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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紅塵合

封鞅近幾個月已有意順應帝心藏鋒, 是以回府的時辰一天早過一天, 經過長喜街的一家甜點鋪子時, 想起來合懿昨晚上說是想吃酸甜口的東西, 命人停了馬車, 親自進店裏買了些她愛吃的蜜餞點心帶回去。

踏進昭和殿暖閣時裏頭靜悄悄的,只見合懿一個人背對着翠竹屏風坐在茶案前,微微向前傾着身子, 一動不動,不知在專注些什麽, 窄窄一道背影輪廓近乎消溶在窗口照進來的漫漫和光中。

他四下裏瞧了瞧,沒看見知遙,甚至連近身伺候的松青與露初也不見蹤影。

挑開珠簾過去, 邊走邊叫了聲靈犀,“在看什麽呢?今日怎麽沒和郡主在一起?”

不料尋常的一句問話直把那邊茶案前的人吓得一哆嗦,随即手忙腳亂地像是收起來了什麽東西......

封鞅瞧着這反應自然是不悅的,眉頭不自覺便蹙了起來,看她将要轉過身來忙又立刻平複下, 緩步行到她身邊,提着手裏一盒山楂糕放在案幾上, 取笑她, “老實交代,是不是又在背着我偷偷看些不正經的話本子了?”

他說着話含笑瞧她一眼,一側目卻倏忽撞進她淚光瑩瑩的眼底,像是兩顆沾染了霧氣的水晶, 湊着泛紅的眼眶審視地盯着他,有種能讓人心慌氣短的力量。

“世卿……”

但合懿望着他的一霎那,無語淚先凝,所有精心準備的防線頓時崩潰地徹徹底底。

其實在他回來前她一個人在這屋裏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腦子裏不知過了多少遍質問的話語,但是直到他站在面前了她才發現,任憑做好再如何堅固的心理準備,都抵不過他叫一聲“靈犀”。

這該如何是好,說不出來的話堆積在心口壓得她簡直要喘不過氣來,收在袖子裏的畫像霎時間變成了條劇毒的蛇,在手臂上咬一口,痛感瞬間就能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麽了這是?身上哪裏不舒服嗎?”封鞅心裏不由得沉了沉,沒來由的不安一時間潮水似得湧上來,瞧着她臉色不好,忙伸手去扶住她,“有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說,別一個人悶在心裏,嗯?”

合懿突然一把緊緊拉住他扶在肩膀上的手,滿懷期冀的望過來,“世卿,無論任何事你都不會騙我的,對不對?”

騙過她嗎?沒有吧......他只是把一些不堪的過往藏起來了而已,為的,都不過是不想失去她。

他嗯了聲,目光未曾有絲毫躲閃,仿佛一如既往的坦誠。

合懿瞧着卻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遲疑了片刻才頓頓開口,“去年,我曾在書坊見到一個人,他自稱......自稱周岩,而今日,我卻在刑部的人犯告示上看到匪首鄒衍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甚至連名字都如此相似,你說,這是巧合嗎?”

鄒衍的名字從合懿口中說出來的那一刻,封鞅眸中倏忽黯然一片,烏雲遮住了月,剎那間光華不再。

她從袖口中拿出來那張畫像,上面的人仿佛隔着一層單薄的畫紙在冷冷看着他獰笑,失敗者的得意有時候竟也如此刺眼。

他艱難地笑了笑,有些窮途末路的掙紮,強自鎮定地試圖去握住她的手給自己一點慰藉,幸好她還沒有躲開,“世上之人千萬,長相相似者何其衆多,況且此等畫像通常偏差較大,尋常官府對着真人都認不出的例子比比皆是,許是你記錯了呢。”

真是拙劣的謊話,聽起來就像是狡辯,但此刻心亂如麻的他已沒有辦法想出更好的說辭。

“乖,別想太多。”封鞅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此生第一次做出逃避事實的舉動,竭力想維持住現有的一切,“今日路過甜點鋪子買了你愛吃的山楂糕,來嘗嘗味道喜不喜歡......”

合懿卻不肯,“那你那位舊友鄒先生又是何人?他姓甚名誰,何方人士,以何為立身之本,你們又是怎麽認識的?既然你說不會騙我,那就告訴我!”

