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及良時
合懿甫一進門看到的就是太傅大人的冷臉, 眉心有不自覺微皺起來的痕跡, 半垂着眼睑看書, 目不斜視的模樣, 仿佛屋裏多出來的一個大活人于他宛若空氣一般。
真的生氣了?她心裏犯嘀咕, 轉身從松青手裏接過來一方紅木托盤,上頭放着幾疊精巧的糕點,并一碗銀耳蓮子羹。
她覺得自己很是會疼愛自己的夫君, 太傅大人兢兢業業為國為民,不能教他餓着肚子嘛!這一水兒全是甜的, 他吃下去,甜上心頭約莫也就能消氣了,肯定還會很感動她的挂念, 下半晌那一點兒別扭,她都忘了,他一定也不會在意的。
合懿沖松青使了個眼色教退下,身後雕花木門吱呀一聲緩緩阖上,她往案幾那邊走, 鄭重其事地咳了聲,彎着嘴角乖巧叫他, “夫君, 你都忙大半天了,先歇會兒吃點東西吧,別累壞了。”
看吧,就是這樣, 使性子的時候能吊着臉讓他自己去研墨,心情好了轉眼就能成天底下最好的小媳婦兒!
封鞅暗自腹诽一回,較上勁兒了,不打算就這麽被她糊弄過去,眼皮都沒擡一下,淡淡然的神色嗯了聲,惜字如金,“放下吧!”
就放下嗎,那言辭形容聽着怎麽不像是感動的意思呢?
合懿有些洩氣,站在案幾前一動不動地打量他,他低着頭翻書,修長的手指輕輕捏在暖黃色的書頁下角,一連翻過三頁之後,似乎覺得她站的位置擋住了光,略挪一挪身子,自顧轉向另一邊了。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模樣,偏就不信這個邪了,啪嗒一聲把托盤放到案幾上,腳底下揉搓了幾步又轉到他面前,果不其然,人家不動聲色地繼續轉到另一邊去了。
不就剛剛撂了一回挑子不給他研墨,至于別扭成這樣麽?
她這會子存心就要跟他過不去,擡起胳膊展開寬大的袖擺攔在他眼前,真切地把他的光線擋了個嚴嚴實實,命令他:“不準你看了!”
這就沉不住氣了,封鞅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沒笑,面上一本正經的停了下,裝模作樣裝上了瘾,伸手撥開她的袖子,就準備起身。
那頭的合懿已經逐漸把腮幫子鼓成了只河豚,壓着氣性兒呼出一口氣,二話不說沖上去壓着他肩膀按回椅子裏,一扭身子非擠到他懷裏去,用自己在他和書籍之間形成一堵隔斷,雙手捧着他的臉到眼前,兩彎秀眉蹙成不滿的弧度,“我在你跟前你看什麽書嘛,看看我!”
投懷送抱也沒有她這麽粗暴的,封鞅毫不留情拉下她兩只手,背向後靠進椅子裏,随手把古籍扔在桌案上,翻舊賬的口氣,“我怎麽記得剛才有人說不想看着我的,嗯?”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你一個大男人用得着這麽小氣嗎?”合懿很有些不樂意地剜他一眼,“還是你心裏已經覺得我不好看了?所以不願意看我?”
又開始瞎給人扣帽子,有激将法的成分在裏頭,料定了他會否認,否認完了就又會耐着性子來哄,屢試不爽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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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鞅心裏明鏡兒似得,她是典型的三天不敲打,三天過一刻、都等不到第四天早晨就能立馬上房頂揭瓦的人,他好整以暇地在她臉上打量了好一會兒,不以為然道:“你一直不都是這個樣子麽?”
“一直哪個樣子?一直都不好看麽?”合懿立馬垮了臉,語氣有些急了,“你是不是老了眼神兒不好,你再好好兒看看!”
剛說完,封鞅猛一咂嘴,在她腰上拍了一巴掌,“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不會眼神兒不好,說什麽老不老的。”
就好比合懿不愛被他懷疑美貌,太傅大人也不喜歡被媳婦兒說老,兩個人明明只差六歲又不是六十歲,只不過他成名太早,乍一聽總教人覺得像是上一輩的人,某回在外頭甚至被愣頭青學子叫過“封老”,簡直差點沒當場教他背過氣去!
合懿被他突然的跳腳逗樂了,再老謀深算的狐貍也有被人踩到尾巴的一天,她一把捂住嘴以免自己笑得太過分,笑着笑着被他一記眼刀刮過來,縮了縮脖子,頭點得搗蒜似得,“對對對,我夫君英明神武、韶光正盛、風華正茂,一點兒都不老,我說錯話了!”
兩個人鬥鬥嘴,什麽裝模作樣的拿捏也就灰飛煙滅了,她這會子想起來這兒的初衷,歪着身子從托盤裏端來那碗銀耳羹,舀一勺遞到他嘴裏,平和的語氣,“你下半晌說得話我記住了,明兒也不用往宮裏遞帖子了,橫豎再過些時候是父皇的壽辰,阿玦肯定要帶着玺兒一道去宜華山的,到時候再看吧,沒準兒那時候還能聽着他叫我一聲姑姑。”
她到底還是個很聽話的性子,封鞅仔細在她臉上尋摸了下,沒看出來失落的表情,這才點頭說好,又補充句,“我從來沒覺得你蠢,一天沒事兒別瞎想。”
她長長的哦了聲,破罐子破摔地坦然,“蠢不蠢也賴着你了,勞煩夫君今後多操心點吧!”
