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的驚喜,不單單是當時筋脈的疼痛全消,一連三日的雨雪,身體竟然沒有酸脹的疼痛,筋脈更不曾抽搐。
這讓我極度的開心,開心之餘,也開始有了某種盤算。
當心底的小草種下根,被壓抑許久的念頭瘋狂地增長,我想要借着這幾天筋脈的暫時修複,深入冰雪天地中,找回我失去的某樣東西。
一件大氅裹上身體,我縱身上馬,疾馳而去。
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哪,也不能對任何人說,至于容成鳳衣那,還有幾天時間,我若趕的快,不會耽誤任何事。
一抖馬缰,馬兒如箭竄了出去,雨後融雪的泥濘中落下蹄印,大氅飛舞在空中,揚起乍起的陽光。
當馬兒馳出的時候,我敏銳的聽到空中衣袂翻飛的聲音。
是那雙衛吧?我從皇宮裏失蹤,容成鳳衣不尋我才怪,而我的大本營,也只有“百草堂”了。
到了大殿上的鴨子,他豈能容我飛了?
壓住大氅,我的目光捕捉到房檐上一閃而過的兩道人影。擡頭,聲音飛向他們,“告訴容成鳳衣,我辦私事,三日後大朝讓他自己想辦法,我會盡快趕回。”
兩人的身影頓了下,這一停,馬兒已經躍出去數丈遠,這點距離讓他們幾乎沒有追上的可能了,更遑論馬兒的耐久力,絕不是輕功和相比的。
我揮揮手,兩人站在屋頂上,怔愕着目送我離開。
昨夜的大雨,融着雪,整個道路上都是泥水四濺,唯一讓人欣慰的是終于出了太陽,我忍不住地擡頭,被那金色刺的眯起了眼睛。
這種暖暖的感覺,真好。
趁着這幾日筋脈的感覺好,我縱馬狂奔,就連泥巴點子濺在身上的感覺,都那麽的美好。
有多久,不曾放任過自己這般馳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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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不曾真正站在陽光下肆意随性了?
蜚零說的沒有錯,我的心從來沒有死過,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這樣的一天,那種陰暗中偷生的日子,不适合我;平淡恬靜的隐居,不是我要的。
越往北行,越是寒冷,被雨水融化的雪結成了冰,讓馬兒愈發的難行,即便我在馬蹄上捆了草繩,還是滑的厲害,只能小心翼翼地行着。
一日過去,我才剛抵“澤蘭”的邊境,如果繼續這麽下去,我将來不及趕回。
遠遠的一間小小客棧在望,破爛的酒旗在風中呼啦啦地卷着,大門虛掩,看不清楚裏面的情形。
我的心卻沒來由的輕快了起來,伸手推上門板。
“吱呀……”門橼發出老舊的殘破聲,猶如鬼屋一般,陽光射入房間裏,灰塵在光線中散亂飛舞。
邊境的小地方,與其說是酒舍,不如說就是草棚的居屋,居者賣些簡單食物貼補家用,但這偏僻的地方,只怕一年也難得有幾個客人。
桌子上浮着厚厚的灰,酒壇上也是同樣的粉塵,豔紅的封紙都成了暗紅色,真不知道多久沒來過人了。
“店家在嗎?”我扯起了嗓子送出聲音。
房梁一陣抖動,灰土稀裏嘩啦落了下來,劈頭蓋臉砸了我滿頭,嘴裏全是灰土的味道,刺激的我一陣噴嚏,挖挖鼻孔,也全是灰。
“姑娘是打尖還是住店?”從屋後樂颠颠地跑出來一名老太婆,笑開花的嘴巴裏只剩下三兩顆牙歪斜着,眼底盡是希冀之色。
看到她,我輕輕吐了口氣,竟然有些心安的感覺。
“店家,還記得我嗎?”我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變的柔和,不敢透露半點激動。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晌,臉上思慮夾雜着為難,搖了搖頭。
我豎起三根手指,“還記得三年前,我與我的朋友在您這住了三日,無錢付賬嗎?”
