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秦苒在車上睡着,醒來時身上披着一件西裝。外面的空氣湧進來,她打了個冷顫,雙臂環着肩膀靠在椅背上,恍如隔世。有尼古丁的味道混合着冷風吹進來,帶着令人作嘔的香氣。
她平靜了會兒,打開車門下去。車庫的燈不亮,卻足以讓她蒼白的膚色暴露無遺。
謝簡靠在車門前抽煙,白色襯衫一絲不茍,扣子系得恰到好處,手指修長有力,要滅未滅的火星像熠熠放光的寶石。
她撩起耳發,走到他面前,将外套遞給他:“穿上吧,冷……別抽煙了。”
他擡眸,将煙熄滅,接過外套穿上。
“你知道麽,我從小就有個改不掉的習慣。一旦我丢了東西,就會很難受地去尋找另外一份相同的。後來實在找不到,将就着也能用下去,很快就不難受了……後來我發現,其實我骨子裏算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她穿着高跟鞋,剛好能夠到他的喉結處。秦苒發現,他的脖頸很修長,下巴的弧度剛剛好,不會過于鋒利,卻給人高傲的錯覺。
她笑了下:“你一向比我聰明,卻是個很懷舊的人。別人說,懷舊其實是一個人逃避現實的體現。”
他看了眼地上的煙灰,直視她:“不是逃避。”
“那是什麽?緬懷?”
“只是一種記憶。”
秦苒裹緊披肩,跺了兩下腳,扯動了腳踝處的疼痛。“這種過于正式的話題好像不太适合我們。”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想到這個話題,脫口而出的像是醞釀了很久的一番話,仿若在心裏早就演練了千百遍。
他沉默下來,下一秒卻突然笑起來。秦苒第一次見他這麽笑。他從未這樣不顧形象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因而總是不茍言笑。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彎成月牙,眼角上揚,像是一名走出沙漠的困惑旅人。
她問:“笑什麽?”
他并沒有回答,只是俯身湊近她,在她露出詫異表情前奪去她的呼吸。平淡了五年的日子原本像枯竭的油燈,現在卻突然被點亮,甚至有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微妙情感。他惡作劇地去掐她的腰,感覺到那裏一僵,又去拍她的臀部,動作親昵暧昧至極。
她瞪圓眼睛,推開他,有點生氣:“你真當這裏沒人麽?”
“有人又怎樣?我們是合法夫妻,所有的親密行為都是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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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你我只會被當做茍合的男女。”
“那更好。”他輕輕含住她的耳珠,語調輕快,“這樣才有情趣。”
她顧不得腳踝的疼痛,連着後退了兩步,皺着眉看向他:“你是不是燒壞腦子了?”說完,便轉身往電梯處走去。
謝簡鎖好車子,大步跟了上去。還差幾步時,電梯門緩緩合上。她站在裏面,得意而嘲諷地看着他。門合上那一刻,他驚異而迷惘的表情她記了很長一段時間。
秦苒想,若是以後離了他,她應該會傷心很長一段時間。但如果她再走不出來,便會傷心一輩子。
男歡女愛,本就是你情我願,互相追逐。如果只是一個人的獨角戲,演下去必然會枯燥得把人逼瘋。
——
謝簡連着摁了好幾下,電梯門都沒開,直到上面的數字從“-1”變為“1”。
等他回到家時,秦苒正在卸妝。他扯了扯領帶,在她背後駐足很久,最後去了浴室。熱水打在身上時,緊繃的肌肉得到舒緩。洗到一半,浴室的門被人打開,她圍着浴巾悄然進來。
時過境遷,那時,他也曾這樣闖進來過。現在,她來做最後的緬懷。
事後她躺在他身邊,半濕的長發和他的胳膊緊緊交纏。他的手指在她瑩白的身體上輕輕點着,感受着那輕微的戰栗,像柔軟的果凍一般。她的氣息還未勻過來,心髒跳得厲害,卻能輕松地感受到他似乎很愉悅。趁他再次入侵之前,她翻身下床,去對面的抽屜裏找了藥出來,對着早就準備好的那杯水吃下去。
“你一直在吃藥?”
