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盡萦損
栖梧宮的大門已有幾個月未曾打開過, 朱漆的門框像把兩塊厚實的木板牢牢鉗在了一起, 構成一座封墓石, 将門裏門外隔成了陰陽兩世。
合懿站在門前, 親眼看着常寧帶人打開禁锢的鐵鎖, 一邊兩個人緩緩推開厚重的朱門,入目所及仍是一派雕梁畫棟的輝煌,但那輝煌中透出股暮霭沉沉地頹敗, 耀耀暖陽也驅不散,像一顆頂上繁茂, 根底卻已經開始腐爛的樹木,只中看不中用了。
皇帝已不願再踏足這裏,男人的心一旦堅若磐石, 那麽任憑女人再多絕望的哭喊也無濟于事。
絕情是真絕情,但失望又何嘗不是真的失望。
少年成夫妻,大婚時兩個人攜手走過東宮的玉階臺,登基大典上又一同站在朝儀門前受百官跪拜,是日同風萬裏溶溶, 那天地同輝的榮耀只可能屬于帝後。
他或許沒有當她是心愛的女人,但他從來當她是皇後的不二人選。
合懿将他的失望盡收眼底, 卻第一次不顧封鞅的阻攔, 言辭俱厲地指着鼻子罵他錯了,錯的離譜。
“你拿妻子當臣子,這就是你的錯!”
她氣湧如山,卻一語中的, 說完便不顧身後茶盞落地的一聲脆響,拽着常寧直奔栖梧宮而來。
大門開阖的吱呀聲似乎驚擾了空蕩的宮殿和宮殿裏的人,倏忽激起一串淩亂急促的腳步從晦暗的宮室深處延伸出來,臨到門口戛然而止。
皇後披散着頭發頓在原地,身上只穿一件羽白的寝衣,素淨的臉頰上像落下了一整個冬日的白雪。當粉黛不再,釵環與華裳盡褪,沒了皇後應有的端莊與沉穩,露出裏面最本真的那一面,合懿才發現,她其實也才十七歲,比皇帝小一歲,剛及笄不過兩年的女孩。
“阿姐......”她阖動了下雙唇,嗫嚅的叫了聲合懿。
女孩單薄的身形在風中飄忽地像根沒有重量的羽毛,嵌在寬闊的門框中,愈發渺小的讓人心疼,仿佛稍不注意,她就會被身後縱深昏暗的宮室給吞沒了。
好好的姑娘家嫁到她家來卻成了這幅模樣,合懿心裏猛地揪了一下,忙快走了幾步去她跟前,臨到近前時卻看到她原本清明楚楚的眼睛逐漸變得迷茫,忽而又從迷茫中騰起熱烈的狠厲,染紅了一雙明眸,霎時間似要滴出血來。
合懿心下驟然一驚,還來不及停下腳步,便見皇後咬牙切齒地揮舞着手臂朝自己撲過來,口中聲嘶力竭的喊了句,“賤人!你去死!去死!”
她本能的慌亂退步,腳下一個不穩險些跌倒,幸而被眼疾手快的松青扶住又迅速朝後拉了一把,但還是沒能阻止那尖利的指甲貼着她的臉頰而過,頓時帶出一道寮長的紅痕,火辣辣的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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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常寧一顆心早都懸在了嗓子眼,幾步跨出了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沖上去一把拉開失常的皇後,才阻止了緊随其後将會落在合懿肚子上的一腳。
一場變故吓出了合懿滿身冷汗,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驚魂未定之際仍能聽見皇後在幾人的重重牽制下,眸中恨意翻湧不止,一聲一聲都在叫她去死!
但其實呢,她的恨意真的是對合懿嗎,恐怕不是,要知道這宮裏還有另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骞瑜,更能名正言順當得起皇後的憎恨。
但要多大的怨念才能把一個端莊得體的大家閨秀浸染成惡語相向的瘋子,合懿簡直不敢深想。
“雲貞!”
合懿不敢再靠近,一聲隐含怒意地高聲呼喝,仿佛變成了牽引着雲端風筝的那根線,終于拽着皇後的神智回到身體裏。
她霎時間平靜下來,望着合懿怔住良久,眸中複又漸漸清明起來,待完全回過神來看清合懿面上的傷,随即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癱倒在地上嗚咽地哭泣,“阿姐對不起......對不起......”
松青早被合懿臉上一道口子吓得魂兒都飛走了大半,手忙腳亂地掏出一方帕子捂在她臉上,瞧着她這會子還想往前邁步去查看皇後,立時伸手拉住,“主子別過去!”
她往皇後那邊看了一眼,遲疑半會兒才湊近合懿的耳朵,“皇後娘娘的神智好像不太清醒了,您是雙身子的人不能再冒這個險呀!咱們回去吧,有什麽不明白的您找裴嘉時一問不就知道了!”
