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梁上燕
二月裏的早晨還是呵氣成雲,合懿起身的時候東邊剛從雲幕中透出來幾絲熠熠金光,坐在鏡子前描娥眉,點绛唇,眉間細細貼上一枚嫣紅的鳳尾花钿,面上收拾妥帖了,便袅袅去給老太太和封夫人請安。
老太太與封夫人如今下榻在歸蘭閣,離昭和殿不遠,半盞茶的功夫也就到了,誰知走到門口竟剛好碰上準備出門的二人,合懿一問之下才知道對方是聽聞她已起了正要過昭和殿拜見去呢。
她聽着訝然之餘更是慚愧,忙兩步過去扶住了老太太另一邊胳膊,“我一個小輩哪裏能勞動您大老遠兩頭跑,您就在歸蘭閣安心頤養着,該是我每日來給您和婆母請安,咱們快回去吧!”說着又吩咐露初去傳早膳過來。
老太太之前就被松青的耳旁風吹得耳根子發軟,這會兒瞧她更樂得眉開眼笑,一邊走一邊欣慰地拍她手背,“得公主這麽個有孝心的孫媳婦是我這老婆子的福氣,但福氣是天賜的,公主身份尊貴,我怎麽能得了便宜還賣乖,前去拜見是本分,此前未在一個府裏住着怠慢了這許久,幸得公主不怪罪,好在往後日子還長久,公主若不嫌棄就依着世卿喚我一聲祖母,如今一個屋檐下,日子鐵定越過越和美。”
合懿覺得自己挺招長輩疼的,她父皇母後也從沒有教過她“皇家高不可攀”的臭規矩,私下裏原在陸家就有認下的“祖父祖母”,更遑論嫁進來的封家,名頭還挂在一塊兒,稱呼上也是天經地義的,當下便笑着喚了聲“祖母好”,老太太果然更高興了。
用過早膳,合懿陪老太太散步,走了大半公主府天公忽然不作美,原本不甚晴朗的天氣更下起雨來,眼瞧着戶外是待不成了,只得匆匆又鑽進屋裏。
人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可再多的話也有說完的時候,嘴皮子總得歇歇功夫,老太太又舍不得她走,眼角瞥見茶座木幾上的棋盤,便道:“下雨天也沒什麽別的樂子,媛媛不是愛下棋麽,正好趁公主也在,你們婆媳兩個切磋切磋豈不正好打發時間。”
封夫人本名公良馥,閨名媛媛。
合懿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就憑她那三腳貓的棋藝,哪敢拿出來在公良家的小姐跟前獻醜,當下忙推辭,“祖母您也太擡舉我了,我的棋連棋院最末等的學生都看不上,哪有本事和婆母切磋,拿出來也是徒惹您二位笑話,我往後還不得羞得不敢見人了。”
“這孩子說得什麽話!”老太太才不依她,拉了她的手往茶座那邊兒引,“這兒又沒有外人,輸了贏了也都不出這間屋子,何況媛媛愛護小輩,哪有不讓着你的道理,她要是毫不留情殺的自己兒媳婦片甲不留,才不知是誰要羞得不敢見人。”
這話合懿可不好往下接,只低着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那頭還是封夫人先搭話,“都是擺弄着玩兒,公主別想太多,沒開始之前哪知道誰輸輸贏,來,咱們對一局,權當消磨時間。”
說話的空檔已有丫頭端上兩盅黑白棋子來,合懿以前也經常陪她父皇下棋,倒算不上一竅不通,見封夫人已泰然落座,便不好再扭捏。
二人采用座子制,所謂座子制就是在四角的星位對角各先放黑、白二子,白先黑後。
封夫人主動執黑,禮讓合懿執白先行,合懿與她對弈不敢輕視,沉吟片刻方謹慎于起東南九落下一子,封夫人下着極快,幾乎未見猶豫便放東五南十二,合懿置西八南十,封夫人又落西九南十......二人一快一慢,一謹慎一從容,如此不過三十六着,合懿已頹勢大顯,身處困局便更加舉步維艱,手中握一子置于棋盤上方舉棋不定之際,忽有人從身後靠近她耳邊,聲音極輕道:“置東十南八可暫緩其攻勢。”
突如其來的親昵,因靠得太近,他呵出的氣息霎時間萦繞在她耳廓,合懿手上一顫,一顆晶瑩剔透的白子順勢掉落的棋盤上,毫無章法可言,半死不活的局勢頓時……死透了!
她皺緊秀眉氣急敗壞地扭頭找他麻煩,罪魁禍首已泰然自若直起身朝老太太與封夫人行禮,“世卿見過祖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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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鞅身上的大氅都已去了,也不知道在後頭站了多久,這會子才裝模作樣的見禮擺明了是故意堵她的嘴,合懿瞧着氣不打一處來,火氣沖上了頭,燒得耳根子通紅,更惱了。
“觀棋不語方是真君子,太傅不知道麽?”
