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梨雲堆
合懿睡到半夜裏醒了, 許是因着那幾口酒的緣故, 難得體驗了一回宿醉的感覺, 一睜眼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嘴裏還口幹舌燥, 實在不好受。
打算起來喝點水, 剛挪了挪身子坐起來,外側的封鞅便察覺到動靜醒了過來,自然伸手扶在她後腰上, 一開口聲音還有些含糊,“怎麽醒了, 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他也不是天生的睡眠淺,只是這些時候合懿漸漸顯懷起來,肚子大到正立站着已經看不見自己足尖了, 一覺睡醒到清晨,腰背常常被壓得酸疼不已,醫師囑咐讓夜裏常翻身,可她一向是閉上眼就雷打不動的好眠,他便緊着心, 有時候她自己顧不到的時候他也能照看着些,想讓她少遭些罪。
合懿摸着嗓子咳嗽了兩聲, 說沒事, “我就是口渴了,想喝水。”
話說得清晰,看來是真的已經酒醒了。封鞅答應着,撩開被子起身去桌邊倒水, “幸好是沒事,醫師先前還說過孕婦不能飲酒,怪我一時糊塗,以後再不能這麽随心了。”
他後來把合懿哄睡着後心裏一直覺得莫名慚愧,細想想才發現,往日宮宴上遞到她面前的酒都是由他接過代勞,也由是此,兩個人相伴這麽些時日了,他竟然都不知道她是個半杯倒……
“快別提了吧!是我高估自己了。”合懿聽着面上挂不住,悻悻咧嘴一笑,看他拿起桌上的暖壺,忙又補充句,“我要涼的!”
“大晚上喝涼水當心肚子疼。”封鞅到底沒聽她的,兌進去些熱水,不多,水溫剛剛好不至于涼嗓子。
喝過水,封鞅料想她一時半會兒也睡不着,讓她背對過去側躺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陪她說說話,一邊拿捏着力度一下下按在她後腰上。
他有特意去翻看過些穴位醫書,下手很是有分寸,給合懿舒服地不自覺就開始哼哼唧唧起來,大晚上同床共枕的天時地利,那話音兒落在他耳朵裏不亞于一劑猛藥,可惜她再有兩三個月該臨産了,眼下這“人和”不太對,他這頭越聽越覺得血氣翻湧,趕緊收了手,掖好被子催促她趕緊睡。
合懿只以為他是累了,懷着一腔投桃報李的熱忱轉過身來,說要幫他也按按。可手還沒伸過去就被他牢牢抓住,警告而無奈的語氣,“別招我……”
她怔了下,反應過來忙縮着脖子吐了吐舌頭,果然乖乖不再動了,過了會兒窸窸窣窣伸過手去将他一條胳膊撈到懷裏抱住,忽然心血來潮地問他:“第一個孩子你希望是姑娘還是小子呢?”
封鞅未加思索,笑了笑,“我最希望是像你與皇上那般的雙胞胎,兒女雙全豈非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
“雙胞胎要看緣分的吧……”
“那我先希望是個小子,小子耐摔打,頭一胎攢些經驗,後頭再生兩三個,太多我也怕你累着……閨女小子都不論,閨女要捧在手心裏養,上頭有個哥哥也好照顧下面的弟弟妹妹,你覺得呢?”
這頭還沒出生呢,他那頭都已經想到第二三四胎了,合懿撅着嘴拍他一下,“四個你還不覺得多?也真是不用你懷胎十月,淨會挺着腰杆子說風涼話!”
“唔……”封鞅教她噎了一嘴,扭過臉去看她半會兒,湊上去吻了吻她的額頭,讨巧的笑,“當然還是都随你的意思,你在我這裏比什麽都重要。”
他總能把平常的情話說到合懿心坎兒裏,說完轉過來伸出一只手輕輕拍在她後背上,耐性兒哄着她閉上眼睡覺。
昭和殿西窗外的梨花堆滿枝時,知遙從宜華山給合懿送來一封信,信中說現下天氣回暖正是出行的好時候,太上皇和太後打算上外頭雲游四方散心去,但那打算裏壓根兒沒提帶上她,她被傷了心,這幾日便要來帝都尋合懿。
隔着一張紙合懿都能從字裏行間瞧見小姑娘鼓着腮幫子的怨怼模樣,千裏迢迢跑來帝都拜師學藝,這下可倒好,師傅凡事只教一遍,過後全靠自我領悟不算,現在連人都見不着了……
合懿覺得自家爹娘這事做的忒不厚道,忙給她回信讓快來,直說公主府的大門永遠為她敞開。
回信過去第五日傍晚,知遙一人一馬踏着如血殘陽疾停在公主府門前,一身紅衣的十五歲的姑娘,眉宇間英氣逼人,顧盼之間張揚得蓋過了天邊的赤色晚霞,真是教人想不注目都難!
