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此中意
雁栖湖旁邊一開始撈屍體,帝後及一衆宮妃女眷就不便久留了,管事兒的是皇帝身邊的随行小太監常寧。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更何況是皇帝跟前兒的,雖說還沒夠上首領太監的職,但也就是個時間問題,當然,前提是他有本事一直活得好好兒的。
皇帝親自交代的事兒,常寧不敢不盡心,挑了個燈籠往岸邊一站,探着脖子盯着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漣漪不打轉,瞧着有侍從浮上來換氣就問一句:“怎麽樣了?”
約莫問了有二十來回,水底下冒出個人來,“找到了,放繩子起吧!”
岸上的侍衛把繩子放下去沒一會兒,水下陸陸續續就有人上岸了,死透的人都沉得很,幾個大男人合力才把那繩子拉動,出水的時候一陣嘩啦聲,常寧提着燈籠湊過去照了照,好家夥,鼓鼓囊囊的一個大/麻袋,袋口教麻繩給紮的死死的。
麻袋按理都漏水,那瞧着卻竟是個實心的,也不知道裏頭那死鬼是有多壯實!
好在這死鬼應該是剛入水不久,除了重點兒,倒沒什麽難聞的氣味。
上了岸,常寧招呼人給那袋子松綁,誰知道剛解開繩子就從裏面滾出來一塊石頭,緊接着露出幾支女子的釵環來。
金釵未蒙塵,沾了點水珠被燈籠光一打,耀眼奪目。
常寧一見那釵環就變了臉色,宮裏呆久了,什麽釵環配什麽人,他都是心裏有數的。當下幾個箭步沖過去,扒拉開麻袋一看,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那裏頭可不止一個人,是兩個人像塞垃圾似得塞在同一個麻袋裏,再裝上石頭,壓得青一塊紫一塊,往日千嬌百媚的臉被水泡得慘白,眼睛睜得銅鈴一般,看得常寧脊背發寒,頭也沒擡的扯着嗓子喊了句,“速去回禀聖上,婉娘娘遇害了!”
合懿再出來時通身已煥然一新,面上褪了凍得發青的僵氣,凝了水的嬌豔,像初春枝頭上新出的桃花,頭發剛洗過還沒有完全幹,松松軟軟的散着,出門前披了件遮風的鬥篷,帽子耷拉下來幾乎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下邊豐豔的唇和秀致的下颌。
封鞅果真寸步不離的在屋外等着,見她來了,自然朝她伸出手。
他換了件銀白的壓羽暗紋絹衫,肩上披着漫天星月光輝,廊下的燭火明滅之間,掩着入夜的霧氣讓那身影憑空多出幾分出塵的飄渺,仿佛合懿若不伸手拉住他,他就會袅袅逢月化羽而去一般。
所以為了防止他真的飛走得道了,合懿伸手交到他手中反握住,誓要拉他入紅塵,離得近些,她低着頭忽然嘟囔道:“不香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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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鞅沒聽清,但估計就算聽清了,他也理解不了姑娘家的朦胧情懷,但依着她的順從,他猜應該是好聽的話,想讓她再說一遍,合懿卻搖頭沒答複,走了幾步轉頭在四周看了看,問他,“婆母怎麽不和我們一起走?”
他有些意興闌珊,只道:“現下夜已深了,母親今日也疲乏的很,得知你無事之後,她方才先回去了,咱們也回吧!”
封夫人提前走說到底是為了給封鞅騰地方,可合懿上次在馬車裏被他好一番欺負,再與他同車而行總覺得心有餘悸,臨登車之前還苦巴巴兒地擡頭看他一眼,那一眼裏,三分委屈、三分可憐、三分怨怼,再夾雜一分萬事好商量的請求,直把封鞅看得無地自容,拉她的手肘輕輕推上車轅,湊在她耳邊低聲作保,“這次保證不那樣了,你信我。”
封鞅也自覺那件事辦得欠妥,但要說後不後悔,那肯定是不後悔的,畢竟他只是潔身自好,又不是個六根清淨無欲無求的和尚,有了喜歡的人,想與她親近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他們本就是夫妻,同床共枕尚且天經地義,現下卻還差着十萬八千裏呢,哪輪得着“後悔”這倆字兒。
一路上并肩而坐,馬車行駛略颠簸一些的地方,兩人便會碰到一起,沒有人說話,氣氛有些不尴不尬的沉靜,奔波的馬蹄聲似乎消失了,耳邊只能清晰地聽到彼此淺淺的呼吸。
合懿是先動的那一個,她探身去推開車窗,支起一條半掌寬的縫隙讓外頭的清風徐徐送進來絲絲涼意,她回頭看他,打破尴尬地笑了下,“我有點熱,想吹吹風,你要是覺得冷的話,一會兒我再關上。”
封鞅嗯了聲,見她靠回到榻上,兩只手交疊在身前坐得安分端莊,還是沒忍住,忽然擡起手臂從她身後環過去,摟着肩按着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能睡着的話就睡一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他保證了不會“那樣子”,但沒保證不會“這樣子”,所幸合懿也沒有再和他拼命,只保持着僵硬的姿勢,眼睛來回滴溜了好幾下,不知情不識趣地問他:“那要是睡不着呢?”
