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兩重心
玺兒寄養的事到四月中旬便辦下來了, 皇帝親自抱着皇長子至翠微宮交于賢妃, 随後便下令後宮衆人再不許提起婉昭儀此人, 違令者立斬不赦。
一向悶不吭聲的賢妃朝夕之間就成了皇長子名正言順的母妃, 獨一份兒的恩寵, 說是她這輩子餘生無虞也不為過了。
其他人再怎麽眼紅也都是後話,合懿身在公主府兩耳不聞窗外事更無從得知,只在當晚封鞅說完皇帝的禁令後皺了眉。
“阿玦此舉未免太過絕情了些, 婉昭儀好歹是與他同床共枕過的女人,還生了孩子,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卻連個名字都不讓人提了......難怪父皇說他适合做皇帝,果真是半點舊情都不念啊!”
她也感嘆婉昭儀命薄, 自己慘死到現在沒有個公道不說,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兒子,轉眼就成別人的了,還要被衆人抹去姓名,幾乎當這人從來沒在世上存在過, 也不知她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封鞅卻說她婦人之仁,“婉昭儀不是正常薨逝, 聖上現在對她絕情, 才是對榮王将來最好的選擇,否則待榮王成人,難免疑心其他宮妃是不是與他生母之死有關,豈非更徒增憂愁怨怼, 何況婉昭儀如今人都已經不在了,顧忌些虛名又有什麽用。”
道理是沒錯的,但他說得太淡漠,沒有一點人情味兒,女人又總是感情豐富,極易将她人的遭遇映射到自己身上,合懿聽着他這話,臉都皺成了一團,“你怎麽能說得這麽雲淡風輕?果然你們男人都是一樣的薄情,石頭一樣的心腸,人在的時候還躺在一個枕頭上,人不在了就什麽都算不上了......我問你,是不是如果我哪一天出了什麽事,你轉眼就會再另娶別人了?是不是?”
封鞅不自覺微瞪了眼睛片刻沒說出話來,委實是被她跳脫的思維所折服,只走神兒一剎那的功夫,她就開始使性子,兩腿兒把被子蹬得直作響,也不等他回答,先自說自話的給他定了罪。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的,反正你都說了那種話,人死了還管什麽虛名,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就不是驸馬了,想娶多少個就能娶多少個,三妻四妾,高興都來不及,哪裏還會管我在地底下怎麽想!”
她說起來那模樣委屈的很,卻根本就是在無理取鬧,封鞅不願意慣她這臭毛病,習慣會成自然,以後三天兩頭來一出,後患無窮!
他橫過去一條長腿在合懿膝蓋上壓的死死的,教她動彈不得,長眉一擰,看起來十足像個嚴肅的老夫子。
“我看你如今是太閑了還是怎麽了,有空多看看正經的經史子集,別沒事盡沉溺些癡情女子負心漢的話本子,腦子都要看壞了,整天不知道都在瞎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張口閉口就是薄情、三妻四妾,你才多大的人,知道什麽叫薄情寡義?還動辄就死過來死過去的,要死要活的那是潑婦,這種話以後不許你再說了,聽到沒?”
他說這些可不是空穴來風,合懿前不久與松青上街逛鋪子,偶然路過書坊瞅了兩眼書架上最顯眼的一本“清平願”,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多少回封鞅晚上回來看見她不就寝,偏倚在貴妃榻上捧着話本抹眼淚兒,起初他還心疼得很,以為發生什麽事了,誰知道拿過來一看,真是忍了好大一頓功夫才沒給她罰沒,如今這麽一看,是不能再縱着了。
他擰起來眉,又把話說那麽重,這麽個言辭形容若換成以前的合懿,震懾效果必定是立竿見影,可惜如今的他在她眼中已經成了紙老虎,空有個樣子罷了,吓唬不了人,莫不然世上會有恃寵而驕四個字呢。
“話本子怎麽了?要不是真有其事,人家也憑空寫不出來!”她鼓着腮幫子扭過頭去,頗有些寧折不彎的氣勢,就是不順他的意,“你都不正面反駁我,可知我說的就是你心裏真正在想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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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狡辯!”合懿截過話頭,接着話鋒一轉,半垂着眼睑直控訴他沒良心,“但你不知道,要是換做你出了什麽事,我就一定不會再讓別人當我的驸馬,也絕對不會給我以後的孩子找後爹,哪像你,連我活着的時候都說不出來一句哄我開心的話,還能指望以後我死了你能記着我麽?不能!”