“靈犀......”他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嗓音竟一瞬間奇異的平靜下來,“你到底想說什麽?”

合懿咬緊牙關,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究竟是什麽人?”

心裏的懷疑就像毒藥,只要埋下了,便阻止不了它蔓延開來。一句問句,可她明明是篤定的語氣,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千斤石重重打在封鞅的胸口。

他低垂着脖頸,良久才有一聲沉重地嘆息:“那日上門的确是鄒衍,但我......”

話沒來得及說完,合懿突然揚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用上了這輩子最大的力氣,在他玉質的臉上瞬間留下了一片突兀的紅,他原是能躲開的,只是心甘情願地選擇了沒有動一分一毫。

“原來你才是朝廷裏勾結叛逆之人,亂臣賊子!你這個亂臣賊子!”她氣得咬牙切齒,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父皇和阿玦一個比一個重用你,視你為國之棟梁肱股之臣,可你呢?勾結舊國餘孽造我家的反,你當初答應娶我究竟有何居心?你說!”

“于國不忠是我錯了,但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靈犀你相信我,早在決定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已經和他們斷絕了往來,絕沒有半分利用過你!”

他用力去試圖抓住合懿的手,仿佛這時候如果松開了她就會消失在眼前一樣,可她驟然的後退一瞬間将所有僥幸的幻想敲得粉碎。

“你別碰我!”合懿來不及起身,過于沉重的身體拖累了她的動作,猛然的躲避險些讓她跌倒在坐席上。

封鞅連忙去扶,身子剛先前一點卻被喉嚨間一點冰涼的觸感擋住了去路。

她手裏死死握住一根金釵,話音卻遠比那金釵更尖利,“你明知道鄒衍就在帝都卻知情不報,叛軍在帝都外公然行刺,你敢說和你一點都不知情?玺兒的死也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她曾經因為玺兒的死說過要将所有叛軍趕盡殺絕的話,可其實那金釵是殺不死人的,而她的手也抖得厲害。

封鞅不舍得緊逼她,便沒有繼續靠近,只看着她的眼睛堅定說沒有!

“父親當初身為醴國的翰林,在醴國滅國後對鄒衍确實有過援手,但自從我與你在一起,封家所忠于的都只有大贏朝,鄒衍當初上門只不過是因為我的倒戈致使叛軍甘鹿野一戰大敗,他走投無路想用封家的過往要挾我!靈犀,我絕沒有背叛過你,郊外刺殺之事是我始料未及,否則哪怕是為了你,我也不會明知險境還放任榮王有半點閃失,更不可能不顧你和孩子的安危!”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一筆勾銷嗎?”合懿手中的金釵再近一寸,直直戳進他脖頸處的皮.肉裏去!

她忽地冷笑一聲,“口口聲聲說愛我,可在你心裏我其實是個傻子吧!一個你用三言兩語就能哄得團團轉的傻子,當初我撞見你與骞瑜互通書信,你怎麽都不肯把信交出來,她也是你們的人對不對?可笑的是我竟被你一句苦衷就騙了過去......封鞅,如果阿玦再出了什麽事,我一定親手殺你!”

他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已徑直墜入冰窖中去了,紅着眼眶不管不顧地抓着合懿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到懷裏,任憑她大喊着要他滾開也不讓分毫。

合懿憤怒之下高高舉起手中的金釵狠狠刺在他的後背上,不算尖銳的釵頭刺破了厚實的冬袍子,刺進皮膚裏并不深,可那一點原本應該微不足道的痛卻能夠直達到封鞅的心裏去。

他低吼着出聲,猶如一只窮途末路的困獸,“靈犀我愛你……我知道錯了,我向你保證皇上絕不會有半點閃失,你信我最後一次,求你......”

