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折花枝
回府的一路上, 合懿靠着車壁恍了神兒, 細細想來, 她與兮柔相識已近十年了。
聽起來很長, 其實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長短, 要不然她怎麽到現在還能記起當初第一次和兮柔見面的場景呢。
常年困于深宮的長公主到八歲的時候才有了同齡的姑娘做玩伴,既然是要挑進宮來的,出身品貌都需得上乘, 太後的诏令一出,滿朝官員家适齡姑娘的畫像立時雪花似得飄入了內侍省。
合懿不懂事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吃香呢, 後來才明白過來,官員們送自家姑娘進宮,伴公主是次要的一回事, 最主要的是那時候的端王和太子都與她在一處讀書習字。
多數人沖得,是那句“近水樓臺先得月”,心裏的算盤撥得噼啪響,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計。
內侍省的人約莫也都心中有譜,一忙活開的時候, 那架勢看着委實和太子選妃沒什麽兩樣,把人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全都細細挑揀一番, 重重篩選下來, 入選的只有四位官員千金。
合懿是個活在霧裏的人,小小年齡的姑娘哪裏能想得到那麽多,仍舊興沖沖地向嬷嬷打聽了個遍,但得到的都是千篇一律地答複, 知書達理娴靜端莊。
合懿對這八個字不太信得實,因她聽說外頭也是這麽形容她的......故而更期待那幾位素未謀面的玩伴了。
四位千金真正入宮伴讀時距離大選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那日子正是深秋,樞星宮裏的銀杏黃燦燦落了一地金,天上有南飛的鴻雁翩然而過,瞧着是個好兆頭。
午間小歇過後,便有嬷嬷笑吟吟領着身後四位齊頭整臉的千金小姐踏進了書香萦繞的大殿裏,都是八九歲的光景,白淨細膩的面皮,頭上梳燕雙髻,差不多的身高和裝扮,差不多的斂眉低首,小小的身體裏住得都是循規蹈矩的靈魂,一眼望過去沒有特別讓人記憶猶新的。
嬷嬷讓她們上前行禮,面前太子、端王和公主坐了一排,四位小姐中卻只有一位小姐一開口是先緊着合懿的,于是合懿就記住了她,禮部侍郎家的幺女,閨名喚兮柔。
嬷嬷玩笑着說她不懂規矩,禮數應當先拜太子才對,她微蹙着眉仰起臉,鄭重道:“我進宮是做公主殿下的伴讀,日後朝夕相處的也是公主殿下,自然事事要以公主殿下為先。”
她不是不懂規矩,相反她是個頂規矩的人。
與合懿伴讀之時,女紅茶道做得,陪合懿偷摸爬樹翻牆也做得,當真事事以合懿為先。而後嫁與琰铮,又事事以夫家為先,成婚第二日便改口恭敬稱合懿為小姨,半點別扭都沒有。
如今她心死了念斷了,從重新喚合懿名字、放開握住合懿的手那一刻起,無論是與琰铮還是與合懿,她将兩條路都走到頭了。
也因是太了解的人,合懿看着她放手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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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交夏,晌午的光景已經不那麽美好了,合懿坐在馬車裏,人卻像在驕陽下被炙烤着,好容易煎熬回昭和殿,呆坐在圈椅裏許久,才發現竟然連哭都哭不出來。
哭不出來就要找事情做,她去花房看了看當日與封夫人打賭種的花兒,竟然也蔫兒得半死不活了。
這廂打賭輸了,她陡然恨那花兒不争氣,恨着恨着把自己兩眼恨得通紅,兩步過去一把扯着花枝連根拽出來重重摔到地上,一轉身躲進了花架後頭,突然間大水沖了龍王廟。
人的心裏不能憋着事兒,憋久了容易生出毛病的,大大地發洩一通,再想起兮柔的話便沒那麽堵得慌了,她從沉悶中自己尋到一絲好的期盼,或許等琰铮回來把話說清楚,尚書大人出獄後,她和兮柔之間的隔閡也就能自然而然消失了呢?
但等待的日子真是極其難捱的,說一句度日如年也不為過,合懿天天從早盼到晚,恍惚覺得都度過了大半輩子,滄州那邊終于有了回應,不過只等回來另一封信。
送信回來的還是合懿派出去的那個侍衛,侍衛頂着烈日炎炎馬不停蹄跑了一趟,回來後冒着滿頭的熱汗跪在合懿面前,雙手高舉過頭頂将一封端王的親筆信箋承給她。
信上的字跡蒼勁有力,連折角的鋒利都是合懿熟悉的痕跡,所以是琰铮親手寫的無疑,原來他真的知曉了兮柔的困境也沒有回來,只在信裏說會保尚書大人性命,交代了前線戰事吃緊走不開,其他的便是一筆帶過。
合懿手裏拿着信,一張臉須臾之間青白交替了好幾個來回,猶是不可置信地又問了那侍衛一句,“這......王爺是真的沒有回來?”
