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風欲來
一場雨給近在咫尺的早春報了個信兒,打頭陣先澆一澆凝了一整個冬天的寒氣,只等着後頭春風吹過幾來回,萬物複蘇。
鋪地磚那事兒雨一停十陵就着手辦了,于是去歸蘭閣的路程得繞遠兒,原先半盞茶的功夫,現在得一盞茶才能走完,合懿就得每日多忍耐半盞茶的時間和封鞅同行,她把這叫做“忍辱負重”。
她有時候會忍不住抱怨說他如今太閑了,可仔細想想閑也是閑的有門道,上回和離一事鬧得君被臣挾的局面,新舊兩黨分派而立的弊端暴露無疑,因黨派之争導致皇權式微,皇帝絕不可能袖手旁觀,後頭該算的賬都得一筆筆清幹淨,而他處在風口上,此時若再不退反進,那不是正往刀尖兒上撞麽?
合懿以前看不懂那些鬥争,直到自己進油鍋裏煎熬了一回,才恍然可以摸索出來一些了,但還是沒得出什麽太多的道理,只覺得他們這些人活得太累了!
這日裏,松青收拾東西從櫃子底下翻出來此前皇後送的兩匹料子,興沖沖抱到她跟前,說正好去做兩件春裳來,趕上三月三的上巳節穿。
合懿正彎着腰在桌案旁,手裏拿着剪子修剪花草,聞言搖頭,“上巳節那天我肯定要随帝後共同往萱萼樓赴宴,那種場合還是端莊些為好,這料子太招人眼,穿上跟只碩大的花蝴蝶似得,不合适。”
松青咧嘴一笑,“反正做出來您不穿到外頭去,就在家裏穿也是一樣的,花蝴蝶怎麽了,迷得太傅找不着北也算這衣服一樁功勞。”她又湊過來,“況且我覺得太傅這回是真動凡心了,瞅瞅那樣子,簡直跟變了個人似得,您折騰這好幾年為的不就是這天麽,氣性兒發散發散也該過去了,臨到關頭上不能一直梗着脖子呀,萬一梗過了頭,到時候後悔的還得是您。”
“怎麽連你都站到他那邊了!”合懿不知道哪來的無名火,剪刀擲在桌子上啪嗒一聲,“憑什麽後悔的就是我,我最後悔的是以前喜歡他,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個兒像個傻子,落在別人眼裏就是個笑話,好不容易掙出來半截子,難道現在還要越活越回去,重當傻子讓人家看笑話麽?”
松青被她冷不防一下子整愣了,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慢悠悠問出來一句,“可是……不也離不成麽……”
合懿氣哼哼地,“那我守一輩子活寡好了!”
屋外頭隔一扇菱花窗,露初低着頭腿都在打顫,擡眼偷偷瞅一眼太傅大人五光十色的臉,蚊子似得嗡了聲兒:“奴婢什麽都沒聽見。”
她聽沒聽見哪裏還重要,重要的是太傅大人一字不落全都聽見了,身子定在原地成了顆挺立的翠柏,手裏捏着一本棋譜吱吱作響,指節都泛出白來,直抽了好幾口氣兒才三步并兩步徑直回了書房,木門摔在門框上要散架了似得,震得剛進院門的十陵頓時一哆嗦。
“哪裏這麽大聲兒啊?”合懿在屋裏聽着聲響,側過頭問進門的露初,渾然不覺自己在人家心頭狠捅了一刀子。
露初也不敢瞎摻和,只說:“剛一陣大風把門摔門框上了。”
合懿噢了聲,壓根兒沒想着追究。
下半晌松青還是自作主張将那兩匹衣料送去了城裏的玉華鋪子,她想着等衣裳真做出來不怕那心志不堅的主子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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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腿的小丫頭出去一趟還帶回個口信:端王妃邀合懿過府一敘。
合懿都有多久沒見過兮柔了,上次鬧和離,兮柔和琰铮都沒有露面,她當時顧不得想什麽,可風波過去之後兮柔也沒有現身過,她才覺得心裏堵得慌擔心他們倆是不是又鬧矛盾了,如今收到口信,心裏一顆石頭才落了地,神清氣爽。
仔細收拾了通身的行頭便領着松青往外去了,方一只腳剛踏出門口,書房的門也正打開,兩個人目光撞到一塊兒,見慣了他和煦的模樣,霎時間又寒回去倒把合懿看得一愣,眼瞧着他頭也不回地徑直出了院門,狐疑地問十陵:“誰在太歲頭上動土啦?”
十陵搖頭,“奴才哪知道呀,可能是朝中的糟心事吧,剛才中書令還派人送帖子過來請主子爺過去呢。”
這位中書令大人當初在和離一事中可把合懿罵慘了,合懿對他提不起來多大好感,當下努了努鼻子,一扭腰,袅袅往門口出去了。
端王府邸建得早,當初太上皇和太後在他的府邸上讓人花了大心思,就連合懿後來的公主府也比不上,帝都裏私下都稱他是“庶皇子”,榮寵可見一斑。
府門前已遣了管事的婢女在等,見合懿下車,直迎着往後園走,跨過垂花門沒走出多遠,隐約能聽見後頭熱鬧的嬉笑聲,合懿側頭問:“兮柔今兒在府中宴客麽?”
