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
鄭莊公十二年，早春四月，雲頂山色，滿庭桃花。
那是黎湛與落君的故事。
那日她跟着父母來到雲頂山參禪，因是年歲太小，不宜進入講經論道之地，父母便把她帶到後山，叫她獨自一人玩耍。
雲頂的後山種着一片桃花林，日光映染下景色如幻，她一人坐到秋千上，一邊努力地搖到上空，一邊東張西望看着四周的景致。透過繁華隐落，她恍惚看見雙眼睛，一雙給人感覺幹淨清澈的淺眸，在桃紅點染下，雙頰綴着兩團紅暈，認真又利落的神情。她被那目光震懾，一個不小心松開了繩索，整個人便從半空中跌了下去。
她一身紅衫沾滿了桃花，左手被地上的石子劃破，像餘晖般綻出殘存鮮紅。不知名的委屈湧起淚水，望着受傷的手便哭了起來。淚眼婆娑時，那雙漂亮幹淨的淺眸走近，一身素藍織錦袍襯着面容格外俊朗。她不知覺止住了哭泣。只見他一聲不響地低下身，從袖口抽出一條繡着蘭花的白絲帕，細致地纏到了她受傷的手上，她被一股無聲的溫柔擊打致着迷，擡頭看向他，他卻只是低着頭，認真地端詳着那被蘭花纏繞的白皙玉指。
其實她不知道，那時候的他，一邊看着她的手，一邊用餘光打量着她腰間的翠色玉挂，心也被那玉挂輕輕敲打着。他從鄭王宮來，厭惡于父皇尋仙問道的盲目，趁皇帝不注意，一個人偷跑來了雲頂後山。剎時間，被滿庭的桃花給震懾住，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開得如此絢爛的桃花，正當他沉迷于此時，忽聽到花叢深處她宛如知更鳥般清亮的笑聲，透過繁花處，他看見她比桃花還天真爛漫的臉，與其說像桃花，倒不如說更像一朵遠山處的殷紅芍藥。
這就是黎湛第一次見到落君的畫面，那被彼此記在心裏整整六年的畫面，每逢仰望雲頂山色，遇上那滿樹桃花，彼此都會想起，當初在雲頂後山遇見的那個人。
六年匆匆打馬而過，落君到了出閣的年紀，就在家裏人忙着要為這大鄭第一才女擇選夫婿時，她竟一個人，抱着自己的九霄琴登上了雲頂後山清修。
落君确是大鄭百年難得一見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彈得一手好琴，她曾用她的九霄琴奏過幾近世間所有的曲子，編了曲目詞牌。也為歌舞坊的女子編排過舞蹈，雖然這件事家裏人不是很贊成，但是落君依舊我行我素。後來還尋過名師練習劍術，雖然名師确信落君有天賦，但是為了自己一雙彈琴的玉手，落君還是放棄了劍術。
這樣看來，落君應是那種超凡脫俗絕世獨一的女子，至少整個大鄭都是這麽認為的。但是唯一不這麽認為的人，卻正是落君自己。她确是有天賦，也通曉很多技藝。但是她唯一愛的就只是彈琴而已，她更喜歡與歌舞坊的女子來往，只因她們豁達的天真，讓落君喜愛。而到了出閣的年紀，她只身一人來到雲頂山，也只是為了尋自己的心上人罷了。
落君不知為何，就是忘不了六年前遇見的那雙淺眸。他為自己纏上的白絲帕，至今收在自己的身邊随身攜帶，載着三月裏桃花盛時的馥郁花香。但是當時的自己太小了，所以并不知道為何那時會因為他而停止了哭泣，甚至莫名其妙的破涕而笑。後來時常思念，經習人事，才知那叫情窦初開。
可是她不知他姓名身份，茫茫人海也不知去何處尋，為了能夠等到他，只能借清修為名每日呆在雲頂後山，希望可以等到他。
而黎湛，作為鄭國世子，每日不是呆在書房研習古籍兵法，就是在後花園練習劍術。後來宮裏來了一位一身玄青長袍的巫祝，占蔔之術奇準。黎湛本厭惡父皇盲目尋仙問道，但是卻還是驚嘆于巫祝的占蔔能力。幾次交談下來，也就與巫祝結下了緣分。
那日黎湛一人呆在後花園，練了一天的劍，暮日西斜，他獨自一人坐在樹下，擦拭着自己的長劍。突覺身後有人，身形一閃，刀便架在了來人頸部。來人揚起一臉邪魅的笑，聲音有種中性的柔和“幾日不見，世子的劍術日漸精進啊！”
黎湛看向他，淺笑。收起手中長劍，繼續用素錦擦拭。說道“巫祝大人怎麽回來了？”這巫祝雖然為鄭國所用，但是多年來喜愛四處游歷，行蹤不定。這日來找黎湛，黎湛自覺稀奇。
