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各一方
一陣風, 吹動四周碧海翻湧, 忽地騰起滿亭山雨欲來前的寂靜。
封鞅緩步入亭中, 輕拂了一把肩上的竹葉, 目光自他身上一掃而過, 未做停留徑直落座在桌邊的石凳上,開口是毫無起伏的聲線,“滄州據此兩千四百裏, 沿途經四關隘共六州十八城,層層都是天羅地網, 鄒将軍果然好本事!”
天下到如今歸了大贏朝也不過十幾年,甭管大勢如何,總有一部分人自诩忠義之士, 信奉一句“國破山河在”,守着自己心中實際已經不合時宜的信念,甘願抛頭顱灑熱血,用自己的生命為覆滅的故國獻祭。
百姓稱他們是土匪,他們稱自己是複國軍。
夾縫裏賣命的活計若沒有主心骨那約莫只能稱一句“烏合之衆”, 烏合之衆是不能成事的。而複國軍能在大贏朝鐵騎的圍追堵截下攪弄到如今,面前這位鄒衍堪稱功不可沒。
鄒衍聞言颔首, 略彎了彎嘴角, 自顧在他對面落座,話說得輕巧,“鄒某不過是個走在陰影裏見不得天日的人,過慣了東躲西藏的活法兒, 這些個偷偷摸摸的本事,哪比得上太傅身為天家東床,位高權重的好手段。”
走在陰影裏的人,那倒是的,但要說偷偷摸摸,可真是妄自菲薄了。
複國軍此起彼伏了這麽些年,鄒衍這根刺就在大贏朝的根骨上紮了這些年,神龍見首不見尾,人雖在帷幕之後,名字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多少人将他奉若神明就還有多少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不說別的,就方才出府的端王爺恐怕連夢中都一心挂念着想殺他。
封鞅長眉微微一動,場面上的人不興撕破臉當場拼個你死我活,他起身往亭子邊走了兩步,這才遙遙招呼遠處侍立的婢女前去沏茶,茶水端上來,隔着暾暾香氣再說話,人身上的尖刺都能服帖不少。
“将軍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既然登門,所來為何不如看門見山直說了吧!”
鄒衍一手在石桌上篤篤地敲了兩下,微微眯起眼,眸光遙遙越過封鞅肩頭望向蒼郁幽深地林間,不知何方歸處的空茫,沒立刻答話,卻喃喃細語了句,“溫柔鄉即是英雄冢,果然不錯。”
只這溫柔鄉裏溺得是封鞅,英雄冢裏埋的卻是旁人。
話音落他便收回目光複又落到封鞅臉上,“鄒某今日前來确有一事,前些日子滄州甘鹿野一戰鄒某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回過頭來悔之晚矣,其中諸多疑惑不解之處,今日特來請太傅不吝賜教。”
封鞅在甘鹿野一戰中動了手腳,一雙執筆的手卻比拿刀的将士更能奪人性命,這會子人家找上門來了。
兩個人各置一端氣勢如山,目光交接只言片語間便生生将小亭從中割裂開一道艮深地鴻溝,細風在兩相流轉過幾個來回,吹得人脊背生寒。
Advertisement
話說到這份上,意思不言而喻,封鞅也不願再虛與委蛇下去,他好整以暇看了鄒衍一眼,話說得沒有餘地,“戰場上勝負乃兵家常事,封鞅一介文臣何談給将軍賜教。何況我封家食君之祿便需忠君之事,将軍身份隐秘,今日登門已教封鞅為難不已,城衛司距此不過半個時辰,哪怕将軍無懼生死,封鞅卻不欲做那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鄒衍在口中細細品了這四個字,不怒反笑,“鄒某至今仍記得當年醴國亡國之時,舒隽下令血洗宮城,還是令尊不顧安危送我出城護我性命,此後我軍輾轉與世上也多蒙令尊援手,諸多大恩大德鄒某此生皆不敢忘,卻不知在太傅眼裏,令尊是否也是亂臣賊子?”
