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無妄行
人有貪嗔癡怨憎會, 超脫不了, 便只能受其奴役, 多少人困頓其中點燈熬油似得把自己一輩子熬到頭, 堪稱一場不得出路的苦修。
“主子, 咱們回去吧!主子爺還等您一道用晚膳呢。”
松青至今不知自己缺席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聽端王妃的話只覺得莫名其妙。
可不是百思不得其解麽,她主子和太傅大人鬧和離會有端王爺什麽事, 做侄子的管天管地還能管到小姨閨中事去?更不能明白端王爺原本是打算做什麽驚天動地的事竟值得端王妃以命相挾,這兩口子, 着實比話本子裏寫得還烈性。
她說着話,上前去伸手扶在合懿的胳膊上,誰知剛觸上去掌下卻止不住傳來微弱顫動, 她心下一驚,“這這......您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魇住了,主子,您沒事吧,您快跟我說句話!”
合懿聞聲兒這才惶惶然轉過臉來, 嘴唇開阖了下卻只沖她搖頭說沒事。
轉身往大門裏走,一步接一步都虛浮得踩進了雲霧裏似得, 眼前像豎了一堵看不見摸不着的牆, 兮柔在那頭傷得千瘡百孔,她在這頭對着牆壁卻撞不破翻不過,無能為力的感覺真是能把人生生逼出毛病。
從前她以為只要不見琰铮,日子久了總能斷了他的妄念, 眼下的事實卻很清楚地告訴她并不能,那些有意的避諱,到頭來其實只有她眼不見,他卻沒能心為淨。
既然逃避下去不是良策,那總要另尋別的法子解決問題。
再回昭和殿裏,封鞅已換下了朝服,穿一件天青色的長衫坐在桌子旁邊含笑朝她招手,眉眼溫柔得似盛了浸人的蜜糖,随時要教她溺在裏頭似得。
她卻不知怎的,鼻子裏卻忽然莫名一陣酸楚鋪天蓋地湧上來,嗆得眼前頓時一片模糊,連忙側過臉去抹了兩把。
封鞅瞧見了,起身過來拉她,“好好的怎麽眼睛紅了?方才端王妃都給你說什麽了?”
端王對合懿的心思封鞅親眼目睹過還親自登門拜訪警示過,今日甫一見端王妃身處困局中卻竟然未曾向端王求助,他哪裏還能看不明白,只是眼下瞧合懿這般模樣,自然以為她是在端王妃那受了委屈。
合懿自顧搖了搖頭,那道傷痕恐怕是兮柔此生最難以啓齒的痛苦,她沒辦法就這麽輕飄飄地扭頭就告訴封鞅,原本已經止住了那股子酸楚,卻熬不住他走近,轟得一下又沖上了腦門兒,垂着頭一股腦紮進他懷裏,哇地一下子哭出了聲音。
被寵愛的人才有失态撒嬌的資格,而這樣的資格兮柔從來不曾有,合懿只要一想到他們夫妻二人中隔着的是自己就越發覺得難過,似乎兮柔脖頸上的傷痕有她一半的責任一般。
不成聲的話音斷斷續續從封鞅胸前的衣料中傳出來,他要仔細分辨才能聽清,“世卿……有你喜歡我就夠了,我從來不想被其他人喜歡,一點兒也不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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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太孩子氣,封鞅聽着忽的莞爾,一邊拍她的背一邊說安撫說“我知道”,他從始至終都知道,他的靈犀眼裏心裏都只有他一個人,端王爺的心思她左右不了,卻處處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心太細的人總是活得比旁人累。
但他也沒法勸她,話說出口難道要她對端王妃袖手旁觀麽,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心安理得,一個人的本性如此,強行去矯正往往适得其反。
“人各有命,好些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問題已經存在了就想法子去解決,哭可不是個好法子,嗯?”
是啊,哭不能解決問題,逃避也不能,合懿的眼淚約莫是有定數的,這次哭完了便沒有了,消停下來,她擡頭看封鞅,微微蹙着眉,淚眼婆娑,“世卿,我想給琰铮寫封信讓他回來一趟,一來是想由他出面為尚書大人做主,二來……除了親自和琰铮當面決斷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不想再看到兮柔傷心,至少不是因為我而傷心,否則我這輩子都會于心有愧。”
封鞅霎時猶豫了,他其實很擔心她和端王見面後滿月宴那晚的事再發生一回,雖然當時及時止住了,但教他現在只想起來都覺得像根軟刺紮在心上。
男人最懂男人,越是得不到的越是珍貴,越是壓抑的越是洶湧,心裏的苦悶若是壓不住了直沖上腦子,理智什麽的轉眼就能抛到九霄雲外去,他能放心讓合懿一個人去見端王才是怪了!
