理,只為那句曾經喊過的師父。
“‘獨活’,你要記住,面對對手,心理才是最重要的,當你開始有了遲疑的時候,就是你輸的時候。”
“我們的身份,永遠不允許有感情,畏懼也是感情。”
“你我為搭檔,唯有做到心靈相通,才能在配合間不出任何差錯,不會有判斷上的遲疑。”
他,宇文智晨身邊的另外一名暗衛,沒有我那張揚的名聲,沒有嗜血殺戮的手段,甚至連暗衛中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只用一點就制衡了我。
他更早在宇文智晨身邊,更是親手點我為第二護衛的人,于規矩我要喊他一聲師父,就像雲麟對雲麒那樣,尊敬和畏懼是無形藏在骨子裏的,于情……當年為了與他配合無間,我們同食共枕,幾乎是整日在一起。暗衛是不允許他人看到自己容顏的,我與他唯一的溝通就是眼神,在幾年相處後,只剩下感知。
這兩個字很奇妙,奇妙到無法解釋。
一個自己熟悉的人,身體已經習慣對方的存在,會自然而然地容納對方進入自己的親密距離,不需要任何語言,彼此清楚對方的行動路線和目的。
青籬,他不需要給我任何壓迫感,這個名字已是我所有的畏懼。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麽比能和自己心靈相通的對手來的更可怕了,他是我曾經的師父,這兩個字,是我最畏懼的源泉。
腦海中,不期然地浮現出一雙眼睛。
冰冷而無情的眼睛,猶如千年未融的冰雪,無論任何時刻,都無法看穿他的心底,不,應該是看穿了也沒關系,那裏就是一潭死水,一顆冰封的心。那冷清的聲音,就連吐出的字眼,都仿佛帶着冰渣。
猶記得,他的身子,也是清寒的,即便是……
**的時候。
空中的身體情不自禁地縮了下,內息的流轉有那麽一瞬間的淩亂,但也就是那麽一瞬間,随即正常,平穩地落在房頂上。
有些事,不該想的。
也或許是我托大了,以為那些本不重要的過去不會撩動心弦,當那個人那雙眼突兀浮現的時候,才知昔日的冷靜遺忘,不過是強制壓在了心中。
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将那身影從腦海中驅逐,恢複我原本的冷靜,飄向帝王寝宮的殿頂。
就在我的指尖堪堪點上琉璃瓦上的浮雪時,我的眼睛猛的一睜,死死地盯着瓦面上的一處,就這麽挂在了殿檐上。
就在我的手指旁三寸的位置,一個小小的指洞清晰入眼。
指洞很淺,淺的即便有人看到,也不過以為是飛鳥留下的爪印,指洞很小,小到若不是僅僅三寸的距離,即便是我這樣的人,也不會察覺。
更不用提誰會在大雪天的清晨,爬到帝皇寝宮的殿頂上查看有沒有一個手指的印記?
若不是下雪,若不是我恰巧進宮……
我想笑,卻半點也笑不出來,勉強扯了扯嘴角,只覺得真是強皮所難。
想什麽來什麽,再這麽下去,我就算不做閣主,去當個鐵口神算也是有出路的,這預測的本事,連我自己都佩服地想跪下來磕三個頭了。
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
當我的腳步踏入寝殿的時候,花何正在垂落的床帷邊恭恭敬敬地立着,雙目低垂,“皇上,早朝時辰要到了,起身吧?”
“那就為我更衣吧。”站在她的身後,我平靜地開口。
她做的真,我卻搖了搖頭,床榻上有沒有人,武功到了一定境界的人,只靠內息探視床上人的呼吸就可以清楚知道,這騙得了皇宮內的伺人侍衛,卻一定騙不了他。
饒是容成鳳衣,又怎麽會知道對方大膽到潛入內宮,探查帝王的寝宮?
面前的花何全身一激靈,我甚至看到她脖子後的汗毛根根豎起,全身僵硬如石頭,喉嚨裏咯咯地響,就是說不出一個字。
吓到她了嗎?
我徑直越過她,撩開明黃色的床帷,大咧咧地坐在床沿,擡了擡眼皮,“伺候我沐浴更衣。”
看到我的臉,她的眼睛瞪大,再瞪大,再瞪大,然後……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您、您、您”結結巴巴的只有三個字始終在打轉,花何一臉慘白,猶如見鬼的表情,“您怎麽進來的?”
看到她被吓得慘白的臉,沉重的心情也不由一輕,我斜睨着她,“吾乃修煉千年的狐貍精,化形如風,自然可以随意變幻來去。”
“您開玩笑吧。”她的臉色更加難看,嘴上強硬地說着,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了眼我的身後。
“尾巴藏起來了。”我饒有興致地逗弄着她,“怎麽可能被你随便看到?”
她腳下縮了縮,又是一個激靈。
我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然你想,這天底下怎麽可能會有一模一樣的人,那是我按照你皇帝的模樣變的,她的字也是,只要看幾遍,就能幻化出來。”
我越說,她的臉色越白,白裏還透着青。
“您,您別逗花何了,我、我年紀一把,可開不起玩笑呢。”她的嘴巴都有些顫,笑容只怕比我剛才強擠的還要難看,“我、我這就伺候您沐浴更衣,再準備早膳。”
“我不吃飯的。”我的手指在她面前搖了搖,擠出一個輕佻的笑容,“你要知道,精怪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我要吃的是……”
手指輕輕點在她的咽喉間,“活人的精氣,或者血,有嗎?”
這一次,花何頸項間的雞皮疙瘩以我的手指為中心,開始層層疊疊的浮了起來,從脖子一路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