合懿哭得肝腸寸斷,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有一雙竭盡全力的拳頭一下下重重打在他身上,她重複着教他滾,而他卻越摟越緊,始終重複着對不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像是哭得累了,沒有了力氣也似乎沒有了魂魄,半垂着眼睑癱倒在封鞅的懷裏沒有半點動靜。

他松開些,拿手指去攏她散亂的頭發,看着她的時候,眸中凝了化不開的哀致,低眉垂首将臉頰貼上她的額頭,眼睫輕顫間忽然滑下一滴清淚落在她的臉上。

合懿擡起手,看着掌心一抹鮮紅半晌,忽然平靜地說:“去向阿玦請罪,辭官,我會求他留你一命。”

封鞅停了會兒,嘴角彎起幾分苦澀的弧度,他說好,“明日朝堂之上我當衆請罪辭官,任何責罰由我一人承擔,只請公主保住封家滿門,封鞅感激不盡。”

這一夜,無人成眠。

兩個人同床共枕,卻各據一方,合懿知道封鞅沒有睡着,封鞅卻不知道合懿是醒着的,當時用盡全力也要抱在懷裏的人,這會兒突然連靠近都不敢了,只能側着臉目不轉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發誓要将她永遠刻在腦海裏。

寅時時分,屋外忽地起了一陣喧嚷,雜亂的腳步聲紛至沓來,火光從窗戶透進寝室裏,照亮了一室的驚疑。

“出什麽事了?”

合懿睜開眼睛便見封鞅已起身往窗口處去了,他回身看着反應迅速的她一愣,随即露出個安撫的淺笑,說沒事,站在窗邊往外看了眼,眉頭卻不自覺便緊皺起來。

屋外的人也正朗聲道:“在下裴嘉時奉皇上口谕,急召太傅大人進宮觐見!”

深更半夜,裴嘉時帶人氣勢洶洶闖了公主府的大門,若只是一道簡單的皇帝口谕,再急也不至于連派人通傳一聲都不能,定然是出大事了!

封鞅換衣裳時合懿也一并跟了過來,說她也要進宮。

進宮做什麽呢?說到底還是怕他會出什麽事吧……封鞅停住片刻,忽然轉過身雙手捧着她的臉徑直吻了下去,濃烈而纏綿,一寸寸都是難舍難分的眷戀。沒有言語,也不需要再去祈求她的原諒,因為原諒太過奢侈,他只要知道她還是深愛他的就夠了。

合懿最終還是沒去成,她站在昭和殿大門前,眼瞧着封鞅與裴嘉時等人的身影在回廊上漸行漸遠,最後連一點火光都尋不着了,只剩下滿庭清冷的夜風簌簌拂動樹葉的聲響,寂寥又凄惶。

寅時的太極宮仍舊籠罩在一片明煌煌的光芒中,封鞅自東偏門緩步進去,沿路未曾碰見一個值守的宮人,偌大的宮殿靜成一片死寂,直至踏進正殿,在通往丹陛的臺階上看到了頹然而坐皇帝。

封鞅行到近前恭敬屈膝跪倒見禮,皇帝聽着聲音擡起頭來,沒說讓起來,目光深不見底地在他面上掃過一回,忽然問:“太傅自入東宮至今已有幾年了?”

他答:“至今已近八年。”

“八年……”皇帝喃喃重複了一遍,眯着眼睛朝虛空望了會兒,再轉回來時陡然一冷,“八年時間只從少師到太傅,與你而言可是太過屈才了?”

“臣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皇帝斷喝一聲,從上方扔下一張輕飄飄的信紙落在他的面前,“通敵叛國,欺君罔上,暗殺宮妃,你還有什麽不敢!”

***

等待一定是這世上最煎熬的一件事情,合懿枯坐在昭和殿的椅子上,從天幕青黑到清晝獨白,每一刻都在後悔自己當時沒有堅持進宮去。

直等到辰時一刻,先前派去在宮門前守消息的小厮奔命一般跑進昭和殿,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扯着嗓子喊叫了句,“禀公主,主子爺方才被押進刑部天牢了,城衛司的人也正往寧園抄家去!”

合懿一霎差點從椅子裏滑下來,幸好被松青一把抓着胳膊撈住,壓根兒顧不上說什麽其他的,火急火燎起身邊往外走邊吩咐小厮立刻去備馬車,出了府門便直奔宮城而去。

不料馬車在宮門前被攔了路,因皇帝有令,長公主不得入內。

守門的侍衛斬釘截鐵分毫不讓,公主府的令牌失了效用,小厮沒法兒,扭過身來詢問合懿是否打道回府,卻聽裏頭傳出來破釜沉舟的兩個字,“硬闖!”

