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秦苒第四次見到許若棠,是在徐家大宅的門前。
她一向不會對別人的外表有太大的關注,加上跟着謝簡出入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場合,見過的美人也不在少數,卻很少能有許若棠這般清純可人到抓人眼球的類型。大概是她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過于吸引人,被保護得很好,令人心生羨慕。
有人說,眼睛清亮的人,心腸都不會太壞。秦苒回想起昨晚照鏡子時眼裏的輕微紅血絲,輕嘆着搖了搖頭。她大抵是永遠是都不會回到那個時期了,那個絲毫不會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和夫妻關系而頭疼的青澀時期。
許若棠挽着的男子清俊儒雅,看起來也很年輕。秦苒幾乎很快便回想起來他是那次在日料店遇見的人。
許是察覺到她的眼神,男子側過頭,朝她微微一笑。
秦苒趕緊扯開唇角表示回應。與此同時,許若棠也朝這邊看過來。果真是清純佳人,正面看更惹人憐,若她是男人,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力。
這時,頭頂上傳來謝簡意味不明的話語:“你認識他們?”
她中規中矩地答:“我只認得那女孩兒,是我同事男友的表妹,一起吃過飯。”
“嗯。”
秦苒拉着他的胳膊:“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他的肌肉略顯僵硬:“不用了。”幾秒後,“不是很熟。”她偏過頭去看他,勉強地笑了下:“既然這樣,那就算了。”
夜晚降臨,整棟別墅都被明燈點亮,像一顆通體晶瑩的水晶石。半山別墅周圍綠化好,黑夜中的亮光點綴了這一片寂靜,那水晶石裏面又是衣香鬓影,縱情随意、一絲不茍又潇灑自若。外面停了不少豪車,來的人非富即貴。不少人把這場滿月宴當做一個談生意、拉攏合夥人、走捷徑的場合,三三兩兩的堆成一群,侍者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
秦苒想起幾年前初初嫁給謝簡時,她一度抗拒同他出席這種場合。那些和她毫不相符的人及談話,都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壓力。而現在,她居然能自得地呆在這種環境中,時不時和過來“寒暄”幾句的闊太太們聊上幾句。這是作為嫁進豪門的必修課,也是她不得不面臨的歷練。之前她還覺得生活平淡美好,現在她看清了很多東西,比如這華服下的虱子比尋常人多了好幾倍。
她有一段時間是厭惡“錢”這個東西的,後來盧果果對她說,你不缺錢,當然有厭惡它的立場,等你缺了,還會厭惡它麽?
她想了想,答,不會。
真是可笑又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她好像被謝簡的錢財寵壞了,竟然忘記二十多年的平凡生活。再後來,她便對錢不再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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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這場宴會的主角是徐正謙,但那位剛滿半歲的小少爺卻搶盡了風頭。據旁邊的人說,這位少爺當真投胎投得好,父母相貌上佳,家裏有權有勢,坐吃都不會山空。又有人說,小少爺的母親其實是轉正來的,頗有手段,踢掉正妻,坐擁徐家兒媳位置這麽久,現在又有了子嗣,以後不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秦苒站在大廳裏,耳旁全是嘈雜的議論聲。她蹙眉巡視着四周,企圖找到沈凝溪,最後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了端着雞尾酒的紅衣女人。
她仰着脖子,一口将酒吞落,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秦苒覺得沈凝溪那番話說得對。你退讓,對方就會得寸進尺,并且毫無愧意地活在當下,絲毫不被困擾。
徐正謙的現任妻子眉眼溫順,把孩子抱出來讓大家逗樂了一會兒便讓保姆抱回房了。她跟着徐正謙四處走動,禮儀笑容得當完美,穿梭在人群中顯得游刃有餘。
秦苒覺得這一幕刺眼,揉了揉鼻梁骨。這個小動作被一旁的謝簡窺見了,他微彎下腰,貼着她的耳廓輕聲問:“不舒服?”
她淡笑了下:“你應該知道原因的。”
“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的那樣。”
“為什麽?”
“徐家……對子嗣很看重。”
“所以才設計了凝溪?”
