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空折枝
風卷殘雲,化雪逢春。
敏德宮的那株歪脖子樹又延挨過一年寒冬,樹下本挂了兩個秋千,但合懿之前派人給樹底下的土壤裏埋了點肥料,估計是埋得不夠深導致味兒有點大,于是那秋千也沒人再去坐了。
合懿也挪到了書房打發時間,桌案上有剛寫完的字壓在鎮紙下頭,被旁邊菱花窗灌進來的風吹得紙張嘩啦作響。
這會子大正午,吃過飯她有小憩的習慣,但今日想來是睡不成了,剛進裏間,外頭便有婢女挑簾子進來,道:“太後娘娘讓公主去永安宮一趟。”
合懿問:“說什麽事了麽?”
婢女答:“是封老太太與封夫人來了。”
莫不說人生無常呢,合懿曾設想的封老太太披上诰命服在她母後跟前哭訴心愁要求和離之事,如今完全倒了個個兒。
這半月來,皇帝天天頂着刀子上朝堂,封家又何曾有一天安穩過,舊臣派咬住封鞅不撒口,哪怕封鞅退步請辭亦于事無補,新臣派又火上澆油懇請皇帝嚴懲合懿以正教化,消息傳到公主府,封鞅急火攻心當即病如山倒,封家怕他有什麽好歹,也怕皇帝決意護短就此一意孤行放棄封家倒向舊臣派,如今前來進見,便是為請合懿回心轉意,就此息事寧人而來。
合懿踏進永安宮的大門時,所有人都在等她。
太後出身将門絕非草莽之輩,封老太太德高望重亦沒有怠慢的道理,教人奉上茶水坐在同一間屋裏說話仍是一派和氣,太後此前卻未曾提及合懿昨晚說過的話,是尊重合懿自己的意願,也是存了想看看封家的态度是否真摯的意思。
合懿緩步進入殿中,剛繞過九疊屏風便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朝她飛奔過來,一把摟住她,又是笑又是哭地喊,“主子,我可又見着您了!”
“松青?”合懿被她撲暈了頭,怔住好半會兒才反應過來,嫣嫣地笑,眼睛都給笑紅了,“你這些日子都到哪裏去了,都怪我沒用,以後沒人能再把你帶走,你放心……”
兩個姑娘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一見面敘舊便似旁若無人,太後瞧着只搖頭笑,遂喚合懿過去見禮。
合懿這才轉過視線,東面的主客座上是位端莊慈目的老太太,鬓發染霜但收拾得十分妥帖,釵環不多卻盡顯體面,額上束兩指寬褐色抹額,穿墨藍色寬大織錦诰命服,正溫溫然笑望着她。
她是頭回見老太太,聽太後的話遂過去乖巧見了禮,便坐在太後身邊,不再開口。
這場景着實詭異,明明已經嫁過去半年多,如今商議的是和離之事,氣氛卻像是雙方頭回議親,讓她覺得莫名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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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倒不往心裏去,仍是滿目慈愛,“松青是幾個月前世卿遣人送到寧園的,我那時還不知她是公主的丫頭,只覺得小姑娘伶俐可愛便讓她到身邊伺候,後來越相處越喜歡,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和公主還有一層淵源,人都說底下人性子随主子,如今見了,公主果然也是一樣的惹人疼愛,可惜我族中嫡親子孫皆沒有這般大小的姑娘,太後得女如此,委實讓人羨慕。”
太後也不推辭,含笑應了,“這丫頭別的好處稱不上,唯獨是孝順,當初出嫁惹得她父皇私下裏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淚,若非現在舊疾複發,眼下哪肯就在溫泉宮裏幹坐着,倒是叫那幫子反了天的淨給他閨女委屈受。”
她略頓了頓,話鋒一轉,“也辛苦世卿被逼請辭又落得罵名,當初若早知今日這結果,想必她父皇無論如何也不會下那道賜婚旨意了,閨女留身邊一輩子,也好過現下看她每日愁眉不展,徒添煩惱。”
“太後說得是,公主是金枝玉葉,下降封家原就是我封家的福氣,世卿這孩子我從小看着長大,心頭最是柔軟良善不過,只是他自小就是個古板性子,不善于表達,此前聽聞有朝臣進言攻擊公主便立時急得病倒了,想他心裏也定是舍不得這緣分,俗話說唇齒之間尚避免不了磕碰,何況他們少年夫妻,自己都恐怕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哪裏能指望他們會明白對方,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能遇見都是緣分,若因為一些龃龉而輕易分離,怎能不教人倍感惋惜。”
話都是避重就輕地說,太後看不出來其中有多少誠意,面上遂有些不悅。