他左思右想也不好回絕她,輕嘆一口氣,勉為其難的大度,“寫吧!到時候咱們在府中設宴,請端王夫婦前來,一桌四個人把話攤開了說。”
他這話不得不說實在太過想當然了,合懿覺得這不算個好主意,當着他的面且不說兮柔的顏面往哪擱,琰铮更恐怕連來都不會來,那麽個眼裏半點沙子都容不下的人又怎麽可能來赴宴給自己找不痛快,就算來了,席間若再鬧出點意料之外,對兮柔還是二次傷害。
“你不是吃醋了吧?”她望着封鞅忽然破涕為笑,伸手在他前襟上理了理,“我自己去處置這件事就好,你朝中還一堆糟心事且得忙呢,別為我擔心,我不想給你拖後腿,琰铮是糊塗過一時,但他骨子裏是個忠孝大過天的人,只要提起父皇母後,他絕不會再逾矩,你放心!”
封鞅細細品了品她這話,心裏更不得勁兒了,端王雖然輩分小,但其實還要比合懿和皇帝大一歲,三個人自小長在一起,讓外人瞧着也和青梅竹馬沒什麽差別……他這麽想着,總感覺自己像是占了他們倆輩分阻礙這一層的光,越發膈應起來。
他也知道自己一點小心眼兒根本是莫須有,可就是忍不住,就是聽不得合懿誇端王,但又不好意思說,萬一教她知道了想必要笑他氣量小的。
封鞅沒再說什麽,合懿自然不知道他心裏的彎彎繞繞,想起他方才當着兮柔的面說自己是戴罪之身,這會兒回過神來,難免憂心要問一句其中原由。
他從牛角尖裏退出來,目光一垂正好落到她額角兩邊淩亂的碎發上,是方才在他身上蹭亂的,伸手去給她理了理,并不着急的語氣,“皇上只不過是給三司表個态罷了,真有罪證的現下都已經在大理寺的牢裏了,這麽個說法也是給餘下的衆人一個警醒,以免有人幹涉三司審案。”
封鞅說着問她,“所以現在知道為什麽我沒有直接答應端王妃的請求了麽?你可不能又誤解我鐵石心腸不近人情。”
不是他不願意幫,而是皇上也不想旁人插手這案子。
合懿忙說沒有誤解,她并不是毫無原則盲目行善的人,自然能理解他的難處。
封鞅身為太傅位高權重是真,高處不勝寒更是真。何況大贏朝從父皇到阿玦皆是勵精圖治的英明帝王,不可能出現臣子一家獨大的局面,他想要一路走得穩妥無虞,總不會真的靠驸馬和帝師的身份,更多的還是為君分憂的政績和謹言慎行的行事。
“阿玦這樣決定也好!”合懿輕嘆一聲,“總之清者自清,現在千萬保證別有人趁亂落井下石就行,等琰铮回來,以他的身份去給尚書大人求情更合适。”
端王的身份,往大了說他是太後嫡系,身上戰功赫赫,舊臣一派要麽是看着他成長的老臣,要麽是與他同輩卻只能仰望他的後生,話語權不可小觑。往小了說他作為女婿去給老丈人求情無可厚非,這麽一來才能把這事撇開政治因素,避免過多紛争。
封鞅舒了口氣,心中莫名覺得欣慰,原來她也不是什麽都不懂,至少還知道體諒他。
合懿當晚便寫好了書信吩咐人快馬加鞭急送往滄州去,大致估摸下時間,若一路不耽擱,約莫七八日光景也就該到了。
第二日一早送封鞅上朝後,合懿沒再回去睡回籠覺,教人備好馬車便往端王府去探望兮柔,不出所料的憔悴,人在困境中也沒法子再維持從前的妍麗,那雙彎月似得笑眼一夜之間失了光華,眼下沉沉一片青黑的痕跡。
合懿瞧着心裏不是滋味兒,卻除了于事無補的安慰什麽都說不出,她也沒直接告訴兮柔給琰铮寫信的事,只盼着屆時琰铮的歸來能給兮柔帶來一點額外的慰藉。
晌午時,她本想陪兮柔一道用膳,卻不料尚書府那邊前來通傳說是尚書夫人方才暈倒了,真是個雪上加霜的壞消息!
兮柔忙火急火燎地要趕去探看,府裏的主人不在,合懿也沒有留下的緣由,兩個人分別的時候,兮柔忽然用力握了下她的手,繼而鄭重的放開,擡起頭再望向她的眼神平靜地如同一汪毫無波瀾的湖水,她說:“靈犀......我不會有事的,不要再來了,也不用心懷愧疚。”
她說完便轉身登上馬車揚長而去,合懿心裏咯噔一下,喉嚨裏堵住了一根尖刺,眼睜睜看那兩駕車轍印在地上,行過的一寸寸距離都變成了她與兮柔之間漸行漸遠的鐵證。
半晌靜默無語,目送兮柔的車駕徹底消失在街口繁忙的人潮中,她連轉身都忘了,腳在地心生了根,心在煌煌金芒中燒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