“您是那位病重的夫人。”她恍然大悟,眼底滿是驚奇地望着我,“當初您病的那麽重,完全靠您相公背着走,沒想到如今竟然這麽神清氣爽。”
她啧啧稱奇,“好俊的娘子,想不到,完全想不到。”
對于她的贊嘆我只是笑笑,伸手入懷掏出一大錠銀子放到她的面前,“還記得當年我壓給你的東西嗎,我曾說過,五年內我必百倍贖回,今日我來贖我的東西。”
這錠銀子,足夠她蓋一間大屋,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了。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遙想當年的無奈,今日終于有機會找回屬于自己的東西,我丢了三年的東西。
老太婆眼看着我手中的銀子,不但沒有欣喜的表情,而是一臉驚恐,蹬蹬蹬接連退着,狠狠地撞上了身後的酒壇也沒察覺。
看到這個表情,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底。
她瑟縮了下,艱難地張開幹癟的嘴巴,“姑娘,對、對不起,您的東西沒、沒了。”
“沒了?!”剎那間的失落,連心跳都驟然停了,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一下下抽着。
随後就是怒意,從胸口一點點地蔓延開,怒意背後,是無邊無際的失落。
“我曾說過,五年內我一定回來的,如今才三年!”明知不能怪人,卻無法承受這樣的落差感,大喜到大悲,不過是轉眼間。
“那時候您病的快死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回不回來。”她哆哆嗦嗦,風中的稻草人似的,“我也沒打算賣,更沒有露于人面前,只是……那人也不知道從哪得到的消息,硬要買。”
我的眉頭忍不住打結,深深地擰在了一起。
那東西并不值錢,不過是我的一個念想而已,是什麽人知道東西在這裏,還硬要買走?
是仇人追蹤我的下落?只怕能追蹤到這裏,那麽我沒死的消息那些人只怕早已經知道了。
這意外的消息,讓我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去想。
“東西是什麽時候被人買走的?”我的口氣不由地凝重了起來。
渾濁的眼睛翻着,老太婆想了半天,顫巍巍地伸出兩根手指,“兩年前。”
兩年前?
這個答案讓我又一次愣了神。
如果是我的仇家,在察覺我未死時為什麽沒有追蹤?兩年的時間,足夠了。如果不是仇家,那強買不值錢的東西又有什麽目的?
“那人是什麽樣子的?”太多疑團繞在我的腦海,一時竟然不知從何入手。
老太婆抖了抖,“很俊的公子。”不等我開口,又加了句,“很吓人的公子。”
很俊又很吓人的公子?是俊的吓人,還是吓人的俊?
“他面色蒼白,不……不像人。”老太婆的手指點向自己的額心,“這裏有、有一道印記,紅色的。”
她越說,我越是眉頭緊蹙,在我的記憶中,絕不認識額頭有印記的男子,我沒有朋友,只有敵人,那他的身份會是?