“嗯。”
秦苒突然不知道該在這個話題上說些什麽。她朝人群那邊看去,卻看不見沈凝溪的蹤影。就在這時,手袋裏的電話震動了幾下,她趕緊拿出來,看到上面的短信提示,心跳如雷,手抖着點開消息。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沈凝溪只是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得先回去了。
這就好比一塊大石頭砸入水中,卻絲毫濺不起來任何水花,反常到讓人不安。正好徐正謙擁着現任妻子朝他們這邊走過來,那對夫妻的臉讓她極為不适,她又擔憂着沈寧溪的安危,便趁着那兩人走近時,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謝簡說:“凝溪大概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說完,她瞥向徐正謙,那人毫無反應,臉上的笑容完美到找不出一絲破綻。
秦苒低着頭繞過兩人,快步朝大門走去。
屋裏的空氣太濁,混合了酒味兒和各種刺鼻的香水味兒,到了外面,秦苒深吸口氣,接着趕忙給沈凝溪打了個電話。
好在那邊不是失去音訊。沈凝溪的聲音倒是聽不出異常,就是背景音太過安靜,安靜得讓人覺得這人快要消逝。
“我正在下山的路上,那裏面空氣太不好,我嗓子不舒服,得先回家了。”
秦苒邊走邊說:“你在哪兒?我陪你回去。”
那邊很久都沒回應。就在秦苒開始着急時,沈凝溪聲音低落:“阿苒,這裏我最熟悉。都過去那麽久了,一草一木都還沒變。”
——
沈凝溪最後打車回家。離開前她一再向秦苒表示,自己不會再把這件事放心上,并告訴她其實已經有不錯的男人在追求自己。
“我以為我放不下,後來一回到這裏就明白了。很多東西的确沒變,但我不能這麽傻等着。”那時,她偏過頭來,雙眼活泛,“等太久沒有回報是會失去意義的。”
秦苒聽着她的訴說,聯想到自身,心情複雜起來。
回宴會的路上,她抱緊雙臂,穿着高跟鞋在路上獨自行走。深秋的天氣已經開始轉冷,她出來得匆忙忘記拿披肩,露在外面的肌膚一抖一抖。所幸沒幾步路,幾分鐘便回到門口。大廳裏的氣氛比之前還要熱鬧些,人人都有了交談的對象。
她在人群中尋着謝簡,找了好幾圈都沒發現他的蹤影。一位侍者端着盤子走過來,秦苒叫住他,簡單詢問了兩句。
“謝先生好像去了客房。”
侍者向她指了去客房的路,說什麽先左拐走到盡頭再往右拐看見一個花瓶後直走。她頭疼得緊,心想這徐家真是揮金如土,修個別墅搞得跟宮殿一樣繁複。
她提着裙子穿過人群朝那道門走去。
秦苒從來不知道穿着高跟鞋的她居然能健步如飛。耳畔吹過呼呼的風,頭頂上的燈明亮刺眼,大理石浮雕在頭頂上方詭異地閃着白光。她拐了好幾個彎,額上冒出細汗,腳跟發疼,最後幹脆脫掉鞋子光腳行走。
走到花瓶處時,一個身影突然從拐角處沖出來,和她撞了個滿懷,對方的手袋掉在地上,手機、化妝品等東西也随之掉出來。所幸這地上鋪了地毯,不至于摔傷。
秦苒顧不得手臂的鈍痛,起身去幫忙撿。等那人擡起頭來,她這才看清,原來是許若棠。
她的雙眼泛着血紅,整張臉也如同玫瑰般紅豔。
見到眼前人,許若棠失神了幾秒,察覺失态後急忙道歉:“對不起……”
秦苒問:“我沒事,你摔着沒?”
她趕緊搖頭。
地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物件,秦苒朝她綻開一個友善的笑容,幫忙撿那些東西。
手機、錢包、鑰匙、唇膏還有……镯子。
許若棠站起身,再次道謝,随後側身匆忙離開。
——
客房的門虛掩着,輕輕便能推開。外面的光漏進去,從一條縫逐漸擴大成一團模糊的光球。
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雙手插兜立在窗戶前,很久都沒動。
聽到門被推開時發出的細微響聲,他側過身,眯眼朝這邊看過來。
“你選的地方真是難找。”進門之前,秦苒穿上高跟鞋,緩步朝他走過去,“怎麽不開燈?”她伸出雙臂,從背後擁住他。西服冷硬的質感硌着她的手腕,皮肉處的疼突然加劇,剛才被撞造成的疼痛劇烈蔓延開來。
他輕輕抓住她的手臂,問:“怎麽了?”
