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起微瀾
翌日清晨便準備回城了, 夫妻倆先在瓊樓陪太上皇和太後一道用過早膳, 又坐了會兒, 臨到要走了, 合懿拉着太後的手很是放心不下, 她知道的,太後就是看着厲害,其實是個心軟不過的人, 玺兒沒了,對太後的打擊不會比對皇帝的打擊少。
太後知道女兒的孝心, 拍拍她的手背,面上還是挂出個笑來,“回去安心養胎, 別挂念我和你爹,等明年開春兒再和世卿一道過來就是了。”
父母的心都是這樣子的,不想教兒女擔心所以要讓自己看起來一切都好。
合懿也不想再給爹娘添一點兒愁緒,抿嘴點點頭,讓松青把做好的大氅遞給桐春姑姑, 囑咐了太上皇注意身體,勸慰了太後讓放寬心, 想着外頭天寒地凍, 便不教他們相送,和封鞅兩個人自往行宮外去了。
知遙這次不和合懿一起回城,小姑娘把太後看成了人生道路上的明燈,現如今明燈有些黯淡了, 貪玩兒這檔子事對她來說自然比不上哄太後開心更重要。
馬車自宜華山道碾過一路的積雪緩緩而下,時隔三個月,又行過那段曾經血流成河的路,地上曾經觸目驚心的血跡都已被黃土掩埋、白雪覆蓋,風中的氣味也盡都消弭殆盡,仿佛只有前方殘缺的山體能為那場厮殺佐證。
合懿坐在車駕裏仍止不住心悸,陣陣翻騰不停的惡心混雜着酸楚直沖上心頭,直沖得她鼻子發酸,淚眼婆娑間都是那日玺兒躺在皇帝懷裏的景象。
封鞅知道她觸景傷懷,便伸出手臂去攬住她的肩膀,試圖送去一點慰藉,卻聽她說,“因為冷箭無眼所以就連孩子都可以毫不留情的下手,世卿,你從前說得沒錯,這世上發瘋的人太多了……”
是很多,人這一輩子盡是道不盡的貪嗔癡怨憎會,有人選擇放在神臺上高高供着,遠遠瞻仰或是白日裏做個夢也能消解。
可偏偏還有人放不下,于是拼了命地去追逐,想把不屬于自己的攥在自己手裏,而追逐過程中遇到的一切阻礙都是可以鏟除的,手無寸鐵的孩子還是刀劍傍身的将士,不過難易之差罷了。
腐爛的東西放在心裏久了會讓人心跟着一起變質。
“別看了。”他傾身過去将車窗關嚴擋住她的目光,“當日捉拿的刺客都已處以極刑為榮王償命,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能永遠沉浸在悲痛中,聽話,別再想了。”
“殺人償命?”她忽的诘問,幽幽話音沾染上冬日的絲絲冷冽,混雜了無盡的恨意,劃進他耳朵裏成了一把鋒利的刀,“殺人者本就該死,何來償命一說,他們不配!”
合懿自己都未曾發覺蹙起的眉間竟能盛得下如此多的憤恨,“知遙說當日前來刺殺的正是那些死灰複燃的舊國叛軍,複國軍?靠他們傷害婦孺的卑劣手段就想複國嗎?當初就不該只将他們趕到瀚水河以東!”
如果不該趕走,那就是該趕盡殺絕的意思吧!
她若非是憎恨透頂怎麽會說出這樣狠厲的話來,封鞅頓時被一只無形的手重重在心上抓了一把,堵得他一時間連呼吸都困難,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封家的曾經,也會将他趕盡殺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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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別說這樣的話......”他從心底深處騰出來一陣恐懼,突然用力把她攬到懷裏來。
怕死嗎?或許是的,但更多的是怕失去她,怕有一天會和她反目成仇,要是有一天從她口中說出讓他去死的話,他該怎麽辦,或許真的會活不成了吧......
這反應有些反常,他自己也察覺了,從惶惶然中回過神來,他去拉住她的手,像是在給她安慰,其實是在安慰他自己,“外面的醜惡都該由我擔着,你不适合說這樣的話,知道嗎?”
他的手心永遠都是微涼的,合懿習慣了沒覺得又哪裏不對,她低垂着頭沒說話,只是用回握住他的動作無聲地回應了下。
不可否認,被他護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有時她會覺得他心裏對于她言行舉止的期望或許過高了,他喜歡她永遠是乖巧地,綿軟的,嬌蠻一點也可以,但是他不喜歡帶刺的她,一點兒都不行,這從曾經屈指可數的幾次吵架中就能看出來。
但還好,她本也不是個渾身尖刺的人,偶爾冒起來那麽一下子,她也願意為他收斂起來,夫妻之間,不都是你退一寸我讓一分才能長久的嘛!