合懿根本沒避諱着兩旁的侍衛,反而就是要讓人知道她今日決意進宮,沒有人能攔得住。

侍衛為皇帝盡忠,但若因此争執真的傷了長公主,等皇帝緩過來氣性兒了,他們約莫還是罪責難免……兩相權衡,一侍衛統領命人撤了劍戟,孤身一人行至宮門正中央,意思不言而喻,就算今日失職,他也要給皇帝一個交代。

小厮得了合懿的授命,狠狠一下揚鞭催馬,吃痛的馬兒嘶鳴一聲,猛地朝宮門沖過去,悶聲一響撞開了攔路的侍衛統領,徑直入了宮城。

一路闖到內宮門前,這法子卻行不通了,裴嘉時親自帶人等在這裏,馬車行到近前來,沒說攔不攔,只先恭請合懿下來,命人捧上來一塊朱漆托盤承到合懿面前讓她過目,拱手弓腰道:“殿下莽撞了。”

他将托盤上的遮蓋拿開,露出裏面端放的銀壺與酒盞,教早晨的陽光一照,泛出森冷寒光,直閃得人遍體生寒。

“皇上有令,若殿下為罪人強闖宮門,則此人一刻都留不得,立刻以此酒賜死。”

他話音未落,那手捧托盤的小太監已退了幾步便要離去,任憑合懿在衆人拉扯下如何哭喊着“站住”“不要”都無動于衷,眼睜睜看着那小太監消失在拐角處,她簡直都要瘋了,血紅着眼睛拔出一個侍衛腰間的長劍架在裴嘉時的脖子上,要他立刻派人召回那小太監。

松青魂兒都吓沒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疊聲兒求她別沖動,相比之下,裴嘉時倒鎮定得像個局外人,“旨意是皇上親口所下,奴才只是奉旨辦事,奴才一條命微不足道,要殺要剮殿下請便,但召回一事,還請恕奴才無能為力。”

這是走到絕路了,就算殺了裴嘉時也救不了人,身體裏一股窮途末路的絕望一霎那将合懿淹沒,她将長劍從裴嘉時的脖子上拿下來,回臂對着自己,再邁步是朝着內宮城。

這次倒是果真沒人敢再上前來,可裴嘉時的話音從她身後幽幽傳進耳朵裏,也足以讓她不能再往前踏出半步,“聖上還說,若殿下今日執意進宮,罪人親眷即刻便以同罪論處。”

合懿再邁不動步子,面上頓成一片灰敗,長劍落在地上哐當一聲響,她被抽走了魂兒,整個人站在那裏也只剩下一具軀殼,讓夾道裏的風吹過兩個來回,搖搖欲墜。

裴嘉時上前來從懷中拿出一封信箋交于她,話音才有了些許人情味兒,“殿下還請節哀,皇上所為事出有因,實在是封鞅此人不堪為殿下良配,昨夜瑜美人難産而亡,婢女呈上一封她生前的親筆信,信中将與叛匪勾結等一切罪責供認不諱,又直指封鞅會殺她滅口,而今涉案人員皆已招供,皇上下令誅殺罪人,也是為了殿下好,長痛不如短痛,請殿下勿要怪罪于皇上。”

合懿接過來信箋卻看都沒看一眼便一把撕得粉碎,揚手撒在風中吹得漫天都是,她在飄揚的雪花中忽然痛苦地彎下了腰,一只手捂在凸起的腹部上,雙腿一軟,徑直向地面癱倒了下去。

知遙從宮牆夾道拐角轉過來正見着這一幕。

她昨兒忐忑了一下午沒明白合懿究竟遇上什麽事了,晚上忍了很大一場才控制住自己沒回公主府,到早上終于是忍不住了,沒等合懿派人來接便獨自縱馬從端王府回去,誰成想沒入府門便聽說了那等變故,再一聽合懿的車駕剛走不久,哪裏還能等得住!

這一瞧簡直要把小姑娘吓壞了,腳下生風似得便往那邊跑過去。

裴嘉時也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去把合懿扶住,一邊匆匆忙忙派人去傳太醫,一邊和松青知遙一同把合懿往馬車上送。

合懿一張臉已慘白地不見半分血色,額上冷汗涔涔,見着知遙忙拉住她的手,嘴唇開阖間卻被巨大的痛楚襲擊得發不出聲音來。

松青到底與她心意相通,忙把話接過來,“郡主快往刑部天牢去,皇上要賜死主子爺!您快去攔住送毒酒的小內官!”