門口的侍衛盡看呆了眼,過了片刻回過神來才匆匆上前相迎。
合懿與封鞅正在昭和殿用膳,聽聞她到了,便停下筷箸起身往門口去,站在廊下遙遙可見從不遠處疾步過來個紅色身影,才進院門見着夫妻倆便十分爽朗地對着這邊一拱手,兩步就到眼前了。
合懿忙去攜她的胳膊,“快進來,我與世卿方才正說起你呢……跑這麽一天還沒用過膳吧,有沒有特別想吃的菜,我讓人這就去做。”
知遙擺擺手說不必,從懷裏拿出封信箋交給她,“這是舒姨讓我帶給你的,她和姨夫這一趟出去怕是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叮囑你千萬養着些身子,說若是想他們了,可以按這裏面所寫的時間大略對應的地址給他們倆寫信。”
封鞅拿過信箋拆開來瞧了瞧,忍不住笑,“兩位尊上當真是打算這一趟游遍這大好山河啊……”
信封中是幅簡要地圖,只标注了些重要的關隘與城池,其中一些城池便有小字寫着時間,大約便是預計前往游覽的日期,大約掃過去,最晚的一處竟都到明年六月份了,若再算上回程路上耽擱的時日,恐怕等這二位回來,孫子都一歲多了,心也真是不可謂不大!
知遙一來,合懿的日子都過得了不少,她喜歡上集市上淘些小玩意兒,合懿沒法兒回回都相伴作陪,她便不時帶些新鮮玩意兒回府給合懿解悶,很有心的一個小姑娘。
五月中旬時,宮裏瑜美人即将待産,合懿托知遙進宮去給皇帝帶了份賀禮,距離上回姐弟倆吵架過去這麽久,皇帝也氣消得差不多了,拿喬也拿不起來,幹脆心照不宣就當那事沒發生過,讓知遙帶話給她好生休養,那一茬不愉快,也就盡數消弭了。
一日天晴,兮柔派人往公主府送了帖子,請合懿與知遙過府一敘,說是都中新來個琴藝高超的女樂師,今日應邀往端王府獻藝,正好與她們二人一同欣賞。
合懿收了兮柔的帖子哪裏還有推辭的道理,吩咐松青和露初速速備馬車,稍待片刻便與知遙一同往端王府去了。
這時候的氣候最是舒服不過,車窗打開迎進來細風陣陣,伴着街市兩旁的五谷香氣和叫賣聲,小孩子互相追逐的嬉鬧聲,随處可見都是繁盛的煙火氣。
馬車途徑西市時,遠遠瞧見有許多人圍在一面官府的布告欄前,布告欄後頭有塊寬闊的四方高臺,尋常是用來處斬犯人的刑臺,眼下雖還未有人,但看那布告欄前的動靜,想必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人犯命喪其上了。
“何必非要在大庭廣衆之下行刑,一刀下去犯人身首異處,血流下一地,瞧得人心裏多膈應,聽說還有小孩子偷偷擠在人群裏圍觀,也真是不怕晚上做噩夢……”
合懿說着便不自覺蹙起眉,她是個見不得血腥的人,單只想想那副情景都覺得一陣作嘔。
知遙直說她想得太簡單,“你以為當衆處斬這待遇是人人都能有的麽?普通不足挂齒的犯人就在天牢裏酷刑或鸩酒便了結了,只有那些十惡不赦聲名遠播的大人物才輪得上這塊刑臺,最重要的不是他們怎麽死,而是要讓天下人都看着他們死,為的是個威懾,讓其他人在作惡之前先想想他們的下場,說不定怕了也就退縮了。”
話也算這麽個理,但其實仔細想想,能犯下此等罪過的人,哪一個不是刀口舔血之輩,此等威懾對于普通百姓或許有用,但對于那些人,只怕收效甚微,或許還更會适得其反,激發他們對朝廷更大的仇視。
因普通百姓多數是不識字的,每逢有大事,布告欄旁邊總會有一兩個熱心的讀書人将官府布告通讀給圍觀的百姓聽,馬車漸行漸近,合懿還離着一段距離便隐約能聽見人群裏斷斷續續的讨論,聽仔細了才分辨出來,說的是“叛軍匪首鄒衍”。
這是,抓到人了?
她一霎起了好奇,轉過臉去眯着眼往人群裏望了望,車駕車轅較高,使她不費多大功夫就能越過人群的頭頂一眼望到那布告上的畫像……
人有時候的記憶是個玄乎的東西,合懿從那副或許不太貼切的畫像中看到的卻不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鄒衍”,而是幾乎就要消失在腦海裏的,當初在書坊只有一面之緣的——周岩!
周岩,鄒衍,鄒先生……
合懿一霎臉色蒼白,額上莫名滲出一層冷汗,忙叫停了馬車,又吩咐松青去布告欄撕一幅畫像過來。
知遙不明所以,“靈犀你怎麽了?刑部的布告就這麽随意撕了不好吧?你不願意看咱們關上窗快些經過就是了,兮柔還等着……”
“不去了……我不去了……”合懿艱難地空吞咽了幾下,側過臉強自鎮定地朝她扯出個笑,“我今日突然身子不适不想出門了,你去端王府替我給兮柔道個歉,晚上就在她那邊陪陪她,明兒我派人去接你回來。”
她說着便起身往馬車外走,知遙诶了一聲,手揚在半空中正準備拉住她問個清楚,又聽她回頭囑咐了句,“遙遙,先別急着問我怎麽了,也別告訴任何人今日之事,能答應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