她還是個氣哼哼的樣子,但話說了九曲十八彎,到頭來卻教他在裏頭咂出點甜來,原來這是拐着彎在和他表露心意呢,也是不走尋常路……
他對着她一向耳根子軟,連着心也跟着耳根子一起化了似得,忍不住笑起來,湊過去攬住她,“你懂什麽,好男人是不會光耍嘴皮子的,說得天花亂墜有什麽用,做不到的空話都是花言巧語。我不回答你不是心虛,而是壓根兒不敢想要是沒有你該怎麽辦。你現在才多大,過了八月的生辰才十八,往後大把的日子沒過,想那些生死問題都太遙遠,況且我比你大六歲,以後說不定我得走在你前頭,你瞎擔心些什麽?”
他如果走在她前頭......合懿光想了一想就覺得心口堵得慌,搖了搖頭還是斬釘截鐵說不要,蹙着眉再也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了。
封鞅瞧她閉上了眼睛,又扶住她肩膀撼了撼,“但你說的就算我有什麽事也不會給咱們孩子找後爹的話,你可得記好了,嗯?”
他話裏有些斤斤計較的認真意味讓合懿有些不安起來,她忽然想起從前和離時衆臣針對他的局面,而後又有莘川或有意誣陷他的那件事,這些恐怕都只是他在朝堂中面對的艱險的冰山一角,背後她不知道的危險更不知還有多少......她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好端端的幹什麽要攢到這麽個沉重的地步,好像他真的會出事一樣。
“你別這麽說,我聽着害怕。”她十足後悔了,連忙過去抱着他,“我會讓阿玦護着你,不管有多少人诋毀你,他總不會疑心自己姐夫的。”
封鞅嗯了聲,安撫似得去吻她,輕聲呢喃,“好了,我知道你會護着我,不會出事的,咱們不談這些了好不好,就寝吧!”
合懿沒有機會再應聲兒,他伸手扯散了帳幔的束帶,層層紗绡失了束縛飄飄然灑落到床前,忽而一陣風從窗戶下的縫隙卷進來,卷斷了明絲籠中的燭火,皎潔的月色得以現身,霎時間送進來一室柔光。
袅袅長夜,才剛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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玺兒的去處有了着落,太上皇和太後也就打算離宮了。
那日是個好天氣,萬裏晴空湛藍藍的一片,偶爾飄進視線裏的幾朵雲彩也像被人拉扯過的棉絮,藕斷絲連地牽出一道單薄的痕跡,給頭頂一望無際的藍做個點綴罷了。
帝後率領百官在武德門相送,合懿也應诏入了宮,這麽個場合也沒法和她父皇母後依依惜別,伸長了脖子眼瞧着城門底下浩浩蕩蕩的車駕一路蜿蜒游移到朱雀街上去,走遠了變成一條長線,再遠一點,變成了一個點,最後漸漸消失在視野裏。
皇帝也沒急着回去,幹晾着身後的百官直等到天際一點都看不見人影了,才側身道:“阿姐,回去吧!”
他回過身,掃了眼近在咫尺的巍峨宮城,眸中有些璀璨的光華流轉,卻只一瞬,盡數消弭在了眼睫間,随即提步往歩辇而去。
從此刻起,大贏朝才真正傳到他手中。
合懿收回目光轉身看了看封鞅,詢問他這會兒能不能一道回府,果然見他搖頭,“我稍後還需與幾位大人往禦書房同皇上議事,你先回去等我,下半晌盡量趕回去陪你一起用晚膳。”
他說着便來扶她,“走吧,我送你上馬車。”
合懿走了兩步又倏忽停住,擡頭央他,“要不我在宮裏等着你吧,正好去看看玺兒,你這邊完事兒了就派人來回禀一聲,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封鞅發自內心的不願意她在宮裏待着,但一股腦攔着,甚至不讓她去見榮王未免太過分了些,那并非他的本意。
他點頭說好,與她一同往宮城裏走,只在臨了分道時還不忘囑咐她一句,“就在翠微宮待着,實在嫌悶的慌可以去禦花園,但是要有人陪着一道去,別一個人瞎串門,聽到了麽?”
封鞅說完又囑咐松青務必跟着主子走,合懿自己是不會出什麽大問題的,就怕她禁不住人邀,三言兩語就被邀到別處去了,若再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一回雁栖湖那種事,他恐怕就真的要急瘋了。
尋常言簡意赅,一張金口不舍得多吐露半句廢話的太傅大人如今在媳婦面前竟像個教養嬷嬷般啰嗦,如何不是一樁趣談?
路過官員略過了耳便隐不住笑意,合懿覺得面上實在挂不住的很,忙不疊的應了好幾聲,又在他胳膊上推了一把,“你快些走吧,我都記住了,不僅記住,還刻在腦子裏了,絕對不會胡跑的,更不會出什麽事......你再不走,又要落人眼了。”
她也站不住了,招呼了松青,轉過身扭着腰快步往內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