裴嘉時在一邊聽着卻沒出言阻止,知遙只覺得一頭霧水,這關頭也來不及再問,答應了一聲便急忙往刑部天牢而去。

合懿情況不容樂觀,裴嘉時不敢耽誤,親自駕着馬車還是進了內宮門,在距離最近的翠安殿前停下來,幾個人将合懿平放在榻上好一會兒才等到太醫前來,太醫到底眼力老道,只消瞧一眼便有了結論,“回裴少監,殿下這是要早産的跡象,不能拖,需得立刻傳穩婆過來呀!”

“傳,快去傳!”

昨兒個才發生宮妃難産而亡的事兒,今兒又遇上長公主早産,裴嘉時也難得慌了神兒,踏出殿門簡單安排了太醫交代的諸事,便立刻前往太極宮了。

穩婆來得很快,但合懿的情況并沒有随着穩婆的到來而有所好轉,孩子胎位不正,最先出來的竟是腳,接生的人都知道這不是個好兆頭,穩婆身上讓汗浸了個透濕,心裏一面鼓敲得哐當震天響,雙腿都是軟的。

但沒辦法,這是皇家人,萬一有什麽好歹,一屋子人只怕都沒有好下場。

太醫和在場的幾個穩婆相視一眼,豁了命的賣力吆喝給合懿打氣,誰成想更要命的還在後邊兒,那位孱弱的長公主躺在床上漸漸沒了聲氣兒,任周圍的人怎麽呼喊都阻攔不了她那雙逐漸渙散的眼睛,慘白的嘴唇一張一合間微弱地叫着“世卿”兩個字,不用猜也知道定然是驸馬的名字,一時間看得周圍衆人都止不住的心酸。

松青不敢離開,但早已派了人去太極宮通禀這兒的情形,只看皇帝究竟是不是真能放着自己親姐姐的生死不顧也要殺了封鞅。

***

知遙從宮門出來翻身上馬,一路疾馳到刑部,鎮安候府的令牌一出果然暢行無阻,火急火燎地命人在前方帶路,一路上恨不得十步并成一步走,緊趕慢趕到了封鞅的牢房前,正趕上那小內官弓着腰将手中酒杯遞給他。

“慢着!”

知遙喊完了這一句才顧得上喘口氣,兩步沖上去打掉那杯酒,直直往封鞅面前一攔,話說得無法無天,“你去回禀皇上,除非讓他親自來捉拿了我,否則只要今日我在這裏,這個人,誰都別想動!”

小內官瞧她從腰間當真拔出了長刀來,哪裏還敢觸黴頭,退後幾步立馬就回宮禀告皇上請旨去了。

封鞅起身朝她道謝,嘴角還有些不體面的淤青,知遙看得清楚,倒是體人意地未曾多問,聽他問起合懿的狀況,猶疑了片刻才如實說來,“瞧着并不是很好,我走的時候她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我也擔心她,但是卻不能去看她,因為我要是一走,恐怕你就不好了,那就辜負了她的囑托,你也別太擔心,好好保重自己等她無事了自然來找你。”

知遙是個很難得的小姑娘,難得在有分寸,她來攔着不讓賜死,但絕不會甘冒大不韪直接劫人出大牢。也難得在有眼色,就算好奇的抓心撓肝也不會在這種境況下多問一句。

兩個人各懷心事分坐在小桌兩側,直到陽光從牢房向西邊兒的一扇窗戶照進來,那小內官又帶着口谕折返了,不是要捉拿知遙,也不是換個法子賜死封鞅,而是傳召他即刻進宮去翠安殿。

刑部到翠安殿是很長的一段路,長到封鞅恍惚覺得走過了一輩子,而這一輩子的盡頭他的靈犀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以前說過生孩子會去鬼門關走一圈兒,要他一定陪着她,現在他來了,如果不能守到她回來,那他就去找她。

他去握住合懿的手,湊近她的耳邊不斷叫着她的名字,過了很久,久到一段足以令人肝腸寸斷的漫長時間,合懿才緩緩轉過臉來,雙目空洞地望着他,無聲地流下一行淚,蹙着眉跟他說:“世卿,我疼……”

封鞅再也沒忍住,一個大男人跪在生産的妻子床頭當着一衆人的面恸哭出聲,邊哭邊說對不起。

幾個穩婆瞧見合懿恢複了意識,忙又繼續忙活起來,一直折騰到暮色四合,屋裏終于傳出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衆人才都松開一口氣。

松青将孩子洗幹淨包好遞給封鞅,出門倒水才見對面廊沿下站了兩個身影,仔細瞧了片刻驚得心頭一跳,趕緊放下水盆,走過去恭恭敬敬見了個禮,“奴婢拜見皇上。”

皇帝的面容隐在昏暗的暮光中看不清楚,隔了好一會兒才問了句,“怎麽樣了?”