封鞅聽着莞爾,得寸進尺地去把玩她的頭發,未绾的三千青絲在他手中成了上好的緞子,繞在指尖,又放開輕輕撫平,好像樂此不疲一般。說話的時候胸腔微微顫動的觸感就在合懿的臉頰邊,“睡不着你就同我說說話,或者你有沒有什麽想問我的,過往、現在、将來,只要你能想到的問題,我都一一答給你聽。”
“什麽都可以問?”
合懿果然一聽就來勁了,仰起臉興沖沖地模樣教封鞅看着挺滿意的,可不麽,要是話說到這份兒上她都不為所動毫無探究之心,那才真是傷他的心!
瞧他點頭,合懿很高興,一高興,她的思維就成了脫缰的野馬,問他幾歲開始讀書寫字,有沒有被長輩打過,最喜歡的吃食,做過最丢人的事情,最讨厭的人,去過哪些好玩的地方……閑話問了一堆,卻實實在在沒有一句問到點兒上!
封鞅都急了,她不問他卻忍不住不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骞瑜的關系麽,都打算去問她了,為什麽現在不直接問我?”
這事兒總歸要說清楚,他有些嘆氣,也不等她回答,自顧打開了話頭,“我和她是認識的,骞家伯父以前讓她在聖賢莊讀過幾年書,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關系,那信不能拿給你看,是因我有我的苦衷,但絕不是你所想的與宮妃暗通款曲的情書,以後也不會再有她別的信件經過我的手,你若是信我一句,就別再想着去找她,最好離所有後宮之人都遠遠兒的,聽到了麽?”
他說起來态度強硬,合懿被唬得愣神兒,封鞅也不催,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隔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見她點了頭。
合懿被他三番四次告誡遠離後宮,心中不能不重視,她對他的一點怨言只是在感情上,別的方面都堪稱半點瑕疵也尋不着,所以他既然說了有苦衷,合懿便就信他有苦衷,他讓遠離後宮,合懿便願意照做,反正他總不會害她的。
回到公主府已至子時,合懿晃悠了一路也乏累的很了,躺在床上沾枕頭就着,只是夜裏卻睡不安穩,夢回之際又仿佛到了雁栖湖旁,那兇神惡煞的宦官成了頭惡獸猛得朝她撲過來,她腳下卻任憑怎麽倒騰都跑不動,又急又怕,胡亂揮舞着雙手掙紮,不停的喊“滾開!”
她在夢魇中掙紮,恍然中卻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随即狠狠一下被驚醒,頂着一腦門兒的冷汗驚魂未定地看向對方,原以為是守夜的婢女,卻沒想到是封鞅。
“你怎麽在這裏?”她脫口而出,說話的時候微蹙着眉心,但不是因為怪他擅自進來,而只是驚訝,像是怕他多心,又補充一句,“怎麽還沒睡?現在幾時了?”
“剛過四更。”他打濕了手帕過來,坐在床邊給她擦汗,平常的語氣,“我就擔心你會做噩夢,果不其然那一茬兒事真的纏上你了,回頭讓李太醫給開些安神的方子先試試吧!”
合懿聽他說着,眼角已看到了床邊放的椅子,他方才就一直坐在那裏替她守夜的麽?
她忽然鼻子有些發酸,側身彎着腰把臉放在他的腿上,咽聲問:“世卿,你說他們什麽時候才能抓住那個兇手?我還記得他的相貌,如果畫出來,是不是能幫上忙?”
張榜公告是個好法子,但是那人卻只怕沒有那麽容易被找到,她如今還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不知道這盤棋後頭是有人在鬥法,那個兇手充其量也只是把用完便可抛的刀,露過面的刀,說不定一輩子都沒有再現世的機會了。
封鞅沒告訴她,卻只順着她的意,“可以,明日我讓刑部派畫師過來,但你明日過後就不要再想起那個人了,讓他留在畫師的筆下是最好的。”
他說着,又問,“那你還記得攬芳閣裏傳話讓你去雁栖湖的婢女麽?”
合懿沒太明白那婢女有什麽特別的,但他問了,她也努力想了下,卻無奈搖頭,“或許我要是再見到她會覺得眼熟,但憑空這樣想,實在是記不起來,她怎麽了?”
話問到這兒,封鞅停了停,才道:“今日下半晌傳訊時,端王妃說并沒有派人邀你去雁栖湖,或許是那婢女聽錯了吧,你先別想了,以後記得不論去哪裏,身邊都要帶兩個以上的人随行,否則太讓人不放心了,記住了麽?”
合懿覺得怪異莫名,宮裏的婢女一個個都是精挑細選上來的,怎麽會把主子的吩咐聽錯,但她此時完全被晚上一場落水攪得心緒不寧,腦子裏一團漿糊似得,也沒有精力再去想其他的古怪,當下只應着聲,任封鞅扶着她平躺放好。
他讓她安心繼續睡,起身去桌子邊放手帕,合懿卻睡不着,扭頭一直盯着他的背影,見他轉過身來,合懿忽然扭着身子往床裏面挪了挪,從被子裏伸出手來輕輕拍在外側那一片空處上。
“你別坐着了,明兒上朝該乏的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