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銅雀深
行駛中的馬車忽然一頓,合懿正想推開車窗問問松青什麽事,便聽得有人一腳踏上了車轅,大門打開,封鞅從外不請自來躬身而入,她皺了眉,斥他,“你做什麽呀?誰讓你上來的,出去!”
封鞅腳步驟停,眉間凝霜,擡眸一眼淩寒地望進她眼底,不發一言,勝似千言萬語。
“你……”合懿怵了一怵,不自覺躲閃的眼神兒讓她心頭更覺窩火,見他又提步,她猛地起身朝外去,“愛在哪就在哪吧,你不走我走!”
“站住!”封鞅突然一把拽住她胳膊,用了勁兒發了狠,拽着她往坐榻裏拖,淩然道:“你我夫妻同車而行天經地義,你走什麽走?”
“你放開!”手肘被他捏得生疼,甩又甩不開,合懿又氣又急,他這人有很多面她都見識過了,溫潤和煦是他、清冷疏離是他、不近人情也是他,唯獨現下一身酒氣蠻橫無禮的他,她沒見過。
合懿扒着車窗邊緣掙紮的厲害,卻越掙紮越離他胸膛更近一分,她束手無策,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死命地嚎起來,“別說夫妻只是個假名分,就那個假名分我也早寫給你休書了,和離不成你住在公主府也只能算我的家臣,都是被逼無奈做戲給旁人看的,你現在來發什麽瘋?”
她真正給人紮起刀子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休夫?封鞅氣湧如山,手上更沒了輕重,寬闊的馬車空間忽然狹小不已,門口兩盞壁燈徐徐搖曳,照映出兩人拉扯的身影交疊在一起,腳步愈發淩亂。
“主子!”馬車裏的動靜太大,大到一路行過的路人都紛紛側目,松青顧不得什麽顏面了,慌慌張張剛攀上車轅,手還沒觸到車門,只聽得裏面一聲斬釘截鐵的“滾!”,車門後木栓落下發出幾不可聞的輕響,卻硬生生在她面前堵上了一道銅牆鐵壁,她急得直跺腳,只得催促侍從趕快催馬往公主府趕。
合懿求路無門,撒潑了似得打他、推他,卻于事無補,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眼睜睜瞧着他落座在榻上,而她落進了他懷裏。
她氣急敗壞,“你是什麽正人君子,守得什麽君臣之別?我是君你是臣,你這叫以下犯上,我......”
他忽然側身過來,一把扼住她的肩膀将她重重抵上車壁,合懿掙的太厲害,猝不及防,後腦勺當仁不讓猛磕在厚實的木板上,話沒有機會說完只顧得“嘶”一聲抽了口氣,眼前直冒金星,疼得她頓時癟了嘴。
封鞅傾身的動作緩了緩,停在她眼前,擡手墊在她後腦勺,他皺着眉,嘴角卻又有似是而非的笑意,一開口帶着些幽若的酒氣,質問她:“君臣之別?我們拜過天地敬過高堂,一同喝過合卺酒,名字如今都在一張族譜上,這輩子都分不開拆不散,你是公主但更是我封鞅的妻子,沒經過我的允許,除非我死了否則你守哪門子的寡?以前是你說想做我真正的妻子,為什麽現在卻不想了?”
為什麽?
這問題根本明知故問,既然他連“守活寡”都聽到了,合懿更不想欲蓋彌彰,索性再重複一遍,“我想是因為我喜歡你,我不想就是因為我不喜歡你。”
多簡單明确的回答,她的感情來得熱烈也去得決絕,一旦踏出去了,就能立刻心如止水地做個旁觀者,冷眼瞧着他後知後覺地尋着她走過的痕跡在情感的圍城裏失了方向出不來。
“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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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叫她的名字,像嘆息,嗓音暗啞而纏綿,仿佛用手親筆寫過一回之後,這兩個平凡的字就刻在他心上了,每從口中說一次,心頭血順着脈絡流動過一回,就愈加鮮活。
“我以為你只是生氣,可你為什麽突然就不喜歡我了,你只是生氣了對不對……”
封鞅低着頭去尋她的眼睛,靠得愈來愈近,額頭幾乎貼着額頭,鼻尖觸碰到鼻尖,他記得那晚她眼中的潋滟波光,那樣漾漾然蕩開來,在他心尖滋生出一朵肆意生長的花兒,根莖無聲無息的往深處蔓延,沒被剜走之前不曉得痛,等她真的走了,心頭那一片兒就像被人剜出了個窟窿,痛得他寝食難安,才知道她早就在他心裏生了根,他心裏那道牆,卻原來沒擋住她進來,只自欺欺人擋住了他出去而已。
合懿的心幾乎要跳出來,脊背貼在木板上,只恨自己不能躲進車壁裏頭去,避無可避,她忽然不掙紮了,推在他胸口的手臂也收了回來,由他抱着,小小一點縮在他懷裏像只溫順的小貓,但她也不願意看他,低着頭把自己藏起來,長長的眼睫在白皙的臉上投下兩道斑駁陰影,隔了片刻,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你喝醉了吧?”
