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彌生渡
封鞅在寧園待到初三傍晚便回城了, 但合懿耐不住老太太挽留, 直留到了上元節過後才送信讓封鞅來接她回去。
他哪裏會耽誤, 翌日下朝便挪了大半日光景往寧園去了, 去的晚回來的自然也晚, 等進城時四下天色盡暗,但街上還殘存些節日的喜慶,大紅的燈籠挑滿了整條街, 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西市這會子尚且喧嚷,車駕在人潮中行得緩慢, 合懿從半開的車窗裏歪着腦袋往外面瞧,正巧路過賣個糖葫蘆的小攤,頓時眸中一亮, 讓停下車,吩咐駕車的侍衛去買了兩串糖葫蘆過來。
她拿在手裏卻沒有吃,妥帖包好放在一旁的海棠小立櫃上,卻說是要明日帶進宮給皇帝的。
“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我頭回吃糖葫蘆就是十一歲那年上元節, 阿玦偷偷從宮外給我帶的......”合懿想起來覺得好笑,“但他那天一路捂在厚實的衣服裏, 等拿進敏德宮打開衣服一瞧, 袋子裏的糖葫蘆都化得不成樣子了,滲出來的糖漿流了他滿懷,那狼狽模樣,真給我樂壞了!”
她們姐弟倆感情一向好的很, 許是因太上皇與太後琴瑟和鳴半輩子,只有這一胎雙胞的一雙兒女,宮裏沒有嫔妃或者皇子皇女之間的勾心鬥角嫉妒争寵,姐弟倆甚至長到十歲前都是養在一起的,把兩個不懂事的兩個孩子放一起這麽一段長長久久的日子,倆人竟都從沒紅過臉吵過架,委實很難得。
封鞅瞧她笑的歡實,說起那串糖葫蘆倒教他想起來些什麽,好整以暇地問,“那皇上有沒有和你說過那串糖葫蘆的來歷?”
“唔......?”合懿歪着腦袋問得理所當然,“一串糖葫蘆能有什麽來歷?”
她不自覺睜大了眼睛看他,黝黑的瞳仁裏倒映出車窗外的細碎光華,讓他想起昨日帝都上空的三千明燈,遙遙浮在靜谧的夜幕中形成一片璀璨星河。
“那串糖葫蘆是我給你買的。”封鞅擡手在她臉上捏了捏,悠悠然回憶道:“那時我也才入東宮不久,上元節前某日上課講到民生,皇上便以視察民情為由要我帶他出宮。視察民情自然都是借口,人出了宮門便是蛟龍入海再尋不見蹤跡,直臨到把口袋裏的銀子都花光了才想起來尋我,說忘了給你帶禮物,我便順手給你們倆一人買了一串糖葫蘆......”
是真的夠随意,當時純粹是哄小孩子的心态,但現在想想,莫不說人生無處不巧合,他會為這一點和她似有若無的緣分而感到驚喜,好像兩個人的遇見霎時間成了上天早有安排。
她十一歲時吃了他的東西,十七歲時成了他的人。
如果應了那句“吃人的嘴軟”,一串糖葫蘆換個香甜似蜜的小媳婦兒,那一定是世上最劃得來的一筆買賣。
***
合懿要進宮去瞧瞧皇帝,封鞅早前幾日已幫她遞了名帖上去,翌日待收拾妥帖便吩咐車駕往宮裏去,到貞順門前時正趕上下朝,百官自夾道兩側魚貫而出,朔風呼嘯凜冽,被兩側的高牆囚禁其中,來回肆虐間吹起官員們寬大的官服簌簌作響。
合懿打眼掃了一遍沒看到封鞅,未有停留,徑直往內宮去了,後來果然在長信殿見着了他和皇帝,一旁靜立着常寧和另一名小太監,各自手持寬大的卷軸兩端,躬身颔首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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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封鞅正站在布防圖前說些什麽,只在她進來時朝這邊看了眼,點頭示意她稍等後仍一頭紮進了未談完的政事裏。
她也沒湊過去,在南邊的軟榻上落座,就着宮女奉上的茶點,光看封鞅專心致志議事的模樣也覺得賞心悅目的很。
他穿朝服的姿态都和旁人不一樣,身形挺拔若松竹,濃重的紫在他身上生出種金玉镂刻的尊榮來,胸前飄然欲飛的仙鶴濯盡世俗氣,連月洞窗外一絲暖陽追逐而來,停在他的肩頭栖息,他在煌煌金芒中立着,那煌煌金芒也仿佛由他而生。
這樣一個人,哪怕低眉颔首亦能讓人挪不開眼。
合懿的眼睛看着他,耳朵對所談之事便上不得多少心,只聽出來是皇帝欲對南境邊關外的阿拜疆用兵——阿拜疆之蠻人,生于廣袤的草原,長于疾馳的馬背,族人個個皆骁勇善戰,體壯如牛。
大贏朝初建之時曾與其有過幾回兵戈,皆算不上得利,後太上皇為修養生息,才派遣鎮安侯陸濂親自遠赴南境鎮守,所圖都是為壓制這些蠻人。
大約每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心中都有個開疆拓土的宏願,胸懷大志之人又豈肯甘于只做個守成之君。
皇帝當初自太上皇手中接過這空前繁盛的大贏朝,人人都覺得他只要守着眼前的如畫江山即可,但事實上朝堂中黨争不斷,山河中又有叛軍作亂,而自他繼位到如今不過一年多,黨争幾近平息之态,叛軍也已一潰千裏,內憂不足為懼之時,自然便要将目光放在外患上。
合懿縱然只是個不懂政事的婦道人家,也能看得到皇帝的野心和手段,她一向都很為弟弟驕傲,私以為,自家爹娘的文韬武略怕是全都被弟弟傳承去了,一點兒沒給她留......