“來與世子講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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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黎湛斜眼看了看欠身坐在自己身邊的巫祝，濃眉闊宇，深邃的眸子透着邪魅的氣質。巫祝點點頭，緩聲說道“有一個少年，在自己九歲時曾遇見過一個姑娘，久久難以忘懷，思念多年。終于有一天，得到了姑娘的消息，決定去找。就在雲頂山下的集市，一個人獨自等待着那姑娘。”
“你找到她了？”黎湛揚起淺眸，眉目如畫的面眸似閃着星光。
“去雲頂山的集市吧，若是有緣，你們便能相見。”
巫祝說完便離開了，黎湛看着巫祝離開的身影，在日影西斜下漸漸隐沒，當下決定離開皇宮。
黎湛為了掩人耳目，離開皇宮只說是随巫祝雲游。只有馬公公知道，黎湛一人去了雲頂山下，賣起了桃花扇。
六年來，他一直希望能夠再見到那個女孩，那個桃花一樣天真絢爛的女孩。就像是命中注定，有些人，有些事，遇見了，便很難再躲開。那女孩在黎湛的心中如同一顆種子，春夏秋冬，匆匆六載，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消逝，反而生根發芽，開出了世間最美的桃花。
他将記憶中的桃花繪于錦帛之上，制成了一把把嬌豔的桃花扇，在雲頂山下一條人流不算多的集市上擺起了攤子。他相信巫祝所說，希望能夠再見到她。然而他卻不知，那巫祝的真實身份，更不知此時的她，正在雲頂山上等待着自己。
黎湛一人坐在攤前度日，像是一個蹉跎半輩的老者。閑看天上雲卷雲舒，時而望向雲霧後的雲頂山色，青山水墨，不過如此。他的桃花扇生意不算好，一天能賣出一把已算幸運。幸虧他是個鄭國的世子，不然早該露宿街頭了。
可嘆他們二人，一個在山上等待，一個在山下追尋。他為了能夠尋到他，不離攤前一步，安然度日。而她為了避免婚嫁，上山清修，每日撫琴為樂，從不下山。
本以為六年前的一面之緣就這麽錯過了，偏巧那一日，她清晨起身，望向庭前桃花墜落，一時起興。奏起九霄琴，落英缤紛，如同仙樂。指法變幻間，琴弦卻突然斷掉，樂音戛然而止。落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九霄琴，心疼地努了努嘴，思忖片刻，決定下山去買琴弦。
就這樣，落君終于下山，她抱着自己的九霄琴，找遍了集市的大小琴行，都沒有找到使自己滿意的琴弦。她的這柄九霄琴是由一位隐士的名匠所造，環佩九霄，琴弦是由金銀素線交纏而成，要說這樣的金銀素線倒是好找，只是落君發現這裏的金銀素線不是太粗就是太細，沒有一根能夠配得上自己的九霄琴。對自己的九霄琴格外心疼的落君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粗劣的琴弦，而且若是琴弦不好，音色都會發生變化。于是落君便抱着九霄琴獨自一人游蕩在集市，尋找着合适的琴弦。
落君一邊走一邊抱怨，抱怨這個雲頂山下的集市，‘可惜了這麽漂亮的雲頂山，竟襯着這麽一個不入流的粗野集市。’也不知落君是走了多久，終于穿過了熙攘的集市，來到了一條人并不算多的小街上，她四處張望，眉目流轉間，一朵桃紅映入眼簾。落君揉了揉眼睛，仔細看過去，繁花簇擁，繪在扇上的，是記憶中的滿庭桃花。
落君走近這栩栩如生的桃花扇前，心裏騰起一陣小小的激動，她伸手拿起一把桃花扇，輕輕展開，記憶中的雲頂山色，那時的桃花絢爛，馥香隐落。她忽想起那雙淺眸，耳邊一個溫和的男聲傳來“買扇子嗎？”
她擡頭，看見從桃花扇後站起的落括身影，濃眉淺眸，眉目如畫般幹淨清澈。一身素藍衣裳。他看見她也微微一怔，許久，又問道“我們是否見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