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嬌郎
尚書大人的案子查得很快, 許是由于三司共同協作相互監察誰也不敢懈怠, 不過月餘便出了結果, 審理結果卻并不樂觀, 此案核實收受賄賂官員達數十人之多, 行賄學子更是牽連甚廣,審查一開始便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牢獄戴罪之人愈多,很多都已超出了科考行賄之事, 案子逐漸演變成一場大贏朝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反貪案。
這日天陰,湖面吹上來的風中帶着些潮濕, 卷進室內幾個來回,更顯得悶熱粘膩。
松青手中持着香籠在熏衣服,離了一尺遠的熱氣還是烘得她滿頭大汗, 擡袖子在額頭上抹了一把,埋怨老天爺,“這日子也太難受了,要不就爽利地降一場雨多好,非卡這麽個不上不下的境況, 吹着風都感覺不到涼!”
合懿用過早膳正躺在貴妃榻上看一冊新話本,身上也是一層的細汗, 聽着聲兒便去瞧她, 笑道,“你要不然就別熏了呗,又不急在這一時穿。”
這話說得沒毛病啊,她主子衣服多了去了, 她為啥非跟自己過不去要在今天頂一腦門兒的汗幹這個活兒呢?
松青歪着腦袋看了眼手中的香籠不禁暗罵自己一聲,露初在一邊入了眼,噗嗤一聲到底沒忍住笑出來,忙找補道:“我方才還在想得空提醒你一句呢,只不過被殿下搶了先而已。”
“我信你沒故意瞧笑話才有鬼了!”松青剜她一眼,将手裏這件熏完了挂進裏間的衣櫃,兩個人就隔兩步路,一嗓子的功夫,用得着尋空麽。
合懿聽她倆拌嘴已經習以為常了,手中的話本翻着翻着不知不覺到了最後一頁,她合上書從貴妃榻裏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眯着眼朝湖面上看着會兒,回頭吩咐露初讓人備水沐浴,另外再備輛馬車,說一會兒要出去一趟。
露初下意識問她,“主子想去哪裏?最近街上到處是巡邏的城衛司卒子,大理寺審科舉案審成了貪污案,隔一兩天就能看見上門拿人的,外頭現在人心惶惶,不太适合出門呢。”
松青難得也附和,“可不麽,越是這種時候越會有人趁亂鬧事,前兒不久還聽說有人當街打起來的麽。”
其實打不打起來與合懿沒什麽關系,畢竟她出行身邊都有身手高強的侍衛跟着,這些人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真正過起招來,以一擋十不是問題,能保證等閑之輩都沒辦法靠近她的馬車十步之內。
她拿團扇對着自己扇了扇,說沒事,“我不去別的地方,只是想去書坊裏挑幾冊話本子回來,多帶幾個侍衛就行啦。”
一說挑話本,那倆人就來了興致,該備水的備水,該備車的備車去了。
大夏天沐浴也不需要太多熱水,下頭人準備的快,進了浴間只留下露初伺候,松青在外頭院子與月盛一道核查丫頭們的事務去了。
四下裏無人,合懿才問起她,“兮柔這段時間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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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懿後來無意中聽封鞅提起過滿月宴那晚露初的言行舉止,心中覺得她這人口風緊也十分穩妥,後來再與兮柔有關的事便都交由她去辦了。
露初點頭說好多了,“當日李夫人将王爺信中內容委婉轉達後,端王妃的精神果然就好了很多,前不久去大理寺探望過一回尚書大人,之後便一直居住在尚書府,沒有再回端王府。”
“沒有回王府?”這或許該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合懿還是問了句,“有多長時間了?”
露初想了下,“約莫有大半月了。”
“那尚書夫人如今狀況如何?”
“夫人當日暈倒只是一時心急,并無大礙,當天下午便醒過來了,現在都沒有再出過類似的情況。”
合懿心裏聽着不知道什麽滋味兒,既然尚書夫人沒事,兮柔身為王府的主母其實是沒有理由這麽久不回去的,但既然這麽做了,以後可能都不會願意再回去了吧!
她一時望着虛空中出了神,直到露初出聲提醒才把思緒拉回來,換了身輕薄衣裙,外頭車馬已準備妥當,便往書坊去了。
書坊距離并不遠,中間隔了幾條繁華街市,人多的時候行的便緩慢,由是此才耽誤了不少時間。
待馬車堪堪挺穩在書坊門前,合懿踏着小馬蹬下來,面前一棟古樓,門前兩顆人高的萬年青,頭頂高懸一方牌匾,上書“陋室”。
名字裏寫陋室,裏頭裝飾地可完全不簡陋,一眼望過去直伸到頂層的兩人高大書架,一水兒地紅木制成,架子上鱗次栉比整齊擺放了各式書籍,書架之間還擺放有可供挪動的雲梯。因書籍易燃,屋裏并未燃放過多蠟燭,未免室內光線暗淡,四面均有幾扇透光的大窗戶。
合懿是懷抱着明确的目的來的,進來了便直奔話本那一排而去,她輕車熟路,領着松青穿行在高大的書架裏,順着眼前琳琅滿目的書名一個個看過去,目光最終落到一冊合眼緣的話本上,只是放得有些高,她和松青不搭梯子還夠不着。
“主子您等會兒,奴婢去把梯子推過來。”松青說着話便往那邊去了,合懿站在原地等,試探着又夠了夠,其實就差約莫一掌的距離。
卻不料她這廂正要收回手來,身後忽然有人靠近,很高大的一個影子,一伸手放在她目标的書籍上面,不費吹灰之力便取了下來,交給她,“在下方才無意間見小姐心儀這本書卻無法取得,冒昧唐突,還請見諒。”
合懿忙放下手臂來,轉過去看,那人而立之年,身形高大挺拔,穿一身绛紫色紗袍,瞧着有幾分練家子的氣魄,領上金線若隐若現刺繡的團雲紋章,非富貴鐘鼎之家不會有,這人也生的相貌堂堂,眉宇間一股子清正之氣讓人沒由來得對他生出幾分信任。
“多謝公子。”合懿朝他道謝,正想接過那冊書籍,忽然想到這裏的話本區距離正經的經史子集且隔了好幾扇書架,除非他自己先走到這邊來,否則從那邊不會是看到這裏來的。
她倏忽又收回了手,擡頭望着他笑笑,“公子也愛這類小說話本麽?倒是少見的很。”
那人似乎怔了下,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爽朗一笑,“男子看這個,小姐覺得很奇怪麽?”