“老太太拳拳慈愛之心本宮并非不能體會,但若是二人同室相對卻終日形同陌路,狀若寒冰,那又有何緣分可言,既然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倒不如及早結束,免得害人害己。”
合懿靜靜聽着,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她知道母後的意圖,也知道其實和離這件事到如今已經是不成了,但母後說會再想辦法,讓她只需要在公主府多忍耐一段時間便好,沒有更好的法子了,她其實不覺得自己有多委屈,畢竟當初要死要活非要嫁過去的是她,如今惹出這麽大禍患的也是她,還有什麽資格和愛她的家人讨價還價,她如今只希望朝堂上早些平息下來,別再讓阿玦操心這些閑事了。
許是太後的話重了些,合懿又是幅油鹽不進的模樣,封老太太心下暗自嘆氣,朝兒媳婦看了眼,眸中有些無奈。
封夫人垂下眼遲疑片刻,忽然起身幾步,福了福身子,卻未向太後而是朝合懿。
她從袖口拿出一張皺得幾乎無法辨認的紙雙手承到合懿的面前,姿态低伏,聲線卻仍自持,“這是我在世卿的枕頭底下發現的,公主寫下的和離書他至今都留着,若非親眼看見,連我這個親娘都不能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公主喜歡世卿……或者曾經喜歡世卿,但公主扪心自問真的了解他麽,他喜歡顏伯卿的畫,公主就送顏先生宿仇孫道真的畫給他,他對杏仁過敏,公主就親手做杏仁佛手送給他,他素來不喜張揚,公主就在國學監之外昭告天下您的心意……凡此種種不勝列舉,賜婚之時他是不情願,但皇命難違,對于公主所帶來的一切他幾乎都被動接受了,事到如今,乃至于公主這個人,他也已經接受了,但或許天意弄人,這時候公主卻冷了,我此來只希望公主對和離之事三思而行,人一輩子是很漫長,但年少時純粹的心動卻可能只有一次只那一個人。”
這番話連太後都聽得晃了神兒,合懿只是半垂着眼睑一動不動地坐着,她張了張嘴,一句“他喜歡的另有其人”終究消弭在唇齒間沒說出來,隔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朝太後蹲了個安。
“這次貿然提出和離是女兒考慮不周,以至于惹下諸多麻煩,還請母後明日下懿旨責罰于我以消衆怨,女兒日後必定謹言慎行,不會再任性妄為。”
說罷又轉向老太太與封夫人,颔首道,“今日勞煩您兩位辛苦跑一趟,我們小輩辦事不周全還請見諒,不敢再教長輩操心,三日後我自行回去,今日身子不适,不便多陪,望您二位勿多心。”
這是她此刻所能說的最周全的話了,顧不上拉松青,她一個人匆匆出了永安宮,所幸松青還是跟上來了,這對現在的她來說也是個不小的安慰。
第二日太後降懿旨,稱公主與驸馬心性幼稚不顧大局,小吵小鬧便輕言和離,将婚姻當作兒戲是為不妥,二人均罰俸祿一年,以儆效尤,此一舉自然引來諸多不滿,但長公主亦與驸馬緊随其後聯名出致歉書,表明二人已冰釋前嫌,先前種種皆是誤會,自家私事鬧到金銮殿上妨礙國事,甚是惶恐,最後又謝諸君勸誡美意,一番裝模作樣的“誠意”才終于堵住衆朝臣的口。
合懿臨走之前趁與皇帝獨處時,因始終不放心骞瑜,遂旁敲側擊于皇帝:“你有很多女人,那麽切記不要傾注太多的感情給一個人,你從小那麽聰明,千萬別在自己心上栽跟頭。”
皇帝恐怕是當她聯想到自身才有此一言,手中拿着書轉過來漫不經心沖她笑了笑,點了個頭嗯了聲便算是應下了,合懿還是沒辦法說太多,只盼骞瑜既已入了深宮便能随遇而安,早早斷了不該有的念頭。
出宮回府那日太後又送她到貞順門前,合懿下了步攆才看見宮門外有人在等,他還是一般的長身玉立,只略顯的消瘦了些。
合懿瞧着只是五味雜陳,向太後依依告別後,她下白玉階朝宮門外走過去,期間一直微微仰着下颌,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有絲毫地失态。
恰逢官員下朝,群臣自宮道一頭魚貫而出,她聞聲回頭,看見這些拿她當刀使的人忽然就紅了眼睛,腳下像是定住了一般再挪不動,真想沖上去問問他們的為官之道究竟是為國為民還是排除異己不擇手段?
身後卻有人快步走近,攬住她的腰背擁入懷中,按着後腦勺讓她的額頭貼在他胸前,合懿正想推拒,卻聽見他低聲說:“都過去了,別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以控制你的情緒。”
她果然不再動了,微微顫抖的肩膀藏進了他寬大的衣袖下。
封鞅随後擡起頭,目光遙遙對上玉階上的太後,沖她微微颔首,太後緊皺的眉頭這才松了幾分。
身側湧過一波人潮,“和好如初”的公主與驸馬站在人群中間旁若無人的相擁,有人說着恭喜,也有人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