松青的話音兒都帶着喜悅,“托皇上鴻福,母女皆平安,公主勞累了一天方才暈過去了,奴婢替主子謝皇上格外開恩。”

皇帝沒再說話,轉身邁步離去,只留下裴嘉時還在原地,松青看他半會兒方才明白過來,“難不成皇上仍然不肯放過主子爺嗎?”

裴嘉時朝窗口抱孩子的影子看了看,嗓音清寒如水,“瑜美人昨兒生産,皇上也在褚慧宮守了大半天,結果只守到了孩子,大人沒了。瑜美人知道自己難逃一劫,卻沒想過向皇上求救,一心想的都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命和皇上對她的情意拉着封鞅一起死,而封鞅呢,皇上這些年待他亦師亦友,他所做的卻是欺君罔上。皇上不肯放過他,是在情理之中。”

松青說不出話來,進屋的時候看見封鞅坐在床邊将孩子放在合懿懷裏,他打濕了手帕給合懿擦臉上的汗水,目光缱绻而留戀,過了會兒,他俯下身在妻女的額上分別吻了下,這才站起來往外走,途經她身邊時,她問:“主子爺可還有什麽話想對公主說嗎?”

封鞅搖了搖頭,說沒有,“不要再跟她提起我就是對她最好的。”

他邁步出門,身姿一如既往的清傲挺拔,怎麽瞧都不像是個囚犯。

昏睡的時候,合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封鞅趴在她的床頭恸哭,一直說着對不起,她看不得他哭,一時心疼極了,想伸手去給他擦擦眼淚卻擡不起來,身邊好多人喊着要她再加把勁兒,她也就不斷地為了安慰他而使勁兒,直到終于有力氣能摸到他的臉那一刻,果然看見他笑了,她覺得心願已了,這才允許自己閉上眼睛歇一會兒。

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兩天一夜後了,床邊沒有他的身影,一低頭卻在懷裏發現個皺巴巴的小家夥,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玺兒那般粉嫩可愛,松青說這就是小主子,她還有點不敢信……

合懿要細細在腦子裏回想一下才能記起自己進宮的初衷,痛苦的記憶一霎那潮水一樣的湧上來,她掙紮着要去見皇帝,松青連忙來攔,“您別去!”

倒也是,事發已經兩天了,現在去恐怕已經晚了吧……

松青又補充說:“皇上到底法外開恩,沒有要主子爺的命,但是将他罷了官,勒令……勒令封家返回祖籍,此生不得踏入帝都半步,這已經是莫大的恩德,您現在不能再去求情了,知道嗎?”

合懿呆愣了許久,是高興吧,可又極度悲傷,“那……那他……他們已經走了嗎?”

松青點點頭,“昨日是裴嘉時親自把人押送到城外的,所以……”

所以是走了,他在君令面前抛下她一個人走了,兩個人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

合懿覺得心裏被人掏空了,她忽然捂住臉,起初一點微弱的抽氣聲,而後到哽咽,最後實在克制不住将臉埋在被子裏嚎啕大哭,她把自己哭得直背過氣去了,哭暈了,不用想着他,似乎還好受一點。

皇帝沒來看過她,也沒傳令讓她出宮回府,出事後第六日,兮柔得知消息來看她,帶來了幾件親手做的小衣裳,陪着她吃飯,陪着她聊天,也陪着她一起發呆。

合懿時不時就會往宮外的方向看,看着看着不自覺就哭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兮柔心口上堵得她難受不已,這日下午臨走時,猶豫再三,她拉住合懿的手,問:“既然舍不得,那如果要你為了他放棄長公主的身份你願意嗎?”