封鞅望着她忽而挑眉,撩袍子在她身邊落座,找補得理直氣壯,“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臣見公主困頓其中不得出路,故想伸出援手相幫而已,縱然仍舊事與願違,但臣的初心絕對是好的,還請公主明察。”
狡辯!
合懿狠瞪他一眼,還想說什麽卻被老太太先截過聲口去,“世卿害得公主先失一局可不能就教他兩句話遮掩過去,就罰他再幫公主贏一局回來,兩相沖抵,才能算完。”
“如此甚好。”封鞅聞言便朝她這邊挪了挪,那頭封夫人即刻會意,又邀合懿再殺一局,瞧這一家子一唱雙和,合懿才真的是困頓其中找不着出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只得在這一局開始前惡狠狠警告那人,“不要你插手!”
封鞅果然不再多話,教人奉上一盞清茶,便在一邊悠閑觀戰,時不時與老太太閑話兩句,端的是個局外人的模樣。
此一局合懿卻是眉間越皺越深,思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只因封夫人好似突然發難,一招一式步步緊逼,又在她實在無路可走之際留下一線生機,仿佛只為了拖延時間而已,就等她招架不住尋求援手。
合懿不傻,一來二去那麽幾回,還看不出來她的意圖那恐怕只有榆木腦袋了。
轉頭偷偷瞟一眼旁邊的封鞅,不想被人家抓了個現行,他沖她勾唇淺笑,有幾分春風得意的意味,“只需公主金口玉言,封鞅甘願赴湯蹈火。”
他笑起來委實很好看,柔軟下來的眉眼消融了眸中拒人千裏的疏離,陽春化開白雪,分寸之間都是世間難得的景色。
這樣的笑,那樣的話,若再早幾個月放到合懿眼前,她只怕會高興的跳起來,恨不得把心都捧到他面前,可那只是因為她喜歡他,而現在不喜歡了,對,不喜歡了!所以瞬間變成了孟浪、冒犯、唐突……總之就是所有不好的,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心下不豫,忽然沉下了臉,蹙了眉朝封夫人道:“婆母勿怪,我突然覺得身子不适,今日恐怕不能再陪您對弈了,這一局暫且留着,改日我再陪您續上。”又轉向老太太,“明兒早起我再來瞧祖母,今日便先告退了。”
說着話便兀自起身喚過松青朝外走了,老太太與封夫人面面相觑,又看封鞅,也是一樣的悵然若失,他躊躇片刻,仍起身跟了出去。
外頭的雨淅淅瀝瀝,滴在瓦片上彙成一道道水柱順着瓦楞凹槽流下來,在廊前形成一道珠簾,落在地上濺起一掌深的碎珠子。
一場雨過去,春天也就指日可待了。
合懿站在廊下等松青拿傘,伸出手去接了一把,涼飕飕的,松青在後頭只管攔,“還接冷水呢,回頭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兒可別喊!”
“你就放着我喊別管我不就得了。”合懿從袖子裏拿出手帕來擦水,低着頭不以為然的口氣,瞧了瞧地上的積水,又道:“回頭得讓人把這些磚塊兒高低重鋪一回,一下雨就不散水,踩幾步膝蓋底下全是濕的,誰還敢出門?”
說完沒聽松青回話也沒見人過來,她扭頭去看,封鞅正自顧拿了傘遞到她手上,“不想踩水我可以背着你,你替我打傘就行。”
他往下站了一個臺階到她跟前,當真是一副任勞任怨的模樣,怕她拒絕,又特意補充一句,“我也回去,正好順路,沒別的意思。”
合懿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錯愕,腳底下生根似得站在原地不肯動,松青在身後推了她一把,擠眉弄眼地示意她趕緊上,比了個口型:壓死他!
她這頭想起封鞅上回不情不願的樣子,腦子裏不知道哪根筋沒撘對,咬咬牙,憋了一股勁兒猛跳到他背上,沖得人家猝不及防一個踉跄,她逮着機會噎他一嘴,“看來太傅大人常年養尊處優疏于鍛煉,腿腳都不靈便了,要不還是別逞強,萬一幾步路累出個好歹,傳出去您丢了面兒是小事,朝臣又彈劾我耽誤了國家棟梁那可是大事。”
“靈犀......”封鞅鐵青着一張臉回頭瞧她,語氣頗有些怨怼,可怪誰呢?從前嬌聲軟語問他累不累的可人兒,如今成了處處紮人的刺猬,不全是拜他自己所賜麽,說白了自找的苦頭,除了懊悔還能有什麽別的想頭?
合懿不願意看他,自顧撐起傘遮在兩人頭頂,也不說話,卻是在無聲地催他,要麽趕緊走,不走就放人下來!
他嘆口氣,到底只說出來句,“我累不着。”
斜風細雨裏有報春燕振翅飛入屋檐下,小小的喙啄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草木泥土,積少成多構成一年的安身立命之所。
那邊檐下的燕子成雙入對,這邊的傘下的人也是成雙入對,只要不說話,遠遠看着也算恩愛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