帶着疑問,我将馬兒寄養在店中,趁着夜色展開身形,遁入山林間。
夜晚的山林,月色如銀盆灑落山巅,冰雪反射着月光,出奇亮眼,恍如白晝。遠山叢林,黑影幽幽,嗚咽着冷風,在樹梢間稍縱即逝,抖落一地冰涼。
這樣的夜晚,獨身一人被山脈包裹着,說不出的荒涼冷寂,瑟瑟滿懷,這種冷寂更是讓人心生恐懼,稍有動靜就風聲鶴唳。
衣帶揚起風聲,腳尖在雪地上飛快地點着,我就仿佛是這放銀色世界裏唯一的活物,被無邊的死寂包圍了。
一座又一座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爬過了多少座山,也不過是偶爾看到雪地裏探頭探腦的小動物,唰地又縮了回去,驚落樹梢一層積雪,這是行程中唯一的樂趣所在了。
冷風飕飕,凍得我整個人全身冰涼,耳朵麻的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眼睛盯着白皚皚的雪地,有些刺痛難當。
直到登上一個山峰我才停住了身形,一步步地走向山邊絕壁處。
山風越發的大了,如刀刻斧鑿的山壁懸崖一眼望不到底,冷風從崖下卷了上來,吹得衣衫獵獵地響。
我蹲下身體,手指輕輕擦去石頭上浮着的雪,露出底下黑黝黝的石塊,冰涼的石塊上,一道道劍痕深入石中,仍可見昔日的慘烈。
我手指撫着那些劍痕,往昔歷歷在目浮現在眼前。
那些慘烈的畫面,那刀劍飛舞中四濺的血珠,那飛上我臉頰的熱燙,那劃破肌膚的疼痛,那撕開肉的裂聲,挑斷筋脈的崩開聲,都在思緒中回歸腦海。
猶記得,無數黑影追趕着我,我站在懸崖邊,看着昔日的戰友對我揚起手中的武器。
猶記得,一人面對十數柄光寒長劍時的淡笑,将心愛的人護在身後時的豪邁。我的笑聲,震動山巅,也是這樣的雪夜,無數枝頭的雪被我的笑聲震落,簌簌落滿地。
也記得,無人敢敵的壯烈之後,那從身後刺來的匕首,切斷了我右手的筋脈,我的劍脫手飛去,落下山崖。
近二十年的生涯,我從未信任過人,也從未有值得完全交心的人,更不曾交予愛戀不顧一切。
第一次,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身後空門給了別人,我最信任,最愛的人,一個叫夏木槿的男人。
這個名字,在三年內我不敢想起,我怕心中的恨會讓我沒有勇氣等待,我怕我報複的**會掩蓋我的理智。
“木槿是溫柔而忠貞的花,朝開夕敗輪回着,只為綻放地更加豔麗。我每日在這裏等待着日出日落,只盼偶爾能看到你的身影。”
輕緩的嗓音,暖的就像初春的朝陽,夜色中的笑容如冰剔透,月色也不及他眼中百分之一的溫柔,“我選定了人,就絕不後悔,就如木槿花般堅持,永遠為你而開放,守候千百年的輪回。”
閉上眼,那容顏如此清晰,那聲音如此悅耳,就像清泉潺潺在山澗裏叮咚,仿佛昨日仍在的纏綿缱绻。
手心,冰冷。
冰雪被我捏在手中,被手掌的溫度融了,順着指縫一滴一滴的流下,一如那夜我的血。
到最後,只有麻木。麻木的身體,麻木的心。
下意識地出手,将傷我的人摔了出去,可當力量爆發的剎那,看到那抹天青色時,依然忍不住地松了力量。
這是我第一次對傷我的人手下留情,也是第一次有人能從我手中活着逃走,看着他摔落雪地的身體,痛楚凝結在心口,窒息到難以呼吸。
背叛是最痛的傷,淩遲的不是身體,而是心;輕易地擊碎你所用的信任,所有的感情,不需要武力,剎那擊碎你所有的夢想所有的自信。
他擁有忠貞的名字,卻以謊言來對待。
會恨,只因無法釋懷,只因還有眷戀。我知道自己的弱點,所以我從不敢想,從不敢有半點涉及過往,但相同的景色沖入眼眶,一切就這麽自然而然的回來了。
捧起一柸雪,湊上臉頰,将自己的臉狠狠埋了進去。那冰冷,順着衣領的縫隙鑽了進去,濕了衣襟,粘在肌膚上,化成了水。
後來一擁而上的人,點破了我的氣海穴,他們廢了我的武功,卻不給我一個痛快,因為背後還有一個要慢慢折磨我的人。
那一步步踏上前的金色身影在讓我看清楚的同時,我情不自禁的笑了,我一個小小的蝼蟻,竟然惹動了如此高貴的人追蹤而來,在這飛雪彌漫的夜晚勞動大駕,我該說榮幸之至嗎?