他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倒讓合懿的戒心消除不少,畢竟話本寫來就是給人看的,放在書架上,誰看不都是一樣的麽。“公子誤會了,我沒有覺得奇怪,只是覺得應該很少,今日看見了一時好奇,倒越發顯得是我孤陋寡聞了。”
合懿不接那本書他也不着急,随手放在她方便拿取的書架上,适宜地向後退了一步,溫和道:“那我猜小姐應該更不知道,這書的作者也是男子吧?”
“真的麽?”她果然目露驚訝,說完了才覺得自己有些失态,自己個兒捋了捋情緒,才道:“這些話本寫得要麽是癡男怨女,要麽是薄情寡幸,情感細膩豐富,很難想象會是男子寫就的。”
他聽着一笑,調侃道:“寫書也是做夢的一種途徑,小姐看書中是否多是幾個癡情女子傾心于一個男子,至死不悔忠貞不渝的故事,這或許就是原作者求而不得的美夢呢。”
合懿也被他輕松的語氣逗笑了,頭回拿起那本書仔細看了作者名——“玉嬌郎”,又是嬌又是郎,這人也委實夠矛盾的,光看名字可猜不出來這人是男是女。
“公子說得如此篤定,頭頭是道,難不成公子認識這原作者玉嬌郎,還是說,公子就是這原作者本人呢?”
他連連擺手,攤着手臂在合懿面前轉了一圈,好整以暇地問,“且想聽小姐說說在下究竟是那一點附和這名字中的:玉嬌二字呢?”
這人約莫是個極為随和的性子,被合懿這般誤會也還是極有風度地淺笑,且看他的模樣,也不想是那種需要臆想別人姑娘家的樣子。
說話的檔口,松青正推着梯子過來了,見一個大男人出現在話本區也頗為意外,看了她主子一眼,得了個無事的眼神,這才放下心來。
合懿既然來一趟,就不可能只挑回去一本,再想搭梯子取上層書籍時,那人前來主動請纓,“在下倒沒別的好處,唯獨個子還能湊合,這梯子攀上去總歸不安全,未免這位姑娘受傷,小姐想取那本盡可告訴在下,舉手之勞,想來在下還幫得上。”
初次見面不好麻煩人家,合懿忙說不必,道了聲謝還是請他自去看書即可,“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一來不便耽誤公子時間,而來,這梯子委實也不高,出不了什麽事的。”
那人心思自是個十分通透的,聽得出來她話裏的婉拒意思,便也不再強求,只在離開時朝她拱手道:“在下周岩,不知可有幸得知小姐芳名?”
偶然相遇的男女之間互相交換姓名,這可不是件随意的事情,合懿霎時間覺得尴尬萬分,別說真名了,就是瞎編一個都不願意編,徑直下了逐客令,“區區名字不足挂齒,亦不敢勞公子尊耳聆聽,公子先請吧!”
周岩面上倒有一瞬間地失落,但很快恢複如常,仍笑着朝她施一一禮,随即轉身從容往後邊的書架去了。
他直轉過兩扇書架走過話本區并未停留,出了步道在大堂左側的門裏一拐,門內的陰影中站了個芝蘭玉樹的身影,恭敬朝他彎了彎腰背,跟在他身後往後面的庭院走,踏出陰影,那人的面容展露在青天白日下,劍眉星目朗朗清舉,不是新晉狀元郎莘川又是誰。
莘川跟在那人身後,微微低着頭,面上略有憂慮,“今日滄州又來了新消息,形勢已愈發嚴峻了。”
周岩步子未停,開口是不容置疑的沉穩,“告訴他們先不要硬拼,實在無路可走的話,退守瀚水河以東也并非不可。”
莘川應了聲是,遲疑了會兒才問:“恕下官愚鈍,實在不甚理解将軍今日與長公主會面有何深意,還請将軍不吝明示。”
周岩忽的輕笑了聲,沒答複,微眯着眼,聚焦起目光淩寒似刀一般鋒利地投向不遠處回廊下的兩只燕,只語焉不詳地說:“接下來該去會會太傅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