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水一方
從滄州來的信對兮柔來說或許不算慰藉反而是傷害, 合懿思來想去還是沒有透露半分, 總之知道尚書大人約莫不會有大礙, 回頭托人明裏暗裏地把意思傳達給兮柔讓她能安心些就好。
晚上就寝前, 合懿便就着八仙桌上的燭火将信燒成了灰燼。
她也沒有再去過端王府, 人一輩子要遇到很多人,有些人在途中走着走着就分道揚镳了,遺憾過了傷心過了, 接下去的路還得繼續走。
帝都也就那麽大一片,說不定以後還能再有碰到的一天呢?
日子一天天灼人起來, 白天悶得人喘不過氣,晚上也熱得不好安眠。
合懿向來不願意遭一點兒罪,某天晚上頭回在封鞅懷裏被熱醒後, 第二日便風風火火忙活了整天,吩咐人一氣兒挪進了“水一方”旁邊的嬿婉樓。
這地方原就是為給她避暑修建的,兩層的精巧小閣樓堪堪建在湖邊的水面上,面水的一邊四扇月洞菱花大窗,甫一推開, 湖面的清風便徐徐送進來,屋裏帳幔蹁跹飛舞, 屋外入目連天的碧波浮動, 只消看一眼,暑氣便就消弭了大半。
往下一層的臨水面連着方小亭,合懿閑暇時會光着腳丫坐在亭子邊緣,在水面晃蕩着兩條腿給湖裏的魚兒喂食, 多數時候喂着喂着就會想起玺兒來,也有時候會靠着四角的畫柱就睡過去。
不留神兒讓回來早的封鞅見着了,又啰嗦個不停,數落她,“你也不怕一倒頭栽進湖裏去!”
合懿咧嘴沖他笑笑,歪着頭目不轉睛地瞅着他,越瞅越覺得這人真是哪哪都嚴絲合縫地貼合她的心意,按捺不住趁着四下無人撲過去對着他吧唧一口,嫣紅的口脂恰恰印在他唇上。
她這廂嘴上滿足了,耳朵也清淨了,一舉兩得。
“點绛唇!”她向後仰着身子稍稍離開些,如同觀賞一副名家畫作一般觀賞他,“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她有清甜的嗓音,無論說什麽都可以像汩汩清泉流淌進他心裏去。
封鞅搖頭輕笑,也不着急擦掉唇上的口脂,只說她不學好,“又拿甜言蜜語糊弄我,為你好的話聽了要記到心裏去,光嫌我啰嗦,你要是能不教我操心我用得着啰嗦麽?”
合懿噢了聲,知道錯了但下次還敢再犯的不以為然,繞了個十萬八千裏的話題,忽然心血來潮地問他,“我最近好想玺兒怎麽辦,他現在還好麽?”
封鞅轉身往太師椅上落座,面前的桌案上端然放着帶回來處理的公文,揚手招呼她過來研墨,淡然道:“放心吧,好得很,比你前些時候見的又長大不少。前兩天跟皇上從禦花園過正碰上賢妃帶榮王出來散心,榮王含含糊糊地發了點聲音,皇上怎麽聽都覺得像是在叫爹爹,高興壞了。”
Advertisement
所以那就是當了爹的男人啊!孩子的一點風吹草動就能瞬間牽動到當爹的一顆心。
他說着含笑看她一眼,“你要是想見榮王,我明日順便就往宮裏把名帖遞上去,約莫過幾日你就可以去了......但我覺得吧,你既然喜歡孩子,總指着侄子望梅止渴不是辦法,我也盼着早日被叫爹爹的那天,到底還是要咱們自個兒多操勞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合懿如今已經不再動不動就對着他臉紅羞怯了,趴在桌案邊一手撐着臉,一手捏着墨石在硯臺裏緩緩打圈兒,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忽而一挑眉,煞有其事地問他,“夫君你總這麽沒日沒夜的操勞,會不會累?”
封鞅微微一怔,他偶爾都納罕她那小腦袋瓜兒是怎麽着就突然開竅了,如今竟然能跟他對面打擂臺了,真是出息了!
他眯着眼似乎細細回想了下,半戲谑半鄭重道:“每次喊叫累的不都是你麽?”