那踩在我臉上的腳,就是這麽将我的身體踏入雪堆裏的,像碾死蝼蟻一般。
而事實上,那冷酷的笑容下,她的話正是如此,“記住,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賜予的,我能讓你生,也能讓你死,不管你有多大的成就與名氣,我要你死,你就必須死!”
我眼睜睜地看着她拿起劍,戲弄般的點上我的手腕腳腕,一分一分地刺進去,慢慢攪動。
疼痛算什麽,比不上我心頭的恨;恨又算什麽,不如剎那無法反抗時的不甘。
是啊,不甘,我以前從不曾體會的感受。
沒有達不成的目的,沒有做不到的事情,甚至往昔十幾年無欲無求,唯一想要得到的就是那個男人,就是這唯一一次蠢動,毀了我所有的一切。
如果說夏木槿那一刀是驚詫和震撼超過了身體上的疼痛,她的一下下動作,才是真正的淩辱,折磨着我的心,折磨着我的身體;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筋脈被挑開、斷裂、感受到熱燙從身體裏流出,染濕我的衣服,染紅身下的白雪。
“他是我的男人,你這低賤的東西竟然妄圖與我搶男人,簡直異想天開。”每一說一句話,就落下一劍,狠厲的劍擦過骨頭,留下清晰的咯吱聲。
這算是死前做個明白鬼嗎?告訴我為什麽千裏追殺她會親自前來,告訴我為什麽會有身後的一劍,因為我肖想了不該想的人,我挑戰了她的尊嚴。
我沒有再看夏木槿,因為他不值得我再看一眼。血流過多,讓我的身體冰冷,筋脈斷裂的抽搐讓我整個人都不自覺地哆嗦着,唯有腦海中的神明,竟還是清醒着的。
我就像她手中的芒果肉,一刀刀縱橫交錯,不知道翻一下,會不會翻出漂亮的花粒?
顯然,她并沒有完全解氣,一腳又一腳地踹上我的身體,力量大的讓我一次又一次的飛起,落下,濺起雪花和血花,“最後,是你的臉,我非常好奇,你這面巾之下到底是一張什麽樣的臉,能夠勾搭他跟你跑。”
她手中的劍從我的手腕間挪到了頸項下,慢慢挑着面巾。
宇文佩蘭不會武功,她的動作沒能勾起面巾,倒是一次次地劃破了我的頸項肌膚,留下或深或淺的傷痕,面巾卻只勾起了小小一角。
我無比地希望她失手,直接劃破我的筋脈,讓我死了爽快。
“我不會讓你死。”她的聲音暴戾狠毒,“知道什麽是人彘嗎?我會把你帶回去,丢在大缸裏,讓所有人都知道背叛的下場。”
背叛?我背叛了嗎?
無論有與沒有,都不值得争論了。
人,在冰雪中翻滾,那冷意侵入我的身體,将我的血都凍住了,當真是求死都不能了。
生不如死,大概說的就是我這樣了。
我的身體重重地落在懸崖邊,她步步緊逼,當她再度想要踏上的時候,我所處的冰面忽然露出了一絲裂痕。
“主上,不能去!”護衛盡職地攔住了她,而我用盡全身力氣支起上半身,朝着懸崖滾落。
幹脆的死,勝過被折磨,難得一個讓我去死的機會,不把握好怎麽行?
耳邊呼呼的風聲,眼前雪白的天地,我就這麽墜落……墜落……那猶如宿命束縛的面巾,終于在此刻,離開了我的臉,解脫了對我的桎梏。
至少在死前,我不再是那個不能見光的暗衛。
我輸了,我認栽,只是她讓我死,我就會死嗎?
