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卻懷壁
今夜無月,屋裏也未有燭火,已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餘書案後一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和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胸腔中擂鼓一般緩慢而沉重的心跳聲。
“主子爺……”
十陵此前已來叫過三回,這是第四回 ,伴随着着四回喊聲一直持續着的,是旁邊昭和殿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下人們已經盡量把動作放得極輕了,可不知怎麽了,隔着關得嚴密的門窗傳進來還是很刺耳。
“進來。”
聽見裏頭回音,十陵如釋重負,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推門進去,一只腳未及落下,就着手中燈籠的燭火瞧見地上揮揮灑灑鋪就的一地碎瓷片,仔細就着花紋分辨了眼。
那是從前公主為投主子爺所好,命人苦尋得來的一只名家遺作,那時被退回庫房無緣得見天日,此次合并府宅挪庫房時教主子爺瞧見了,定定愣神兒了好半晌,突然開口讓放到書房去。
誰成想好不容易登堂入室了,卻就如此碎了殼。
他緊着空地小心翼翼進了屋裏,火折子擦出飄渺的火花點燃了燭臺上的蠟燭,複有罩上明絲籠,接連燃上幾處後,柔和的光線徐徐灑滿整間屋子。
一回頭,卻被桌上放得皺皺巴巴的一張紙定住了心神。
那紙上字跡已模糊地看不清了,唯有上方“和離書”三個字依稀還能辨認,底下一小塊鮮紅的指印,壓住了一個秀氣的名字,也壓住了他主子爺平日的的朗朗清舉意氣風發。
這要是擱從前,十陵說不準還會仰着笑臉上前說聲恭喜來讨好賣乖,這會子卻又好像卡住了喉嚨說不出來,踟蹰站了半晌忽然聽見他主子爺吩咐,“研墨。”
那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不帶半點溫度,十陵不敢有違,一邊伺候筆墨,一邊眼看着封鞅在幹淨的紙上重新寫下一份“和離書”,措辭更周到文句更通順,意思卻還是不變。
臨到最後那幾個小字終于停了停,臨摹別人的字跡對封鞅來說不是難事,他看着“靈犀”兩個字忽然笑了笑。
心有靈犀一點通,那他們兩個人之間,究竟是她不靈還是他無心?
答案已經顯得不那麽重要了,一匹快馬出公主府直奔尚書臺,因百官奏章需先至尚書省交門下省,再由門下省呈送中書省方才會出現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封鞅既為太傅又是驸馬,身份屬貴中之重,所呈奏折無人敢耽擱,當晚皇帝便在禦書房砸了茶盞,翌日宮門方一打開,便有早已等待許久的內侍魚貫而出,急召長公主與驸馬進宮。
合懿進宮時未刻意選擇與他避開,他亦未曾如往常那般行禮,待進了皇宮,皇帝卻安排人直領着合懿去了敏德宮,單單只召見了封鞅一人,而被召見的驸馬,臨至上朝前卻又被遣送回府,當日以及過後幾日都未曾出席朝會。
Advertisement
前朝一應事宜,合懿原本是不該知道的,她的确有個好弟弟,可當失态超出掌控時,處在保護圈中心的合懿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那不對勁來自于皇後的欲言又止,也來自于皇帝鮮少露面時眉目間不着痕跡的一抹憂慮,更來自于遲遲沒有音訊的和離诏書。
合懿腦子轉得不快,反應也慢,足足用了半個月才鼓足勇氣于早間朝會之時,悄然踏足金銮殿。
但其實事情發酵到如今,早已偏離了公主與驸馬和離這件事,她立在帷幕之後只能聽見朝堂之上的百官隐約分派而立,相互攻奸,而上首的帝王始終面色鐵青,最終将面前桌案上的硯臺重重揮落在地上,墨汁在金銮殿光可鑒人的地面上潑灑開優美的扇形,年輕的帝王拂袖而去,而殿中争吵聲猶未止。
合懿心中攪起暗潮洶湧,望着皇帝的背影眸中忽然盈淚,立即喚來殿中負責記錄朝會紀要的內侍官,她問:“朝中如此局面可是因為我與驸馬和離之事造成的?”