婢女在旁邊恭了恭腰,“并未宴客,只今日一早在城門口送別王爺之後回程的路上碰上了兩位夫人,一路相談甚歡,便請進府中一道品茶賞花了。”
合懿噢了聲,又問:“你們王爺去哪裏了?”
婢女道:“王爺是奉旨前往滄州公幹,具體事務奴婢不知,請公主恕罪。”
能人事忙,合懿想起來琰铮自十五歲入軍之後就常年東奔西跑,一年到頭真正在帝都的日子不超過兩個月,他自小性子要強,不願意讓別人在背後戳脊梁骨,說他是靠死去父親的蔭封、太後的垂憐才得來的榮寵,故而做任何事都竭盡全力不辭勞苦,如今手握大贏四分之一的兵權,全是他一刀一槍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委實值得人敬佩。
下午的日頭溫和,合懿進去便見幾位姿容秀美的年輕夫人圍坐在花圃間,人與花交相輝映,颦笑傾顧之餘便是道不出的風情畫卷。
如今這種時候原是不該有如此繁花盛開的景致的,但富貴人家府中都有花房,花匠靜心培育後再移植到土壤裏供人觀賞,是傷人力物力,可不就全圖個貴人們開心麽。
合懿打眼瞧了一眼,在座倒都是多少有過一面之緣的,見着她來忙都起身先見了禮,兮柔招呼她落座,又奉上一盞飄香的雪中珍,隔着氤氲的霧氣閑話家常,女人湊一起談着談着談起來自家男人,合懿沒什麽好說封鞅的,便想起來問兮柔,“琰铮去滄州幹什麽了?”
兮柔提起來有些幽怨道:“還不是為了那一幫子剿不平的匪患,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韭菜變的,割一茬長一茬,怎麽都消不完,真教人頭疼。”
旁邊的李夫人也附和,“可不是麽?聽說是舊國餘孽,大贏朝都建國十幾年了,到處國泰民安,也就這些人還天天四處作亂,也不想想老百姓從最初叫他們複國軍到現在都叫他們土匪,明擺着早不占民心了,也不知道這些人還折騰些什麽!”
“愚忠罷了!”張夫人輕飄飄定下一句,又看兮柔眉間愁緒,道:“不過這些人如今都不成氣候了,朝中能人那麽多,王爺又何必非親自帶兵前去,留下王妃在府中日夜擔憂,委實是個粗心思!”
兮柔只嘆氣并不答話,她說不出來是因前端王那時就是為天下大業戰死沙場,使得琰铮從一出生便沒了爹,在他眼裏,那不止是一群剿不完的土匪,更是父親的遺志,所以必須由他親自完成。
話頭攢到這兒有些過于沉重,合懿擺出副笑臉打了個岔子,“男兒志在天下,整天沉溺閨房的話倒教人看輕了,兮柔別想太多,琰铮是主将,如今早用不着提刀胯馬親自拼殺了,你且安心等他回來就是。”
她是長公主身份貴重,既發了話其他幾人自然連聲附和,兮柔點點頭,又細細打量她,“小姨如今褪了病容,瞧着精神頭好多了,這些日子可還好吧?”
說到她頭上左右繞不過和離那檔子事,合懿也不想遮掩什麽了,低頭笑了笑,“能有什麽不好的,日子還不都是一樣的過麽,人吶,還是看開點好,之前是一頭鑽到牛角裏出不來了,光盯着眼前針眼大的憂愁不放,還以為天都塌了,可實際上退出來看,一擡腳也就跨過去了,純屬瞎折騰。”
衆人聽着莞爾,李夫人嗬一聲,道:“那時候剛聽說您和太傅鬧和離把多少人都吓一跳,都道您和太傅神仙眷侶似得一對兒,誰成想竟也有磕碰的時候,但夫妻之間床頭打架床尾和,哪有隔夜的仇解不開,經歷了那一場風波也算共患難過了,往後好好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合懿端起茶盞抿一口,瞧着日頭落到樹梢上了,便提議進屋裏尋樂師來獻藝聽聽曲兒打發時間,幾個人未有多言,相互招呼着往殿裏去了。
天氣回暖,白日也越來越長,封鞅自中書令府中出來時已戌時左右,四下裏瞧着灰蒙蒙一片,又從迷蒙中映出長街一排橘紅的燭火,懸在半空像水墨丹青中用筆尖點染出一串化開的朱砂。
中書令直送他上馬車,方坐定,他擡手揉了揉眉心,靠着車壁呼出一口清淺的酒氣,眸中聚起幾分不耐,吩咐侍從即刻揚鞭催馬而去。
行過了幾條街市,門外駕車的侍從忽然輕輕咦了一聲,他問怎麽了,侍從道:“禀大人,可巧碰上公主的車駕了,一拐彎兒正在前頭。”
他心裏被“公主”兩個字倏地點燃了一股子無名火,像在烈酒裏扔進去了一點火星子,轟地一下灼灼燒起來,燒得人頭腦不清理智全無,沉沉沖外頭喊了聲:“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