侍衛答是,窗戶外一刻不停的蟬鳴倏忽變得聒噪不已,吵得合懿心煩意亂。
封鞅到傍晚暮色四合時才回來,踏進昭和殿之前就已經聽松青說了滄州回信的事,他頓了下,在隔間換了衣裳便往寝殿去,遠遠地就透過帳幔看見合懿躺在床榻上,小巧單薄的背影就差寫上“生人勿近”四個大字了。
他先叫了聲靈犀,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也沒回應,他一哂,這是把自己給氣到面壁了?
“轉過來我看看有些人是不是又在下雨?”他走到床邊坐下,見她執意不理人,遂掰着肩膀讓她把臉露出來,一看還好,今兒只打雷了沒下雨。
他問:“端王爺的信上說什麽了就把你氣成這樣,你專門是個受氣包麽,嗯?”
合懿手裏還攥着那封信,轉過來見着他就一把塞過來,氣哼哼的,“你看看吧,這都是些什麽話,我是真的想不通,爹娘兩個人恩愛了一輩子在前頭做表率,從來沒教過我們負心薄幸,但他們倆怎麽一個個盡是這樣,也不知道跟誰學的,既然娶了人家又不把人家當回事,那為什麽不幹脆從一開始就不娶,平白傷了人家的心耽誤了人家一輩子他們就好受了?”
他們兩個自然是指皇帝和端王兩個,放眼世上怕也只有她才能說出這話了,但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常态,太上皇和太後或者他們夫妻倆這樣的,當真是鳳毛麟角。
“別說氣話!”封鞅拍了拍她的手安撫讓她稍安勿躁,自己拿起來那封信細細琢磨了一遍,言辭一如奏折一般的公事公辦,他從頭到尾琢磨完了倒沒她那麽義憤填膺。
“信上已經說了會出面表态,目的達到了,人回不回來又有何妨,你不在朝堂不知政事,這段時間滄州那邊确在緊要關頭,甘鹿野一戰大獲全勝,若再能一鼓作氣将叛軍趕到瀚水河以東,那邊山窮水惡也就再不成氣候了,這種時候端王身為主帥不好臨陣折返亂了軍心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合懿望着他,一雙黑亮的眼睛霎時間瞪出來個不可思議。
她躺不住了,直挺挺坐起來與他平視,“軍中能人衆多,前線是不是真的缺了他一個人就轉圜不下去了你心裏清楚,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在你們男人心裏,朝堂上的功業永遠都比家裏女人的死活更重要!”
她像是受了刺激,這會子成了一點就着的爆竹,封鞅對這般不可理喻的模樣并不受用,不自覺蹙起眉來,但前線确實并非缺了端王就不行,只要他有心安排妥當,回來一趟的機會還是有的,說到底,沒有那份心罷了。
他到底不願意跟合懿為了旁人的事吵起來,耐着性子給她講道理,“是我言辭不當,但男人一心建功立業無可厚非,你此前也說端王是個忠孝大過天的人,這樣的人尋常不會被感情絆住手腳,否則他也掙不來如今的功名。”
“可是......”
封鞅截斷她的話,“端王妃與你有深情厚誼,你為她抱怨兩句是應該的,但不能為這些事一個勁兒鑽牛角尖,你不講理的樣子可不好看。”
尋常做主慣了的人,勸解的話被他說出來也是毋庸置疑的語氣,沒給合懿半點反駁的餘地。
合懿氣沖沖地一圈遞到他面前卻轉眼打到了棉花上,發不出去的火氣堆積在胸口悶得她心慌氣短,她覺得有哪裏難受卻一時弄不清到底是哪裏,無奈擡手在心口揉了揉順了順氣。
封鞅見她不說話了便俯身過來拉她,“今兒回來路過醉夢樓給你打包了那的招牌醬肘子,過來吃點兒,你這些日子又瘦得很了,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他這段時間總忙得很沒空陪她用膳,甚至有些時候回來時她都已經睡下了,早晨她醒來他卻又已經去上朝了,只在夜裏抱着她入眠時越發感覺到懷裏的軟玉溫香越來越單薄。
合懿恹恹說沒有,“可能是天熱了胃口就不好吧!”
她說着扭過頭去看他,遲疑了半會兒,忽然有些別扭地問,“那如果換成我和你,你會回來麽?”
世上倒也不是所有人心裏都只裝着功業的,封鞅沒怎麽思考,轉過來沖她夷然一笑,“我不是會不會回來,而是一開始就不會讓你在困境裏,明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