她在發抖。
“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腕撞在地上了。”她的聲音略顯沙啞,仔細聽,能聽出牙齒在微微打顫,“你選的高跟鞋,不适合我。”
他轉過身正對着她,俊臉被外面的光暈染得模糊又溫柔。
“你真該治治這冒冒失失的毛病了。”他輕輕捏住她的手腕,手指在上面細細搓揉着。
“這宴會真是沒趣,我們什麽時候離開?”
“想回去了?”
她點頭。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着,突然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她的下巴,溫柔地摩挲。那雙眼眸一瞬迷茫一瞬清明,最後燃起一股火。他低頭,湊近她的唇,呼吸灼熱。
她巧妙地躲過,他的唇只能落在她的嘴角。
外面的風透過窗簾吹進來,秦苒将臉埋在他的胸前,深吸了口氣,上面有隐隐的香氣。
他的心髒跳得很快,像狂舞的浪濤。
“這房子設計得像迷宮一樣,我找了好久,拐了不知道多少彎才找到這裏。”她從他懷裏撤離,裹了裹披肩,仰着頭看他,接着往後退,“我們回家吧。”
倒退是件很難受的事情,尤其是還穿着高跟鞋。她的雙腿幾乎支撐不住,幾步之後,成功扭了右腳。
謝簡大步上前,急忙将她扶住。
“我在這裏難受,我們回家吧……”
他摁着她的腳踝:“不舒服麽?”
“我困了。”
“好。”
他仔細觀察着她的表情,眼神如深潭般幽暗。懷裏的人比幾個月前瘦了些,抱着輕飄飄的,骨頭硌人異常。
很多事情都清晰地浮現出來,像黑白畫飛快閃過。原來命運真的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就好比他和她。那年冬天他從外市回家,杜湘雅的病愈發嚴重,整天整天地不說話,要靠安眠藥才能維持睡眠。他疲憊不堪,工作壓身,回到家中還要陪着母親。
過年的前幾天,杜湘雅突然開口,興沖沖地拿了一張照片對他說:“這是苒苒,你杜阿姨的女兒,還記得麽?她今年剛大學畢業,多好的女孩兒啊。我和依依懷孕的時候就約定過,如果是一男一女就湊成一對兒。”
照片上的女孩兒長相清秀,梳着簡單的馬尾,穿着米分紅色運動衣,雙眼彎彎。
第三天,他沿着江邊開車。那天下了蒙蒙的細雨,江水上氤氲着一層薄薄的霧氣。萬家燈火把整座城市襯得熱鬧異常,霓虹燈倒映在江水上,随着波浪蕩漾。
他把車停在路邊,打開音樂。
是鄧麗君的《甜蜜蜜》。
雨刮器不停地扇動,前方的路突然清晰。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穿着大紅色羽絨服的女孩兒打着傘經過。這個時候路旁行人稀少,她腳步匆匆,圍脖将整張臉都遮住。
“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
年幼時,幽深的小巷子裏還住着一位愛穿旗袍的阿姨。那次,她牽着不耐煩的他來到那位阿姨家中。狹小的屋內,一臺老舊的收音機放着這首《甜蜜蜜》。斑駁的老牆長滿爬山虎,稀稀拉拉的陽光投射進來,空中飛舞的灰塵像某種可愛的生物。
眉眼彎彎的阿姨把牆上的牽牛花摘下來,別到她的頭上,笑得溫和又美麗。
“小夥子,長大了,讓我們苒苒當你的新娘怎麽樣?”
後來這句話成了真。
他将音樂關掉,側過臉看了眼一旁的妻子。她的臉隐在暗處,輪廓卻前所未有的清晰。好比年少,那段明明充斥着她的記憶,卻刻意被選擇性地忽略。
有沒有一種愛,其實早就深根發芽,卻不肯去澆灌,任憑它枯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