合懿到底敗下陣來,擡手在灼燒的臉皮上抹了把,低着頭小聲咕哝,“看着人模人樣的,說起話來怎麽這麽沒羞沒臊地......”
封鞅眼底溢出盈盈笑意,收回目光,手上拿着案牍看了兩眼又想起什麽,囑咐道:“對了,瑜才人前不久被診出了喜脈,皇上此回想必會重新考慮晉她的位份,你過幾天入宮別又被人一撺掇就往前沖鋒陷陣去了,知道麽?”
“瑜才人有喜了?”合懿光聽了前半句便聽不進去後半句了,剛咋呼起來又自個兒捋平了,“也對,細想想她入宮都一年多了,獨占隆恩的人早該有個皇子或公主的。”
合懿也不知道自己對骞瑜這個人是什麽感覺,可能就是因為她美得太耀眼,也可能是她給封鞅的那一封信,或者是她這個人似有若無的吸引力,總之合懿不自覺就會對她比對旁人更多些關注。
她歪着頭盤算,“那你說我下次進宮該送點什麽給她做賀禮好呢?還是說眼下先贈上些珠寶玉石之類的等閑之物,等孩子出世了再送些更代表心意的,就像玺兒那時候一樣?”
話音剛落,封鞅俯身過來,手中文牍啪嗒一聲敲在她腦袋上,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我給你說這消息不是讓你去給她送禮的,是要你提防着其他人再給你吹耳旁風,你都聽到哪裏去了?”
“你說話就說話嘛,幹什麽總動手!”合懿氣鼓鼓地,手捂着額頭沖他抗議,“她懷的也是我侄子侄女,我總不能厚此薄彼吧,何況你說得別人撺掇我那事,當時皇後說得是沒錯的我才會幫她,為得也是不想阿玦因為一時沖動背上昏庸的罵名,哪就有你說得那麽蠢!”
“犟嘴!”封鞅訓完了望着她,突然沒忍住樂,“我什麽時候說過你蠢了?”
從小被捧在手掌心裏長大的人,大多都缺些圓滑世故的心計,他身為丈夫,打心底裏愛她護她,提醒幾句在她眼裏怎麽就成了說她蠢了?
“你是沒有明說,可是你話裏話外、言行舉止都在表達這個意思!”合懿不服氣的很,使起性子來一氣兒把墨石扔在硯臺裏,“這會兒不想看着你了,自己研吧!”
還不想看着他?封鞅都要氣笑了,一下子不知道說她什麽好。她那廂說完便一扭身往外去,邊走邊喚了聲松青,“備水沐浴!”
不看着就不看着吧,她時不時的這些臭毛病,封鞅基本都習以為常了,這會子越是湊上去慣着她,她會越來勁,幹脆就不理了,等會兒那股子邪性過去了自然就好了。
太傅大人穩如泰山巋然不動,他當然沒那閑工夫自己研墨,随手招呼了個路過的婢女進來伺候,随即埋首一頭紮進面前繁重的公務裏去了。
夜色漸臨後,婢女在閣樓外的圍欄回廊上挂了燈籠,搖曳的燭火從朱紅的罩籠裏透出來,在外層形成模模糊糊地一圈柔光。從大開的窗戶望出去,空中一彎銀鈎月,尖尖的兩頭堪堪挑起無俦夜幕的一角,露出裏頭璀璨的星芒來。
封鞅靠在寬大的椅背裏賞月,兩手交握在身前,右手食指無聲敲在左手手背上,約莫敲了上百下,坐不住了又站起來,雙手背在身後來回在屋裏渡圈兒。
渡來渡去要把地心渡出個窟窿,太傅大人心裏覺得不太妙了:今兒這邪性怎麽還沒過去呢?
他咂了口氣,心頭一杆相思秤左右搖擺晃蕩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偏到南邊寝間那去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往後日子還長,立夫綱的機會還多得是,不急于這一時嘛!
轉身正要往出走,外頭有婢女行禮的聲音傳進來,“拜見公主殿下!”
太傅大人當即止了步子,挺一挺腰杆子,兩步退回去端端又落座在太師椅裏,随手拿了本古籍遞在眼前,專注地仿佛從來沒有起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