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美人籠
常寧回長信殿傳話時封鞅也在, 見合懿沒有一道回來便立時向皇帝告退準備出宮回府去了。
出長信殿往南過英成宮廣場, 向西進夾道, 路上還要再拐三個彎兒跨過兩道朱漆檻才能到內宮門, 途中有齊整的禁軍來回巡邏, 不出兩百步必然會遇上一批,宮禁森嚴向來如此。
可就是如此森嚴的宮禁,沒禁住某些膽大包天的叛逆之心。
在他邁步過第三個彎兒前, 忽從一旁的小道的宮牆陰影下沖出來個人,明确而堅定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一身小宦官衣服下的身形卻分明是個女子,定睛細看,不是骞瑜的貼身婢女又是誰。
“多有冒犯, 請太傅大人恕罪。”
她微微弓着腰,低眉颔首的姿态,開口話音卻淡漠如水,果然是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才。
封鞅望着她立時蹙起了眉,眸中凝起寒霜當頭落在她身上, “讓開!”
婢女交疊在身前的手不自覺握緊了些,随即再躬身下去一些, 到底未有退讓, “主子想請太傅移步一敘,請太傅大人務必賞臉。”
封鞅并不理會面前的人,擡眼朝前方宮牆盡頭看了眼,波瀾不驚的語氣, “自己聽,下一批巡邏的禁軍百步之內就會從那邊轉過來,你若不想死在這兒,現在就回去告訴你主子,既來之則安之,別再甘之如饴地當別人手中的棋子。”
他就那麽站在那,青天白日下朗朗清舉,并不需要動,也不需要繞過去,若她自己不走,只待巡邏的禁軍過來,這麽個偷穿宦官衣服的宮女,能尋的罪名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只要他一句話,便有千百個說辭能将她就地正法,都用不着過掖庭待審。
這人面上永遠是與世無争的淡泊,口中卻是咄咄逼人的鋒利,半點虛招沒有,一擊即中,直刺要害。這樣的人可不會跟你開玩笑。
夾道兩壁的回音效果甚佳,從這邊能清晰地聽見那頭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落在婢女耳朵裏便是一道無形的催命符。
人在生死面前沒有真正能鎮定如山的,但事沒辦成總歸也不行,她忽地屈膝跪倒,話說得很快,“主子說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敢勞煩太傅,只要太傅今日應允一事,往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您自此都可安心做大贏朝的驸馬,再無任何後顧之憂。”
她雙手抵在額上深深扣下頭去,頗有些視死如歸的意味。
“請太傅三思。”
這就是上過賊船後染的一身腥,無論什麽時候都能被拿出來換湯不換藥的作為威脅的籌碼,百試不爽。本以為除掉鄒衍就可高枕無憂,現在瞧着竟還不能夠,要是不徹底斷絕了她們的念頭,後患無窮。
封鞅挑了挑眉,垂眸瞥了眼地上的婢女,沒立刻開口,只靜靜看着她在愈加清晰的腳步聲中終于忍不住動了動腿,才淡聲問:“何事?”
婢女如蒙大赦,立刻從地上站起來,仍躬着身側過去朝一旁的小道比了比手,“奴婢終究身份卑微,此事,主子想親自與您詳談,太傅大人這邊請。”
沿着那條小道往前走百十步就拐彎,人影閃進宮牆裏時那頭的禁軍也正路過這岔道口,堪堪錯開來。
宮裏真正人多的地方是後宮,其他的地方大多數時間都是空曠而寂靜的,這會子大冬天也冷,尋常除了差事上的必要走動,宮牆底下很少能見着人。
那婢女顯然也是早有準備,走走停停一路皆十分小心謹慎,約莫半柱香時間,終于在保和殿門前停了步子。
地方倒選的隐秘,這地方早前兒失過一回火,起火的原因很有些天意似得的詭谲。
雷雨夜裏一道驚雷劈在房頂上,火勢摧枯拉朽就起來了,那麽大的雨都沒見半點效用,等第二天消停下來一看,連帶救火的禁軍一起算,果然折進去不少人。
後來工部倒是很快奉旨将其重建好,但一場火不僅把這兒的人氣兒給燒沒了,還燒出一大把的冤魂,自那之後,每逢夜裏殿裏總傳出來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連巡邏的禁軍都心照不宣的繞道走,是以,愈發沒人往這處來了。
骞瑜一個懷了孩子的,也真道是不嫌晦氣!
封鞅其實還挺嫌棄這地方的,他是個不信鬼神的人,但合懿現在不還有身孕麽,他在這兒進出一來回,回家再把晦氣帶給她可就不好了,想着待會兒回府中還是得先沐浴更衣再去見她才行。
這頭正想着,那邊婢女已推開門朝裏比手請他進去,等他擡腳邁進去,身後木門輕輕一阖,婢女便就藏身在外面某處放風。
屋裏四處門窗皆緊閉,光線照不進來便顯得尤其昏暗,只左邊偏殿正中位置的一張圓桌上點了盞燭火,影影綽綽地照着桌邊端坐的骞瑜,瞧着像個熄滅了的美人燈籠,沒有半點人情冷暖。
“過來坐吧,太傅大人。”她側過臉來朝這邊笑了笑,擡手一指對面的椅子,“你我也算舊識,但自從我進宮到如今還沒能和你坐下來一起敘敘舊呢,今兒也不容易,可惜這地方太簡陋,連杯茶水都招待不了你,還請見諒。”
封鞅沒應聲兒,走過去的動作很有幾分閑庭信步的意味,對着這麽個還沒有合懿大的姑娘家,沒必要拿出對鄒衍時的嚴陣以待,勞心費神不值得。
他在椅子裏坐定,揮了揮膝襕上的皺褶,曼聲問,“後宮裏到處都是裴嘉時的眼睛,你怎麽過來的?”