“嗯。”
謝簡的唇抿得很緊,用力到泛白。“吃藥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掀了眼皮,聲音懶懶:“我只是在跟你學習罷了。”
他知道她指的是他之前抗拒要孩子的事情。大概是孩子和他們無緣,從前是他拒絕,現在是她不要。
她撿了地上的睡衣穿上,轉身往門口走去:“這邊的床單濕了,我去客房睡。”
經過客廳時,她突然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把剪刀,跑到陽臺上,把那盆最近奇跡般死而複生的海棠花剪了個稀爛。
海棠,海棠……她早該想到。諷刺,真是諷刺。可剪完她便後悔了。一盆花而已,她對着一盆好不容易死而複生的植物發洩怒氣,剝奪了它千辛萬苦才獲得的生存權力,跟劊子手有什麽區別?
她扔掉剪刀,疲倦地進了房間,任憑謝簡在外面如何敲門,都不給絲毫反應,直到他不知從哪裏拿了鑰匙将門打開。可她現在實在太累,眼皮半睜着,固執地将被子把自己捂實,再也使不出半點力氣應付他。
謝簡沉默地在床邊坐了很久,等她睡着後,這才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給她扭傷的腳踝抹了藥酒。
如果真能料到有這一天,那他必定會用全心全意的愛去對待她。但有些事情晚了就是晚了,他的小青梅,或許早就有所察覺。
他輕嘆,俯身在她耳邊,似在自言自語:“你什麽都不知道,對不對?”
有的時候,自欺欺人,反而管用。
——
因為雜志社上次和蕭瑤的合作還有些後續事情未處理幹淨,主編讓秦苒負責聯系她的經紀人。結果經紀人告訴她,蕭瑤會直接約個時間和她見面,至于工作上的事情一切都好說。
秦苒并不詫異,甚至隐隐對這次見面有點期待。很多事情,的确都有跡可循,在放手之前,她若是還被蒙在鼓裏,會讓她忍出內傷,并不甘一生。
中午謝簡給她打了個電話。她任憑手機震動了很久,最後将其調成靜音,耳根總算清淨。
秦苒握着手機,有一瞬的快意。上班途中去廁所時,她發愣地盯着那扇門,雙眼卻毫無防備地紅了。
那時候,顧懷蕊罵過她傻,總是說她在婚姻裏不懂得索取,反而毫無保留地奉獻一切。如今等到豐收那一天,她突然發現,幾年的耕耘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個小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着各種可笑的舉動。她還沾沾自喜地在他面前擺弄着那點小心思,以為他們能同尋常夫妻一樣長長久久,即便沒有愛情基礎也能相敬如賓。可她如今細細想來,當初結婚,他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态?
然而即便如此,哪怕昨晚她有了思想上的準備,可發現自己要親手斬斷這場五年的婚姻時,心中仍舊如刀割般難受。她做不到痛快與了無牽挂,也不可能同沈凝溪一樣在發現丈夫出軌後立馬與其分道揚镳。
頭一次,秦苒為自己的優柔寡斷與懦弱而自我唾棄。
下班前,謝簡又打了一次電話過來。她仍舊未接,放置到一邊。
幾分鐘後,一個陌生號碼顯示在手機屏幕上。她想了想,最終按下接聽鍵。
“下班了麽?”