人賤有天收,我居然賤到老天都嫌棄。
這是我醒來後第一個想法,冰冷的雨打在臉上,打醒了我,卻也不過是讓我最後掙紮一兩天而已。
筋脈盡斷,無力動彈,除了望天,還是望天。
兩國邊境,千裏綿延大山,常年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個,等上一百年都未必能等到一個人出現,指望人救我,不如指望這場寒雨把我凍死算了,或者……咬舌自盡?
老天看來生怕我自盡,于是迅速賜給了我一個人,一個從天而降的男人。
那流星墜地之勢,那凜冽的風聲,居然讓我忘記阖上嘴巴,就這麽呆呆地望着他墜下。
巨大的沖擊力,從我的腰肋處蔓延開,心肺擠成了一團好懸從嘴巴裏吐出來,腸子則差點從肚子裏噴出來,肋骨盡斷,不知道是不是全交叉在一起了。至今我仍懷疑,我胸前兩粒小籠包的些許大小差距,是被他砸出來的。
“你別以為重量加速度,就能擠出東西,妄想!”這是我第二度陷入昏迷前唯一的話。
☆、詭異的崖下男子
詭異的崖下男子
雪融化成水,順着指縫滴落在地上。我慢慢擡起頭,帶着笑,冰冷而寒絕的笑,“我煌吟在這裏倒下,我就要從這裏站起來,想取我性命,就拿自己的命來換。”
我一掌沒有擊殺夏木槿,不代表我會放過那個人,哪怕拼掉我這殘破的身軀,我也絕對要取回她欠我的一切。
來這裏,是為了尋回我丢失的東西,更是為了尋回曾經的自己。
不念當日情形,永遠不知心中恨有多深,不憶往日刀光,不知複仇的**有多濃。站在這裏,代表着我真正地決定開始讨債。
他們欠我的血債,定當十倍、百倍、千倍的還給我!
風聲獵獵,吹動發絲飛舞,張揚在空中,月光投射雪地中的人影,形如鬼魅。
當年,我就是從這裏墜下的,我的武器,也是從這裏掉下懸崖的,只可惜當初我身不能動,只能靠着蜚零的幫助在崖底搜尋,可惜大半個月過去了,終究還是沒有半點蹤跡。
那時筋脈寸段,武功盡廢,即便找到了又如何?我再也舉不起自己的劍,再也握不住那劍柄,更不能倚仗它揮斥方遒、意氣風發,與其在逃跑的路上讓它經歷可能被奪走的危險,不如讓它深藏在這雪山清靜裏等待我的回來。
身為一名曾經的武者,武器就是性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有親情有愛情有依靠的人,永遠不會懂得與武器相依的血肉融合,那唯一的依托,唯一的寄情。放開武器,也就是放開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今天我回來,就是要找回我失落的劍,要它與我一同戰鬥,再入腥風血雨。
一夜,我只有一夜的時間!
站在偌大的山頭間,看着眼前黑壓壓的山崖,深幽的看不見底,樹影被積雪覆蓋,在懸崖間伸出一叢叢的蓬松,在山風呼嘯而過時抖落一蓬,墜下刀削的直壁。
我還是太心急了,也把事情想的過于簡單了,這麽大的懸崖峭壁,從上至下最少百尺,雖然我能斷定當年它不在崖底,可是這百尺間的峭壁,誰又知道它落在了哪裏?