那邊二人并未讓她等太久,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便過來了,皇帝這會子瞧着心情不錯,臉上帶着些笑意,邊走邊拍了拍封鞅的肩膀,“這幾日便承封詳細折子上來,朕再讓周秉政落實,屆時不必你親自勞神了,近幾個月多在府裏陪着阿姐吧。”
話聽着很體人意,但在其位者無需謀其事,換句話說也就是有意暫且閑賦他。
封鞅心領神會,放在現下正在清除黨争的風口浪尖上,皇帝不管是不是真的只為自家姐姐着想,對比前幾位或抄家或流放或罷黜的官員,總歸已經十分手下留情了。
要知道人在浪潮中,許多時候都沒法子一身幹淨,就算他從來不曾真的參與黨争,但他的身份就注定避免不了新臣一派自發以他為首。只要他還在,那就是洶洶風浪中的一盞長明燈,曜曜燈光只要還亮着,就足夠拉攏衆多需要在凜寒中尋求庇護的人。
皇帝願意給他一條安穩平坦的退路,他沒理由不走。
封鞅颔首應了個是,又望了望不遠處的合懿,她正朝他笑着,婉婉眉眼彎成一道明亮地月牙兒。
合懿此回來本是為瞧瞧皇帝,玺兒夭折到現在快四個月了,男人的悲痛大抵都是內斂的,她此前只聽封鞅說過皇上偶爾會失神,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但現下看他,好似也真的不需要別人的慰藉,她便不想去觸他的傷口,索性閉口未提。
她讓松青把食盒拿過來,裏頭不光有昨兒買的糖葫蘆,還有幾樣小廚房做的吃食,一并拿出來放在案幾上,看得出來是有一番心意在裏頭的。
“前兒個上元節,換你在宮裏我在外頭,所以我也給你帶禮物了。”她說着把包的嚴嚴實實的牛皮紙袋往那邊推了推。
皇帝聞言撥開袋口往裏瞧了一眼,直說她小氣得很,“咱倆都是大人了,你能不能送點正經的、我能瞧得上眼的東西來。”
瞧不上?合懿秀眉一擰,“這怎麽就不正經了,我是覺得其他的東西都俗氣,你看不上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可不賴我的禮物......”
就是說東西好得很,是他這人俗氣!皇帝嗒然一笑,又看了看封鞅,估摸着在阿姐眼裏,除了“神仙”似得太傅,其他人大概都是凡夫俗子吧!
這麽一想,還是算了,不跟她一般計較。
他把案幾上的牛皮紙袋拿起來揚了揚還是放下,真心覺得當着人前吃糖葫蘆太過有損威嚴,招呼常寧過來,吩咐道:“把這送去褚慧宮,就說是長公主的一片心意。”
褚慧宮那是瑜美人的地方呀,孕婦愛吃酸甜口的東西,宮裏縱然什麽都有,卻就沒有糖葫蘆,他還真是會找地方。
但這小玩意拿去送骞瑜,合懿到底覺得不太好意思,還沒等她攔一欄,一邊的封鞅倒先出言道:“娘娘如今身懷龍嗣,飲食方面更需得多加注意,這吃食到底是宮外的東西,比不得禦膳房的精細,依臣看,還是不宜貿然送過去為好。”
皇帝被他提醒這麽一句頓時還有些進退不是了,合懿也沒弄明白,昨晚上他不是還問過她為何不吃嗎,都是懷孕,為何她就能吃得,骞瑜就吃不得?
封鞅也知這舉動突兀,但防人之心不可無,這糖葫蘆到了骞瑜手上,若是吃出個什麽好歹,合懿又該如何是好?辯解的法子自然多得是,但皇上如今已經沒了一個孩子,另一個孩子再出什麽問題,無論能不能查明與合懿無關,恐怕都難免心生芥蒂。
合懿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但還是附和着打圓場,“世卿想得周到,況且瑜美人有喜以來我還沒正式送過她什麽,初次送禮只送過去個糖葫蘆我也不好意思的很,別了吧。”
這夫妻倆一唱一和的模樣看得皇帝倏忽挑一挑眉,但也未曾多說,便就順着她的話把這廂揭過了。
三個人又閑聊半會兒,合懿也不好過多打擾皇帝,偏過頭瞧着外頭暖陽正好,臨時起意想去栖梧宮看看皇後,便問他,“雲貞近來可好,上回在宜華山她說要教我一種釀果酒的法子呢,可惜第二日你就派人來迎她回城了……”
皇帝聞言眸中忽沉,這會子一改常态,絲毫沒想藏着掖着,一開口話說得直白,“皇後如今待罪之身禁閉栖梧宮,阿姐不必挂念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