冬日的朔風冷得像刀子,刮在人身上烈烈生疼,合懿在風中打了個冷顫,搖搖頭沒理會松青的進言,只吩咐常寧幾人趕緊把皇後扶進屋裏去。
她和皇後不算親密無間,但女孩嫁進了她家來就是她家的人,合懿信一句沒有誰生來就是雙手染血的惡人,宮裏的女人互相殘殺,到如今這局面怎麽樣都與皇帝脫不了幹系,她沒法兒改變皇帝的心意和既定的事實,那至少來聽聽皇後是否有什麽想說的,懷揣着秘密含恨而終不是個好歸宿。
殿裏仍舊燒着地龍,進了裏頭把大門一關,很快就有暖意融融便升起來。松青又招呼着點燃了四處的燈盞,火光幽幽驅散了昏暗,照亮金碧輝煌的大殿,乍一看會給人一種一切如昨的錯覺。
但曾經的輝煌對如今的皇後來說或許更加是諷刺,她身處其中便不安起來,四下看了幾眼,忽然又掙紮着撲倒在合懿面前,伸手緊緊拽住她衣角,近乎低到塵埃的姿态,“阿姐我求求你帶我去見皇上,求求你......我的嗓子喊啞了手在門上敲破了,可是都沒有人去替我通報,只有你能幫我,求求你幫幫我......”
皇帝鐵了心不願來,通報到天上去又有什麽用?
那一雙手搖撼在合懿的衣角上仿佛也搖撼在她的心上,一股酸楚直沖上鼻子,她揮手讓旁邊的下人趕緊把皇後扶起來,皇後卻無論如何都不肯。
“你快起來!”合懿挺個大肚子有些艱難地彎下腰去拉她,兩下也沒拉動,心頭不知從何而來一股無名怒火,“見到皇上你又準備說什麽?說自己沒有殺人?說婉昭儀是死有餘辜?還是說你殺人都是因為太愛他?”
皇後淚流滿面地搖頭,喃喃說不是的,“阿姐,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人言常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可背負着人命的錯處,要如何改?
合懿眸中的悲哀幾乎滿溢出來,“雲貞,早知今日你當初又為何要犯?你明明是皇後,是後宮之主,婉昭儀縱然再怎麽跋扈也不可能越過你去,更罪不至死,你殺她的時候可有想過那麽做是錯的?可想過害人害己究竟值不值得?”
“後宮之主?”皇後似乎一霎教這四個字刺到了心窩裏,擡起頭苦笑着質問道:“阿姐扪心自問,這偌大的後宮裏你看有誰真的當我是後宮的主子,婉昭儀有了孩子便可以當衆橫行無忌,瑜才人占着寵愛遲早有一天也會踩到我頭上,而我呢?我不過是一個礙眼的皇後罷了!”
“你糊塗!”合懿指着她,指尖在悲憤交加中止不住的顫抖,“婉昭儀有孩子難道你不能有嗎?你才多大年紀,原本還有長長久久的一輩子偏就要被眼前的得失蒙蔽了雙眼,況且皇上何曾說過要廢了你讓別人取而代之,別說骞瑜當初根本未能晉位昭容,她如今哪怕身懷有孕也不過只到美人的位分,如何能越過你去?你有多深的怨恨竟要去殺人?”
皇後只不住地搖頭,到最後将整個身子都佝偻下去,話音嘶啞得仿佛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妪,“我沒有辦法……阿姐,如果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呢?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後你還覺得是高枕無憂的嗎?這宮裏的女人看似風光無限,但其實像蝼蟻一樣的多,也像蝼蟻一樣的卑微,今日人上人,明日腳下塵,我只不過是想要一個榮王而已!”
無異于晴天一道霹靂,粗暴地撕開了合懿記憶的缺口。
猶記得當初婉昭儀新逝之時她也曾第一時間想過玺兒應當寄養在皇後名下,順帶連莫大的嫌疑也一并投到了皇後身上,可不料最後局勢轉寰,依照當時的說法,皇後與其母家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以至于最終諸多考量下,玺兒去了翠微宮賢妃身邊,皇後也由此得以獨善其身。
可如今峰回路轉,頓時讓合懿腦海中幾乎轟的一聲炸起軒然大波!
沒等她再開口,皇後從地上顫顫巍巍地扶着膝蓋站起身,深吸了口氣問她,“阿姐還記得我當初送你的那株海外藥材嗎?我沒騙你,那是因我身子不好,母親才托人從海外尋來的,但可惜的很,靈丹妙藥也沒法讓我像普通女人一樣懷有身孕,我不敢告訴任何人……你知道我每晚都能夢見自己被彈劾廢後的情形嗎?診脈的太醫被我除掉了,知情的宮女也都不複存在了,可我依然每日擔驚受怕,怕這秘密被皇上知曉,被家族知曉,被其他任何一個人知曉!我惶惶不可終日,婉美人卻可以憑借孩子當衆目無尊卑,我難道不該恨她嗎?從榮王出生那時開始我就恨不得殺了她!”
漫天的恨意都不曾加以掩蓋,皇後說着将目光落在合懿的凸起肚子上,目光飄忽了幾許忽然擡手恨恨指着她,“還有你......”
常寧幾個人又連忙沖上來把她團團制住,後面的話合懿已聽不進去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在皇後眼裏又成了骞瑜,她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出栖梧宮的,也沒再回長信殿,只讓常寧帶了句話給皇帝,請他顧念夫妻情分給皇後一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