內侍官不敢隐瞞,恭敬道:“朝中衆臣積怨己久,并非公主之過,但此一回聲勢鼎沸的局面,确是由公主和離之事而起……”
內侍官踟蹰片刻後接着道:“當日太傅奏承和離一事,不到翌日清晨便已傳遍朝野,當晚即有數餘奏章尾随遞交至中書省,無一不是彈劾太傅罪名種種,聖上憂心朝堂之上局勢失控,遂令太傅先暫避一時,不想之後朝會以左仆射為首部分大人公然發難,究其以往出入飛鸾閣之事直指太傅品性不正,難堪當其位,太傅為平衆怨上書請辭,而又以中書令等一衆大人苦口規勸挽留,更指……更指……公主下降後失與禮儀疏于教養才至夫妻不睦,若因公主之過使國家棟梁蒙冤,必将寒了天下人的心,遂懇請聖上嚴懲公主,以示天下,以至聖上大怒,衆臣群情激憤均不肯退讓,和離诏書方拖延至今。”
內侍官說得尚算隐晦與謹慎,但涉及朝堂黨派之争,合懿并非看不明白,如同被人重重敲打在背心,想起皇帝方才的處境,她霎時間未緩過氣來,臉色煞白成冬日的薄雪。
太上皇與太後當初以鐵蹄踏平各國一統天下,縱橫捭阖之間卻難免流于魯莽,鐵腕過後便需懷柔,太上皇彼時廣開言路招攬天下士子,首當其沖便是號稱“文源之宗”的公良氏。而公良氏此代無子,唯有一女嫁與前醴國翰林封儒,二人之子封鞅更驚才絕豔廣有盛名,太上皇遂以封鞅為太子少師恩寵有加。此舉穩定人心極獲成效,而也由此開始,朝中官員逐漸分裂成追随帝後開疆拓土的“舊臣”與順勢而為歸附大局的“新臣”兩派,彼此摩擦不斷,如今新帝繼位,朝局不穩,恰逢長公主和離之事,往日的新仇舊怨竟霎時間被點燃了導/火/索,一發不可收拾。
說白了,和離一事成了雙方鏟除異己的契機。
“阿姐?”
合懿頭昏腦脹間聽見身後有人喚她,正想轉過身去,才看見來人卻就眼前一黑,雙腿軟軟朝地上癱倒,但沒摔在地上,身後那內侍官眼疾手快把她接住了,皇帝趕至身邊時合懿已然人事不知,他忙一邊着人傳太醫一邊背起合懿直往最近的隆恩殿去了,那畢竟是召幸之處,在旁的太監曹桂稍攔住說不妥。
皇帝愣了片刻,随即狠瞪了他一眼,擡起一腳踹在他心窩裏,“你他娘的想什麽腌臜玩意兒,這是我親姐!”
背上那位情況确實不太好,也難怪皇帝急得連髒話都罵出來了,曹桂到底還想要命,不敢再攔,又聽皇帝頭也不回地吩咐讓他去溫泉宮請太後。
合懿再醒過來已是那日傍晚時候的事了,她眼前尚有些恍惚,但只憑一個模糊的人影也認出來那人是誰,頓時癟了嘴,鼻子一酸淚如泉湧,依依喚道:“娘……”
太後正與皇帝說些什麽,聽聞她喚忙坐至床前拉她的手,一出口也有些哽咽,“娘在這兒呢,靈犀,娘在這兒。”
母女二人相對落淚,皇後瞧着也不是滋味兒方上前勸慰,“太醫已說過阿姐是長久郁結于心導致氣血不暢,不可再多添憂愁,母後快別勾她傷心了。”
太後方止了哭泣,擡手在合懿消瘦蒼白面上摸了摸,問:“你那天走的時候尚且是心滿意足的,怎麽一回去就出事了,你受了什麽委屈就給娘說,別憋在心裏自己損自己的身子。”
自己的閨女太後怎麽能不心疼,此時提起來封家都是滿肚子怒火無處發洩,又鬧出朝堂上這麽大的風波,兩相交雜,若非臨行前太上皇百般囑咐切勿沖動行事,她幾乎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卻沒想到合懿張了張嘴,只說:“我只是不喜歡封鞅了,他亦從來不喜歡我,提出和離也是不想累人累己,沒想到會造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她說着去看皇帝,喏喏道:“阿玦,對不起……”
合懿不是聖人,就算婚事是她咎由自取,但要說半點怨恨都沒有那是騙人的,但經過先前在朝堂上那一幕之後,她不知道“禦花園”之事若再說出來,會引起多大的風波,又會有多少人因此喪命,她哪裏還敢貿然出口。
在場幾人面面相觑,太後與皇帝相視一眼,眸中盡是無奈。喜歡一個人不是做買賣,沒有一錘定音的說法,更沒有早上歡喜下午和離的先例,其中沒有蹊跷誰都不信,可她不願意說,誰都沒有辦法,更要命的是如今連和離都變得不純粹了,果真是應了別人說得,帝王家無私事。
那件事吵了半個月,皇帝軟硬兼施,能用得法子都用了,就連太後今日下半晌也在禦書房好一陣斡旋,但效果卻适得其反。
那幫子朝臣像打了雞血一樣,抓住了對方一點錯處就往死裏咬,太後的下場不僅沒能抑制他們的情緒,反而讓他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似得,越是風口浪尖上,新臣一派就越發維護封鞅貶低合懿,而舊臣一派也拿合懿當幌子極盡所能地想置封鞅于死地,原本男女之間的事扯上政治,頓時變成了殺人的利劍。
治病需要從根上治,文人都是軟刀子,皇帝與太後又何嘗不知症結在哪裏,只要把他們的幌子給扯下來,導/火/索消失,再加以安撫,這事或可轉寰,可合懿寫在臉上的愁苦總一次次讓他們無從開口。
但紙是包不住火的,合懿是個體人意的好姑娘,知道自己惹下了這麽大的禍便不可能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傷春悲秋,她從淚眼朦胧中看向太後,嗫嚅地問:“如果不提和離,朝臣們是不是就沒有借口再争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