是插在山壁上,還是掉在了半空樹叢裏,如果這三年的風吹雨淋讓它松動跌回了崖底,我在山壁間尋找,會不會是徒勞?而崖底那偌大的地方,一夜根本不足以讓我找到。
伸手将裙擺撩了起來,随手掖在腰間,掌心微吐氣息,淺淺的赤色從手心中逼出,身體飄下,如雪花般貼在懸崖壁上。
雪花很輕很薄,稍一觸碰就粉末簌簌落下,而雪花之下,則是堅硬的冰面,滑不留手,猶如鏡面。
人在上面,完全靠着掌心的力量小心地挪動,一個不小心……“吱溜……”我就像個牆壁上沒吸牢的四腳蛇,生生滑下數米,掌心在冰面上擦過,又冷又疼。
腳下蹬着冰面,化掌為指,赤紅的勁氣中,手指輕易地插入冰中,接連十餘掌過處,崖面上一排指印深入,眨眼間我已下崖十餘丈。
身體半懸在空中,看着不遠處斜斜伸出崖壁間的松樹,手中微用力,人蕩落在樹幹間。
樹身一陣抖動,雪花盡落,只剩下包裹着松針的冰片,一根根晶瑩剔透,薄透之下是青嫩的綠色,安靜的仿佛凝結了歲月般。
針葉本就尖銳,又被冰雪凍住,行動間稍不留神就會被劃破肌膚,饒是我真氣護體,衣衫也被挂了數個破爛的口子,寒風順着破裂的口子飕飕地往裏面鑽。
掌風一揮,針葉沉甸甸的搖動,冰裂聲叮當回響,煞是動聽,在這樣的聲音中我仔細地搜尋着。
針葉細密,卻算不上蓬松,仔細撥弄下便能看清楚,沒有我想要尋找的東西。
這個結果讓我很失望,在我的判斷中,三年前沒有在崖底找到,必然是遺落在半空的樹叢裏,如果在這裏沒有找到,那它會是失落到了哪裏?
原本的計劃被打亂,在頭頂月色的西移中,我的目光開始四下搜尋,人飄落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從半山腰斜伸出來最大的樹幹,到才長出幹的小樹苗到山壁間一蓬小小的草,我都舍不得放過,明明知道這麽小的地方是不可能藏住三尺青鋒,也忍不住地伸手撥開尋找。
所有帶着綠色的地方我都沒有放過,縱躍在山壁冰崖間,從山崖上到崖底,都沒有半分蹤跡。
腳下一穩,已是踩在了崖底的石堆上,仰頭望去數十丈的峭壁上,暮色沉沉,黑壓壓的讓人透不過氣。
已經過了三更了,天一旦放亮,無論我找沒找到,我都必須趕回去,就這樣空着手離開,我不甘心!
如果它曾經落在樹上,在這三年中跌下,也應該是掉在我現在立足的地方附近,可是……地面上白皚皚的全是雪,放眼望去,只有白色,和隐隐突露的碎石。
掌心一扣一翻,兩道勁風刮過,地面上的雪花被吹起,旋轉着、飛舞着,飄揚起白色的霧氣,一浪浪一**的推去。
心頭的氣血在翻湧,熱流游走全身,三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展示自己的內息,剎那間地面的雪花被刮起,拍打在石壁上,腳下的冰面龜裂,發出細碎的噼啪聲。
當面前再沒有雪沫飛舞,只留下半透明的冰面,我靠着身邊的石壁,重重地喘息着。
筋脈中,猶如撕裂般的疼痛,內息像是刀峰,每行進一寸都尖銳地刮着脆弱的筋脈,那些曾經被嚴重損傷過的筋脈。
我的臉上,卻是忍不住的笑,呆呆望着自己的手心,心跳如擂鼓。
興奮,抑制不住的興奮。
再多疼痛,又怎麽敵得過重回武者身份的欣喜。
幾句口訣,不完整的心法,蜚零的相助,才有我現在這不倫不類的武功。掌心中赤色的氣焰在跳動,像小小的火苗,這種真氣是從全身每一處筋脈中慢慢彙聚來的,就像小溪流融合成的河流,最後由手心中噴湧而出,與我昔日修煉的氣蘊丹田完全不同。
而我的丹田裏,依舊空空蕩蕩,破碎的地方,依然無法修複。
兩年前,當我逐漸可以下地行走時,就察覺到了這些藏在筋脈深處的小水滴,而它們竟然可以随着我的意志流動,就像是我的思想一樣,由**縱着。
只知道它們可能是那個人教會我的口訣修煉而來,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去試驗它們到底可以支撐多久,及不及得上我曾經的武學。
現在,我終于可以放聲大笑了,現在的我比之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終于重新回來了,回來了……內息怪異有什麽關系,只要不是廢人,只要能讓我報仇,我不在乎。
“我的武功回來了,你還不回來麽,我的搭檔。”我喃喃着話語,望着面前空曠的寒冰地面。
地面半透明,夾雜着黑褐色的山石,星星點點占據着偌大的地方,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這內息,或許能撐着吹開雪花,可這堅實的冰面,難道要我用武功一寸寸的融開嗎?