“可他沒給我選擇的機會就已經放棄了。”合懿話音輕飄飄的,落在晚風裏一吹就消散了,她其實記得,封鞅以前是問過這話的,但她那時給的回應是不願意,所以也不能怪他,走到這地步,分開或許也是一條出路。

“靈犀不是的!”兮柔有些訝然,“他沒有走,不僅沒有走還一直就在城門外跪着,就為見你一面,你竟一直都不知道嗎?”

“什麽?”

合懿怎麽會知道,知遙自從上回違抗聖意至今都被軟禁在公主府裏哪都去不了,她所有的消息都是松青從裴嘉時那裏得來的,而裴嘉時呢,他所做的所說的都是經過皇帝的授意,皇帝不想讓合懿知道,她從何得知?

她在宮裏待不下去了,抱着孩子便同兮柔一道往宮外去,因為知道沿路的動靜足以驚動皇帝,而皇帝或許也不會願意看見她,便未曾前去辭行,直到發覺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她心中陡然騰出一股酸楚,在馬車中寫了封親筆信,請兮柔之後轉交給皇帝。

馬車出了宮門便直往東門而去,一路上兮柔都握着她的手,但她還是抖得厲害,等駕車的侍衛在門外回禀說到了時,合懿幾乎是立刻起身出去,跳下馬車舉目四望,果然在城門不遠處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跪了四天四夜,風吹日曬,他被折磨得不像那麽個神仙似得人物了,可合懿怎麽會認錯,她哭着跑過去,在堅硬的石板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他聽見聲響緩緩擡起頭來,動作因為虛弱而有幾分艱難,還沒等完全看清,只覺得眼前人影閃了下,便有人攜風帶雨地一股腦撲進了他懷裏,耳邊撕心裂肺的哭聲灌進來提醒着他這不是幻覺。

他伸出雙臂去擁抱住她,手臂形成的熟悉的弧度才讓他确定這就是他的靈犀,于是更加用力地把她抱緊,直到她拍了拍他肩膀,在他耳邊說要喘不過氣了。

合懿摟着他脖頸沒有松開,哭着問:“你為什麽不走?不怕阿玦改變心意再殺了你嗎?”

封鞅說怕,“但我的妻女都在帝都,我又能去哪裏,你當我自私也好,行如此之舉皆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我想見再你一面,或者餘生的千千萬萬面,靈犀……”

“冀州有什麽?”合懿截過他的話頭,孩子氣的問題,“如果我在那邊受了委屈你會幫我出氣嗎?”

他輕輕的笑了笑,“在下不才,在冀州只有聖賢莊一處,門生二三,良田些許,比不得長公主千尊萬貴,但此生傾其所有也絕不會讓公主受半點委屈,不知公主可願意信我這一回?”

“願意!”

她像是在搶答,回答完也沒給他喜極而泣的機會,側過臉親了親他的鬓角,便攙着他的胳膊扶他起來,他跪的雙腿麻木,起身的動作難免顫顫巍巍,她又是哭又是笑地揶揄了句,“你這會兒真像個八十歲的老頭……”

封鞅不得入帝都的禁令誰也沒去違背,上了馬車後便在城外找了一處農家先借宿。

翌日清晨,兮柔派人來接合懿回城中一趟,她用兩天時間遣散了府中的下人,各自給了一筆足夠他們安身立命的銀錢,又與知遙兮柔等人告了別。

臨到松青那,合懿給她準備的銀錢原本已夠她兩輩子吃喝不愁,但她無論如何不願意自去,合懿只好答應她,又說去了冀州一定為她尋門好親事。

松青一瞪眼,說她不正經,“我這輩子沒想嫁人!”

她的心思合懿約莫也有點看明白了,不做強求,只讓她臨走之前去跟裴嘉時道個別,如果道別道別着改主意想留下了,回來說一聲即可,但她到底是沒去。

皇帝從始至終沒有露面,但也沒有任何旨意說要查封公主府,偌大的宅子和宅子裏的若幹珍寶便就閑置在了那裏,合懿走後才由皇帝下令城衛司派人看守起來。

啓程前往冀州那日是個好天氣,初夏的暖陽高照,封鞅一手抱着女兒,一手牽着合懿,登上馬車後他透過車窗望出去,繁盛的帝都漸漸被甩在了身後,而前方,是只屬于他們一家三口的漫漫紅塵。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到這裏就結束了,咱們下本《禍宦》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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