謝簡這人,若是有心,想方設法都能找到她。
一天的工作讓她疲倦不堪。揉揉眉心,秦苒跟着幾個同事走進電梯:“我要進電梯了,如果沒事,就先挂了吧。”
他的聲音有些匆忙:“別挂,我等着。”
因為在電梯裏的緣故,信號失了一分多鐘。這一分多鐘,她醞釀好情緒,等待着他開口。
“我今晚臨時要去外面出差三天,你在家注意安全。”
“好。”
“最近天涼,別踢被子。”
她忍着鼻子的酸意,說:“謝簡,我不是小孩子。”
“你昨晚踢被子了。”
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再說下去,難免情緒崩潰。期間她極力用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聲音總算平靜:“路上注意安全,別……吃辛辣的東西,少喝酒。”
還未等他開口,她便急忙挂掉電話。
一旁的同事見她雙眼通紅,關切地問怎麽了。她擺着手,扯開一抹難看的笑容,低着頭往前走,差點撞到經過的人。
等上了出租車,秦苒別開臉看窗外。當車子經過謝簡公司大樓下時,她終于忍不住,還是哭了出來。
——
出租車司機原本想說兩句話勸一下眼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姑娘,可在經過一個路口時,碰見了突發事件。
原本行人較少的一個路口發生了一起搶劫案,受害者因反抗被歹徒刺中一刀,躺在地上痛哭地□□。秦苒被眼前的一幕給吓住了,趁着司機停車的時候,趕緊撥了120。司機掉了個頭,将頭伸出窗外:“姑娘,我不要你車錢了,我去追人,你快叫警察來。”
她朝司機比了個“ok”的姿勢,快步朝傷者走去。
從小到大,秦苒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此刻,她手心發冷,渾身冒汗,雙腿甚至隐隐打顫。僅有的兩三個行人都不敢過來,看幾眼就匆忙離開現場,生怕惹上災禍。
傷者躺在地上,手捂着被刺中的傷口處,已經痛到說不出話來。
她蹲下身,語調磕磕絆絆地安撫傷者:“我已經打過120了,你撐住……撐住……”
這時,手裏的電話突然震動起來。她被吓了一跳,手一松,手機掉在地上。
秦苒萬分想不到謝簡此刻打來帶給了她無限的勇氣。她聽到電話那頭的他的聲音,哭得一顫一顫:“有人流了很多血……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邊的謝簡一愣,接着正聲問:“苒苒,你在哪裏?發生什麽事了?”
“我坐出租車……碰上……有個人被刺傷了,他現在躺在地上,流了很多血……”
他深吸口氣,冷靜地問她:“你別急,叫救護車了麽?”
“嗯,叫了……”
“他的受傷部位在哪裏?”
“腹部。”
“你暫時別動他,叫路人過來幫忙,千萬要冷靜,別慌,知道麽?我馬上過來,你把你的具體位置告訴我。”
秦苒猛地吸了幾口氣,攢緊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半跪在地上,不停地和傷者說話,試圖讓他保持清醒。
“先生,你叫什麽名字?”
“方駿……”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痛得嘴唇發白的男人忍不住咬牙道:“我都這德行了……麻煩你安靜點兒……”
她面露急色:“如果我不和你說話,你會昏過去。”
這時,陸陸續續有好心路人過來,其中正好有懂急救知識的人。
折騰了半天,救護車也順利抵達。秦苒出了一身的汗,由于蹲在地上太久,起身時身子搖晃了一下,眼前一黑差點摔倒。幸好有人在背後及時接住她。
謝簡從公司趕過來,路上堵車,連闖了三個紅燈。見到她時,她滿頭大汗,像剛從水裏撈起來一樣。他不停地親吻她的頭頂,安撫道:“別怕,都過去了……”
秦苒靠在他懷裏,腦海裏仍舊盈滿鮮紅的血。她心有餘悸:“剛才那人會死麽?”
“如果沒刺中要害,應該不會。”
她勉強松了一口氣,靠在他懷裏半天才緩過來。之後警車來了,秦苒因為基本目睹了案件的發生過程,被要求提供諸多細節。等折騰好,天色已經暗下來,她揉着太陽穴,一言不發地上了謝簡的車。
她歪過頭問正在開車的他:“你不出差,沒關系麽?”
他的聲音比往常更加低醇:“沒關系,今晚在家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