即便我有這個武功也沒這個時間,更何況……這世間只怕還沒人能做到剎那間融化數十丈方圓厚達尺餘的冰面吧?
怎麽辦?
想着它可能就躺在冰層下的某一處,我怎麽都不甘心就這樣離開,我的好搭檔,與我血肉相依的伴侶。
說伴侶一點也不為過,之前的十幾年日子,我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感情,月夜之下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劍獨立,一杯清茶淡淡,偶爾幾句話語,也唯有它能聽見。
不知三年後,是否還能心靈相依?
應該能的,既然曾經同生共死,就一定會重新在一起。
指尖劃過脈腕間,雪白的肌膚上沁出豔紅色的血,順着手腕滴落在雪地上,我湊上唇,舌尖**過,吸着。
口中彌漫着血腥氣,我啓唇,一蓬血雨從口中噴出,密密麻麻散落在冰面上,我站在地上,靜靜地等着,默默地凝望着被血覆蓋的冰面。
山風呼呼,吹過我的耳畔,除了這個聲音,就是死般的冷寂。
沒有,沒有我熟悉的遙相呼應,沒有那抹流光溢彩的召喚,我心頭熱切的期盼被冷風吹的越來越涼。
不死心的繼續吮上我的手腕,腳下邁着,走到血雨覆蓋的邊緣,又是一蓬噴出,細細密密的打上地面。
剩下的,依舊是等待。
沒有,什麽都沒有,只有冰冷的大地,沒有我期待的任何異像出現。
它從山巅掉落的路線裏所有可能的地方我都找過了!如果它還在,不可能對我的血沒有呼應的,難道是這三年間有人來過這裏帶走了它?
心裏空落落的,當初是不得已,總覺得有機會能夠再得回它,而現在,卻是不得不面對現實,我找不到那攜手并肩的搭檔了。
不死心啊,怎麽也不死心,我千裏迢迢而來,不願着就這麽空手而回。
第三次咬上我的手腕,齒頰間盡是自己血的味道。
耳邊忽然聽到了輕輕的風聲,不是山風凜冽,而是衣袂飄過帶起的風聲,融在風中,剎那消失,快的讓我幾乎以為是幻聽。
更快的,是眼前移動的影子,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不遠處。
一口血正待噴出,生生頓在了喉嚨間……
“咕嚕!”沒噴出,咽了回去,滿口都是腥氣,嗆的我一陣淩亂的咳嗽,捂着胸口瞪着眼前人。
“你……咳咳……擋着我……咳咳……的路了……”連喘帶咳嗽的總算把話憋出來了,我半天才喘平了氣息,狠狠地呸了口,地上又多了幾點紅色。
血的味道真不怎麽樣,即使是我自己的!