捏着精瓷勺在碗裏晃蕩一圈,舀了顆蓮子準備喂他,被他按着手止住了,封鞅十分不帶做作的皺眉,“太甜了膩得慌,你自己吃吧!”
合懿都吃過了哪還有餘地,把碗放回到桌案上,擡眼往屋外掃了一眼,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了,月色在湖面照出一層銀輝,波光潋滟無邊,教她陡然生出些旖旎的念頭,遂起身拉他,神神秘秘地語氣,“你不餓的話就去洗漱吧,等會兒我有驚喜給你。”
這大晚上的,她一番話委實很容易教人想歪,封鞅挑了挑眉,心裏莫名暗搓搓有點期待的感覺。
這人吶,一旦有了期待,還真是幹什麽都得勁兒,尋常精細到骨頭縫裏,沐浴焚香一整套下來得小半個時辰的太傅大人,今兒只延捱了約莫一炷香左右就洗漱完了,堪稱神速。
寝間的燭火并不特別亮,他進來時合懿穿了件貼身的寝衣正趴在窗棱上吹風賞月,手裏拿一把團扇輕飄飄地扇,一頭烏黑的頭發披在背上,風一吹,發絲輕揚,露出底下單薄的肩頸線條,是她特有的嬌俏姿态,于他而言有驚心動魄的美感。
合懿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哼着不知名的小調,沒料到封鞅今兒洗漱這麽快,也沒察覺身後有人走近,所以在他突然出聲的時候吓了一跳,手中團扇一個沒拿穩,飄飄然便往湖面上飛去了。
他從背後環住她,低着頭湊近那纖細的頸間深深吸了一口清甜的香氣,問她,“我的驚喜呢?”
“你走路怎麽都沒聲兒的!”合懿心頭納罕,回過頭去瞧他,一個不留神兒竟讓自己怔住了。
月色下的他有玉質一般通透白淨的面皮,光影綽綽間的輪廓深刻得恰到好處,不顯鋒利也不至過于柔和,墨色的瞳仁中倒影着光華流轉,裝的進世間萬物,此刻卻只有一個她。
時不時被自個兒媳婦兒望着發呆大概也是一件美事,封鞅嘴角彎起個愉悅的弧度,忍不住拉她一把,“快別看了,再看下去,今兒一晚上就過去了!”
合懿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收回眼神兒,想起說要給他的驚喜,興沖沖地拉他在榻上坐下,很有些獻寶的意思,“我前兒聽了一首小調,唱給你聽好不好?”
原來整這麽大半天就是為了給他唱首小調而已麽,封鞅心頭恍然有些空落落的,幹巴巴眨了兩下眼,還是不想掃她的興,鄭重點了點頭說好。
幸好屋裏光線不明亮,合懿也沒看到他那一點彎彎心思,咧着嘴沖他一笑,邊往後退了兩步邊說,“這輩子只給你一個人看的噢。”
小調用聽就是了,要他看什麽呢?他這廂微不足道的疑惑剛冒頭,很快便被她打消了。
合懿背對着他輕輕哼出一段沒有唱詞的旋律,兩只纖細的胳膊高舉過頭頂,寬大的袖擺滑落到肩頭,沒了衣袖的遮擋,讓他得以看清她手臂柔美蹁跹的動作,她在跟着旋律移步、俯身、旋轉,一舉一動都是從前不曾有過的妩媚,他才知道原來姑娘家的身段兒竟是那般婀娜。她的一颦一笑都注滿了風情萬種,缭繞了濃烈的夜色,變成香醇甘甜的酒,流淌進心間浸得他幾乎墜進了醉生夢死的幻境裏。
她會跳舞,多出人意料的一件事!
因古來便有“舞以聲色娛人,是為取樂矣”的說法,舞姬常抛頭露面于宴席風月場所,多被人所看輕,尋常大家閨秀有學琴棋書畫的,性子強一點的會學弓馬騎射,卻絕沒有人會去學跳舞,更何況合懿是千尊萬貴的長公主,所以她說,這輩子只給他一個人看。
封鞅能感覺到自己胸腔中一顆心跳動得越發急促,身上每一寸血脈仿佛都在跟随着她的一舉一動而鼓舞。
臨近終了,忽地一陣風将屋裏僅有的燭火卷斷,她蓮步輕移,湊着窗外的月色尋到他懷裏,頭枕在他的肩膀上,略帶着不平穩的氣息、綿軟的聲口問,“夫君,你喜歡我的驚喜嗎?”
封鞅像是沒有聽到,忽而勾唇一笑,低低地呢喃了句,“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
“嗯?”合懿沒聽清,揚起臉來想讓他再說一遍,卻正迎上他淺淺的吻,一下下落在她臉上,他含笑喚她“小癡......”
這約莫是他心儀的愛稱,每一聲都是纏綿悱恻的音調,像是沾了蜂蜜的桂花糯,從唇齒間溢出來都是将要化開的溫柔。
他抱起她往榻上去,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今兒不許你再喊累。”
盛夏的夜空有漫天的星鬥與弦月作伴,灑落進滿室缥缈缭繞的星月交輝,合懿在柔光瑩瑩中朦胧了雙眼,抓着他的手十指交纏,緊緊印在一起,這輩子都不願意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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