朝行夕至,到酉時二刻馬車才堪堪停在公主府門前,管家帶着月盛露初和十陵迎着寒冬臘月的冷風早早候着了,見合懿與封鞅下來,一路擁簇着兩位主子進了大門。
因嬿婉樓眼下已不适合再住了,二人的起居便又挪回了昭和殿,合懿舟車勞頓一整天,周身都覺疲累的很,進屋泡着熱水浴的檔口,靠在木桶邊緣都能睡着。
似是過了好久,昏昏沉沉間聽見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這才徹底醒過來,人已經安然躺在床上了,睜開眼瞧見封鞅站在床前才剛準備就寝的模樣,她往裏挪了一點兒,問他,“你去哪了?”
“離開了這些時間堆了不少事,一回來全找上門了,有些推不掉的總要去露個面。”封鞅掀開被子躺進來,習慣性的去探了探她雙腳的溫度,還好,昭和殿的地龍一向燒得暖。
“快睡吧!明兒來找你的帖子也該上門了。”他說着又囑咐句,“思量着接,別累着自己。”
合懿嗯了聲,聞着他身上的迦南香氣很快又入了夢。
每逢年關都總要忙一場,各府的帖子雪花兒似得往公主府裏飄,這時候大多都不是真的交情好,畢竟合懿是長公主,誰敢貿然跟皇家攀交情,送帖子來邀是本分,長公主若真賞臉出席,那就是蓬荜生輝的榮幸,今後各家夫人在一道喝茶,臉上也有光。
而合懿這邊呢,去年剛親自接手這些應酬時真是堪稱趕鴨子上架,就差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了,好在今年心裏也算有點譜了,将送到的帖子逐一篩一遍,百十來張帖子,挑起來也是有門道的。
這門道去年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封鞅那時候也沒管,到今年,他倒仍舊未曾有時間親自過目名帖,但給她指了條明路。
新臣舊臣兩派都不能怠慢,但也不宜給哪一邊太大的臉面導致厚此薄彼,最重要的是有一部分皇上剛提拔的新秀,這些人的帖子可以重點挑一挑。
她是長公主,一舉一動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想不落人口實、不出錯的最好辦法就是和皇上站在同一邊。
合懿照他說得來,逐一給确定去出席的各官眷府中回帖,按着日子排下去,第一家便是左仆射蕭府,皇後的母家。
她原本不想選這家的,當初她與封鞅鬧和離,這位仆射大人咄咄逼人的架勢瞧着簡直想要把封鞅逼死,可他無意中聽見她對着帖子抱怨了句,便提議她回帖。
他都發話了,合懿也沒什麽好說的,咂咂嘴,“罷了罷了,就當夫君你寬宏大量吧!”
到日子了,吩咐人備好馬車,領着松青和露初便去赴宴,這回倒趕巧,正好在下馬車的巷口碰上了同樣前來赴宴的兮柔。
琰铮與左仆射同屬舊臣一派的頂梁柱,這場合,兮柔理應出席。
雖然當初尚書大人落難時可能仆射大人也沒少彈劾他,但兮柔身為端王妃,以她的明理,肯定用不着琰铮像封鞅那樣來提點。
“見過小姨。”兮柔到跟前朝她福了福身,沒有刻意的疏遠,合懿也不再一味追求非要和她回到從前。
兩個人各退一步,倒海闊天空許多,便由幾個小厮迎着直往正門前去了。
這時節大多數人見面了都難免抱怨兩句周身事忙,兮柔也不例外,只合懿從她言語中還聽出琰铮人不在帝都的意思,遂問了句,“瞧着眼下要過年了,怎麽這關頭還往外頭跑?”
兮柔也不瞞她,如實道:“還是因為榮王的事,那時王爺從落網的刺客口中審出叛軍匪首鄒衍竟就藏匿在帝都中的消息,只可惜等回城後,鄒衍已再次遁逃,前不久像是又有了他身在襄州的蹤跡,便立刻奉命前去捉拿了。”
“鄒衍?”合懿重複念了一遍這名字,怎麽總有種耳熟的感覺呢,複一細想,噢,是了,前段時間封鞅也有位姓鄒的友人上門來拜訪,只是她還不知道全名。
這姓氏在大贏的國土上不算常見,所以記得猶為深刻些,但也絕對沒有稀有到僅此一家的地步,重姓倒也算不上什麽新鮮事,就是跟個匪首同姓,她頗為那位友人感慨幾分不吉利。
說話間已到了正門前,仆射夫人正帶着媳婦女人一幹人等相迎,女人們的場面不興男人們在官場上彈劾來指摘去那套,見過了禮說說笑笑相互邀着進了門,絲毫不見半點隔閡。
只合懿入了院子一看,才大覺意外,此回來赴宴的竟大多都是新臣官眷,舊臣中往日争當刺頭的那幾個中流砥柱府裏人一個都沒有來!
她有些狐疑,往日鬥得頭破血流的兩方人現在是怎麽了,難不成這場宴會原就是兩方為拉近關系的?
不在帝都的三個月到底教她錯過了什麽啊......
周遭一派和樂融融的局面越看越讓合懿覺得詭異,她不願意再這麽雲裏霧裏地迷糊過去,側着身子湊近一點旁邊的兮柔,壓低聲音問了句,“如今新舊兩派已盡釋前嫌了嗎?”
兮柔聞言稍停了下,沒直接回答,只說:“小姨還不知道吧,皇上兩個月前将中書令府下令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