他,就定定地站在那,冰冷中帶着……邪氣。
是的,邪氣!陰郁而嗜血的氣息,一雙眼睛裏沒有半點人氣熱度,雖然它很亮,弧度完美。
衣衫獵獵,吹現了他極好的身形,在雪地中衣衫的顏色特別的顯眼,暗沉的牙緋色,像幹涸的血,緊緊貼着他的身體。
他,就像是血霧的化盡後走出的人影,只站在那,就有股攝魂勾魄的侵略性,空氣瞬間又寒了幾分。
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刀刻斧鑿的俊美也掩蓋不了令人望而卻步的陰沉,緊抿的薄唇亦是淡淡的顏色,不見紅潤。唯有額間一道狹長紅痕,成為臉上最豔麗的光澤。
唯一的活氣,來自肩頭輕拍的發絲,拂動。
無人的山谷中,乍然出現這樣一個人,我沒驚得尿褲子,真得感謝昨夜撒幹淨了。
我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慢慢滑下,劃過挺拔的胸膛,停留在腰間,然後緊起了眉頭。
我看到一柄劍鞘,黑色的烏金在月光下閃爍着詭異的華光,鞘身嵌着兩粒碩大的珍珠溫潤,別是一種風格。
有錢人喜歡在劍鞘上鑲嵌珠寶突顯地位,但是極少有人鑲嵌珍珠,因為劍本是鋒銳之物,要的是體現它的震撼,而珍珠太過柔和,會降了氣勢。
我驚詫,并非劍鞘的怪異,而是那劍鞘我無比的熟悉,我曾經撫摸過無數次,摩挲了無數次的東西,屬于我的劍鞘。
在我最潦倒的時候,我将它押在了酒肆中,卻沒能贖回的劍鞘。
難怪那老太婆提到拿走劍鞘的人就一臉膽寒的表情,說他不像人,如今看到他,我終于能理解了。
目光順着劍鞘挪動半分,我看到的是烏黑的劍柄,我尋找了一夜的武器,我曾經睡覺吃飯都不離身的劍,正安安靜靜的躺在劍鞘中。
難怪我找不到,竟被他捷足先登了嗎?
這一刻,連風也停住了,我只能聽到自己不穩的呼吸聲,還有垂落的手臂下,順着指尖滴下的血,濺在雪地上。
一滴……一滴……
☆、求劍
求劍
他的眸子很黑,無底深幽,看不到情緒也望不穿心思,當它慢慢擡起的時候,猶如兩道刀光刮過身體,然後被吞噬。
我終于明白他身上那股濃烈的邪氣來源了,沒有人願意被這樣一雙眼睛看着,沒有溫度,沒有感情。
他的眼神緩緩掠過我的身體,幽冷而死靜,即便僅僅是打量,也讓我有種被扒光了淩遲的錯覺,雖然這可能已經算得上是溫柔的目光了。
眼前一花,他已動了,甚至沒捕捉到身影的晃動,已欺身在我面前。
這種距離,這種速度,已在我最親近的範圍之內,我腳下一錯,指尖凝結內息,就欲彈射而出。
太快了,是我從未見過的速度,就這一下,令我咋舌。
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一種什麽境界,為什麽我感應不到他內力的流動,為什麽他動之前,竟然沒有運息的過程?
雖然我也沒有,可我練的是亂七八糟的古怪口訣,他呢?
反抗?抵擋?對峙?逃跑?
一瞬間,腦海中無數個念頭飛快閃過,而我卻做出了一個令我自己都有些詫異的決定。
站定,收氣,平斂勁道,生生地看他貼近我的面前。
因為我感覺不到他殺氣,對我的殺氣。
這麽說似乎有些好笑,因為他全身上下萦繞的都是殺氣。但我曾經是殺手,我懂得什麽是因為嗜血而無法掩蓋的殺氣,什麽是針對性的殺氣。他的身上,沒有針對我的殺氣。
當我的手擡起,勁氣卻撤回的時候,指尖猶在空中停着,他已站在了我的面前,胸膛恰巧就貼着我的指尖。因為太快,倒更像是我伸手撫摸他一樣。
血還凝在指尖,搖搖欲墜。
他的手擡起,握上我的手腕,指尖修長,與臉同樣蒼白的顏色,讓我不禁幻想着,這人是不是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