他一愣,語調亦溫柔下來,輕輕答了聲,“沒有。”
合懿深吸了口氣,有點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那好……沒喝醉就不要耍酒瘋……我……我剛才撞得有點頭暈,想睡一會兒,到了你叫我。”
她像在和他商量,自顧把頭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若非離得太近,看到那一如既往顫抖的眼睫洩露了她的委曲求全,封鞅或許就真的信了。
他心下苦笑,以前一直覺得她不聰明,可事實證明她很會保護自己,但他根本不是借酒發瘋,他是魔怔了,一個輕易不會動心的人,越是冷靜慣了,發作起來越是洶湧,像長久被壓制的機簧,一旦松開,來勢洶洶。
她假意的溫順也沒有用,反正已經近在咫尺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捏着下颌強迫她擡起頭來,只需要他微微低下去一點,就營造出一種她是主動迎上來的錯覺。
唇齒相依,她成了脫離水中的魚,簡直要和他拼命,稍不注意,逃脫鉗制的爪子就在他脖子上抓出來幾道傷痕,真是莽撞的代價。
食髓知味,再沒有誰願意淺嘗辄止,不顧她的阻撓逐步加深掠奪,直到她開始哭起來,嗚嗚哽咽的聲音壓在唇間成了無形的手,才終于推開了他。
合懿隔着淚眼婆娑斥責他,鼓起腮幫子怒氣沖沖,“你就是個自私鬼!我不是突然就不喜歡你了,而是從滿月宴那天晚上你告訴我永遠也不會愛上我的時候,鈍刀子割肉一樣一點一點割掉的,你從前可以回絕我無數次,憑什麽我就不能拒絕你,我趴在你背上哭的時候你裝作不知道,現在做這樣子的舉動跟那些強盜流氓有什麽區別,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你假惺惺舍不得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個追着求着都要喜歡你的人!”
她說着鼻子發酸,喉頭哽咽,卻嗤笑一聲,“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你大可以去試試,肯定還會有人前赴後繼圍在你身邊的,不用管我,反正我也不願意管你!”
她氣得直發抖,封鞅也好不到哪裏去,天知道那件被她的眼淚浸過的衣服他再也沒有穿過,因為無論過多久,只要一看到那件衣服,他就會想起她藏起來的抽泣聲,紮的他心裏不好受,可那些傷人的話也是他說的,無從辯駁。
于是他被逼得詞窮,咬着牙孤注一擲,“是你先來招惹我的!”
他幾乎吼出來這句話,吼完的效果立竿見影,合懿呆住看他半晌,胸前劇烈起伏幾個來回,或許是絞盡腦汁也沒想到什麽反駁的話來,憋屈、憤懑之下,她別無他法,只能用更大聲的哭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眼淚決了堤,淹得封鞅手足無措,他擡起袖子想去堵,合懿又不答應,來來回回簡直像打架,他沒辦法了,摟着她一把按着她的頭壓在胸膛上,寬大的袖子一遮,手掌拍在她背上,仿佛在哄她又仿佛在自言自語,“從前是我錯了,不該給你那麽多委屈受,你生氣是應該的,我沒有資格抱怨你,但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不好,我舍不得的就是你,不是別的什麽人,別再說什麽要守活寡的話了,咱們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行麽。”
合懿壓根兒不想理他,也不想再坐被他抱着,剛動了一下手推他又被喝止,“別動,只要你不動,我就不動了。”
這話聽着像威脅,他卻渾然不覺,兀自打開了話頭,開始東拉西扯企圖分散她那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你不是喜歡和母親下棋麽,我可以教你怎麽贏她,你的棋路是和太上皇耳濡目染而來,卻只學到了他的架勢,沒有他的籌謀,所以往往開局不久就顧此失彼,以你的性子其實更适合以邱冠一、連峰這一類名家為師,我替你尋到了他們的棋譜,往後一點一點教給你好不好。”
合懿不知道他是從哪裏看出來她喜歡和封夫人下棋的,天底下會有人喜歡下棋被人家看情況決定這一局是贏是輸,贏幾子輸幾子全在人家手底下的麽?
“你不說話就算是答應了。”他說着有些高興,低頭看了眼合懿半垂着眼睑抽氣的模樣覺得好笑,她可能哭得沒多少力氣了,這會兒再擡手去給她擦眼淚她也不反抗,擦完了又重新摟進懷裏來,她還是沒有再反抗,他脊背都放松下來,靠着軟枕輕輕呼出一口氣,嘴角勾起滿意的弧度,真希望這條路就此沒有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