那人能把消沉了大半年的懸案重新翻出來,自有他的本事,但再怎麽手眼通天也總有缺漏的地方。
骞瑜不以為意,“銀錢和刀劍放一起,大約沒有辦不成的事。”
她說着又煞有其事地搖了搖頭,“倒是也不對,就像對着你,這兩樣似乎就不起作用……對了,還沒恭喜你将為人父,今日沒帶趁手的賀禮,往後有機會再補上吧。”
“往後?”封鞅很有興致地仔細呷磨了下這兩個字,卻說不必,“你既然有事邀我前來,有什麽話便直說吧,拐彎抹角地太浪費時間。”
他其實沒有什麽好急的,畢竟現在處在熱鍋上的是對方。
自上回鄒衍敗北到現在已有不少時日,她如今在宮中能活動開的餘地也不多了,今日冒險跑出來必定是走投無路之舉,只是到這緊要關頭她會怎麽選,倒是讓他有幾分好奇。
“是有一事相求。”骞瑜隔着明滅的燭火看了眼他,眸光閃爍幾許卻實則未見多少敬重,沉吟片刻才道:“我想請你相救鄒衍脫離眼下的困境,方才婢女想必也跟你說了,只此一回,往後你安安穩穩做驸馬,過往一筆勾銷,你與我們再不相關。”
所以還是選擇一條道走到黑,就算懷着皇帝的骨肉也鐵了心向着外頭的叛逆之人。
封鞅輕嘆了口氣,反問她,“難道現在你們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與你們有關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
她說不出來的話,封鞅替她說:“你或許還不知道,鄒衍初來帝都之時就已經找過我了,相談結果顯而易見,所以……他辦不成的事,你憑什麽覺得自己可以辦成?”
骞瑜眸中陡然冷下來,面前的人行事之缜密她想都想不到,封家多年留下的把柄從他接手開始就跟把一堆紙放進了火裏似得,燒過去一回就全成了灰,任人在灰裏哪怕打個滾兒都拿不着,委實可恨又狡猾!
“人言可畏呢?”她目光灼灼望向他,“伴君如伴虎,倘若天下人都說你是叛逆,有沒有确鑿證據對皇上來說或許就不那麽重要了。”
封鞅輕笑一聲,“那你可想過鄒衍為何不用這法子,你信不信,今日我出這宮門,不出片刻,街上就會有人傳言說兵部尚書是叛逆,明日又會有人說校騎都尉是叛逆,後日還會冒出來一份叛逆名冊,上頭甚至寫着端王爺的名字,皇上必然要查,可都查不到證據,這就成了污蔑,是無稽之談,與我等何幹。”
帝王的信任是天底下最奢侈的東西,但很不巧,他剛好有那麽一點,不足以支撐他高枕無憂,但再加點別的手段,至少能讓自己沒那麽容易死在別人的三言兩語中。
對面的人說不出話來,他站起身在屋裏随意渡了幾步,話說得很溫和,“照你的年齡,醴國覆滅之時不過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國仇家恨本該與你無關,只是命不由人,被骞家自小當成棋子養大……如今兩軍勝敗已定,你在宮中深受隆恩又已有了身孕,不想擺脫過去的陰影重活一回嗎,就算不為你自己,也想想那未出世的孩子。”
骞瑜忽而冷笑,“擺脫過去做個像你一樣的叛國賊嗎?”
“叛國?那你可明白究竟何為國?”封鞅始終是平穩的聲線,悠然地像在閑話家常,但話音卻一字一句都擲地有聲,“國之根本在于天下萬民,萬民安居則為盛世,百姓流離失所則為亂世,而你口口聲聲想要複辟的就是那樣一個亂世,如此亂世,不足以為國。”
骞瑜仍舊端然坐着,伸出一只瑩白的手手恍若未覺般在燭火上繞了下,忽然問:“那你老實說,臨陣倒戈究竟是為了冠冕堂皇的萬民,還是為了,長公主?”
她輕輕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封鞅,期待從他臉上看到點前後相悖的促狹,可是沒有,他坦然得無法再坦然,“她就是我的原因。”
他走到窗口處透過縫隙朝外瞧了眼,算算時辰耽擱得有些久了,回過身理了理寬大的袖口,不準備再耗下去,“鄒衍此人我不會救,今日我說的話再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之內,想通了就除掉外面的婢女,其他諸事我自會處置。三天後她若還活着,我不會再留你。”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19-12-03 10:27:29~2019-12-04 19:16: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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