賊船大抵都是上去容易下來難,封鞅早料到的,但若沒有萬全的打算,又如何說得出方才那一番往臉面上劃刀子的話,費的出一番破釜沉舟的功夫。
“家父一輩子信奉中庸之道無為而治,早于十多年前便再不過問朝政之事,一生也僅僅只有兩個身份,故國的翰林和大贏朝的百姓,區區微末之人豈敢當将軍的救命之恩。”他頓了下,“人各有志,将軍所為封鞅不予置評,但願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你我便都能相安無事。”
這就是打個巴掌再給顆棗,甘鹿野一戰大敗已将對方逼到了懸崖邊兒上,這會子該給人松口氣,否則逼急了眼,對方拼了命也要和他兩敗俱傷同歸于盡的話,誰也落不着好。
言盡于此,封鞅明顯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态度,鄒衍眸中陰鸷一閃而過,與他尋常的清正天差地別,但眨了下眼随即便消融在傍晚淺淡的夜色裏。
封鞅到這時也終于看得空前明白,心下懸而未決一塊石頭悄然落了地。
鄒衍若真有切實的法子能置他于死地,何必在吃了天大的虧之後還來與他廢話,這人身上擔着一肩頭的重任,沒到絕境困頓時,不可能輕易抛頭露面。
從他來帝都的那一刻起,先動者就注定已落了下風。
談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鄒衍起身忽的冷笑一聲,“太傅想自此做個忠君之臣鄒某自不能強求,但世上雁過之處都免不了留有痕跡,他日若長公主與皇帝知曉前塵往事,不知又作何處置,還望太傅千萬珍重才是,鄒某告辭。”
送走了不速之客,封鞅往嬿婉樓回去,路上被淋了雨的樹木抖落了一身的水漬,印在鴉青色的錦衣上頓時暗下去滿身零星。
這廂合懿手裏拿着書籍對着架子裏的暗格一時訝然,好奇心總是誰都有,她伸着腦袋往裏頭湊了湊。格子裏有一沓文牍,存放的整整齊齊,最上面放一張皺得不成樣子又被人小心撫平過的紙。
她看了一眼就辨別出來,竟是她當初寫的那封和離書,想起來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也不知道太傅大人還留着收藏起來做什麽。
都說姑娘家有私藏物品的習慣,想不到太傅大人也有這愛好呢?
合懿忽然覺得很想笑,嘴角剛彎起來一點淺淺的弧度,正要伸手去拿那信,忽聽到門口沉沉一聲喝止,“你在做什麽?”
猛不疊這麽一聲直把她吓了一跳,拍着心口回過頭去,見封鞅眉頭緊皺正從抱柱旁饒過來,氣勢洶洶的模樣看得她莫名有種不妙的感覺......
不得不說鄒衍臨走一句确實戳中了封鞅的痛處,他在亭子裏的不動聲色在看到合懿趴在那扇書架前的時候頃刻間蕩然無存,走到近前捏住她的肘彎拉她離開書架,往裏面看了一眼,心口像被人悶聲砸了好一下,咚地一聲直墜入到谷底去了。
他面上頓時凝了化不開的寒霜,“我跟你說過不要亂翻書房裏的東西,你就是這麽答應我的?”
合懿都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沒有搭對,突然就兇成這幅模樣,一下子手足無措,又是急又是怕,站穩了忙辯解,“我沒有亂翻,我只是想看看書而已......”
“你尋常何時看過這架子上的書?”他一股腦截過聲口,是做賊心虛了吧,越是心虛越是氣急敗壞,唯恐她看了裏頭的東西,也怕她或是已經察覺了些細微纖毫所以才會翻出這等隐秘的暗格來。
“我怎麽就不能看?”合懿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兇神惡煞的樣子,一時慌了神兒梗着脖子找補,“而且你有什麽東西不能光明正大的放,幹什麽非要那麽鬼鬼祟祟地藏起來,正常的東西哪裏需要藏着掖着嘛!我倒想問問你那裏頭是什麽?”
封鞅這時候正心亂如麻哪聽得了這話,突然中邪了似得一點兒都不知道溫柔兩個字怎麽寫,擰着眉質問她,“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在你眼裏就是個鬼鬼祟祟的小人是嗎?”
“我沒有說過!”合懿意識到說錯了話立刻矢口否認,看着他嚴辭俱厲的模樣簡直都要委屈死了,四下裏急得直跺腳也不知道該怎麽怼回去,受了挫下意識就想躲,“你這人怎麽一點兒都不講理,上來就會冤枉人,胡亂給人扣帽子,我不和你說了!”
合懿說着話一把揮開他的手,扭頭就往外走。
封鞅伸手去抓了一把卻抓空在她寬大的衣服上,瞬間一股無名火氣直沖上心頭,“你給我站住!”
合懿的氣性兒也竄上來,腦子壞了才會站住受他的氣,加快步子頭也沒回一下,哭癟癟的喊叫了句,“我就不,憑什麽都聽你的,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這輩子都不想!”
瞧着人撒丫子跑起來兔子似得出了門,封鞅站在原地蹙着眉擡手覆在心口上使勁順了口氣,懊惱地咬了咬牙,一把将暗格關上,書籍放在書架上撞出“砰”地一聲響,還是轉身朝門外追了過去。
寝間距離書房不算遠,合懿又跑得像逃命似得,踏進寝間的時候回頭正見他跟過來,來勢洶洶地樣子看着簡直像是又來和她吵架的,她心一橫,忙裏忙慌的左右去拉門框,迎面給了他好大一個閉門羹。
門栓在裏頭落下啪嗒一聲悶響,封鞅忍得腦仁生疼才克制住自己沒一腳踢上去,平複了下聲音才說:“你把門打開。”
裏頭沒聲音,他擡手在門上輕拍了兩下,又問一遍,“你到底開不開?”
這回聽見合懿在裏頭斬釘截鐵回了聲,“不開!”
兩個人動靜鬧那麽大,這會子早成了目光聚集處,四周都是躲躲閃閃又欲罷不能探究的眼神兒。
封鞅心頭攢了比天高的火,猛吸了口氣說好,一轉身徑直闊步離開往西邊廂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