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斷金釵
今日日頭不錯,将東邊兒天際的雲彩燒得透出霞光來,紅彤彤一片煞是好看。
前頭不遠有座假山亭,合懿便引她在亭子裏落座,她方福了福身,問:“長公主召妾身所來何事,還請明言。”
合懿眸中映着朝霞,淺褐色的琉璃瞳仁光華流轉,袅袅沖她笑了笑,“別拘禮,咱們坐下說話。”
“我先前聽說你是冀州人,可巧了,我身邊這丫頭也是冀州人,她那時給我說骞府小姐有冀州第一美人之稱,好奇了這許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骞瑜在她對面落座,聞言朝露初掃了一眼,略略颔首,“公主謬贊,不過是些市井謠言以訛傳訛罷了,冀州地靈,品貌皆在我之上者多不勝數,骞瑜不敢妄自尊大。”
合懿支使露初去拿些茶水糕點過來,又道:“其實今日叫你來是想給你賠個罪,玺兒滿月宴之時,皇上原是想晉你位份的,但因我怕底下言官過後必嘴上不饒他,遂将此事攔了一攔,還望你諒解,勿要怪罪。”
骞瑜說不敢,“妾身自知進宮時日尚短,能得皇上垂憐是妾身的福氣,晉位之事也是在滿月宴之後方才聽說,若早知皇上有如此打算,豈有不規勸之理。”
她話音淡然,卻沒有冷漠之感,讓人聽着舒服。
如此說來,合懿當日說她只顧掙位份之言竟是冤枉了好人,那日之後想必她也未少受指摘,卻沒有顯露絲毫怨言,合懿當下瞧她便是越看越順眼。
“你能這樣為皇帝着想實屬難得,放心,該是你的絕跑不了,如今後宮空缺之位尚多,他看重你,等往後日子長些,晉位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骞瑜颔首稱是,二人正說話,乾元殿那邊有婉昭儀與其他幾位後走的宮妃也退了出來,其中不乏與合懿相熟的,免不得要來寒暄幾句,骞瑜不欲多留便起身告退,合懿看她領着婢女袅袅消失在假山後頭,才轉頭問露初,“你覺不覺得她有一種很吸引人的特質,豔麗卻不濃烈,平淡卻不乏味,像故事,吸引人想去讀。”
露初撓了撓頭,沒領會到她說的意境,“美人都比較吸引人吧......”
合懿癟嘴對天吹氣,才體會到封鞅與她說話時牛頭不對馬嘴的無奈。
過了初一,溫泉宮又回到此前幾乎與世隔絕的狀态,合懿做回了爹娘身邊的貼心小棉襖,每日養花逗鳥,陪她父皇下下棋,陪她母後喝喝茶,日子過得格外快。
上元節前兩日,合懿正坐在榻邊給她父皇捏腿,露初打外頭笑逐顏開地進來,手上拿着一封書信,獻寶似得承到她面前,“主子爺讓人送了書信來,您快看看。”
合懿微微一愣,待反應過來,當着她父皇母後的面燒紅了耳根子,太上皇更火上澆油,“你不想看?那爹替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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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就要去拿那書信,合懿忙一把搶過來藏在身後,嘟囔着,“誰說我不想看的......”
其實信中言辭一如既往的恭敬疏離,并無親昵之語,只不過後頭問了問她何時歸府,讓派人提前通知一聲,屆時封鞅會來接她。
那麽一句也夠合懿心滿意足的了,眼角眉梢都沁出笑意來,太上皇見了哪還能不明白,與太後相視一笑,遂道:“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你也是時候該回去了,世卿品性不錯,我與你娘都願意看着你們好,沒有強留着你的道理,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合懿擡眼瞧了瞧她父皇母後,裝模作樣的扭捏了下,咧着嘴笑,“那我等開春兒再去宜華山行宮陪着您二位。”
這意思竟是當下一天都不願意等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不由娘了,太後擡手在她額上敲了下,“行,去吧。”
合懿沒有立刻起身,反倒去拉她父皇的手,“還有件事......爹您替我說說情,我回去不想帶着桐春姑姑,我知道娘是為了我好,但是......”
她那個但是後頭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太上皇和太後卻都心知肚明,派桐春過去不過是個威懾,但現下既然封鞅有意摒棄前嫌,太後又何必非咄咄逼人。
“不帶就不帶吧,你如今也是大人了,好些事我與你爹也不能看顧你一輩子,自己學着處理些倒也好,但凡事不要太過忍讓,你是公主,身上有皇家的臉面,也應有皇家的氣度,若被人欺負到頭上都不知發作,丢得可是咱們全家的人。”
太後這話未曾避着露初,便也不單是說給合懿一個人聽。
合懿從溫泉宮出來,心裏揣着樂,臉上挂着笑,馬車過外城牆時又讓侍從順便朝內宮城拐過去,去瞧了瞧皇帝和小侄子,萬事了結這才準備安心出宮回府。
路過禦花園,園裏的梅花開得正好,一簇簇嫣紅堆在枝頭淩風綻放,合懿瞧了兩眼,正好見個眼熟的宮女從遠處玉欄旁邊走過,她記性好,一眼就認出那是骞瑜的貼身婢女,心想正好碰上了,也該與她打個招呼,便領着露初跟了過去。
天氣冷,園子裏沒什麽人,那宮女也走得快,三步兩步就把合懿給撂下了,身影沒入到山石林木之間再尋不着。
合懿沒了興致,四下瞧了兩眼也沒看到骞瑜,心中正失望,一片寂靜中卻隐約傳來極熟悉的男聲,距離應該不算近,若非那聲音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想必都察覺不了。
尋着聲兒過去,彎彎繞繞約莫幾十步,一只腳還未踏出,卻見不遠處山石掩映下的兩個身影正是封鞅與方才失了蹤跡的婢女,兩個看似毫無交集可能的人竟站在一起。
合懿心頭莫名一跳,忙捂着露初的嘴退了回去,他們卻似是已然交談完了,沒了聲音,她忍不住伸頭去看,那婢女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交于封鞅,随即恭敬福了福身,很快轉身消失在另一側山石中。
封鞅何時離開的她沒心思管了,眼睛一動不動看着前方,直到露初掰開她的手叫了聲,她轉過眼神似乎莫名其妙地問:“祖籍在冀州的不止你,還有整個封家吧?”
露初自小入封家,當初說出自己祖籍,合懿只當穿堂風刮過并未在意,卻沒料想到會有今日,若封、骞兩家從來都相識,骞瑜和封鞅也相識呢?她的一切求而不得似乎都找到了源頭,那晚她問封鞅可有心儀之人,封鞅答不上來,或許不是沒有,只是不能說。
“公主,公主您怎麽了?”露初被她蒼白的臉色吓得不輕,那情景她也見了,如何能不明白合懿在想什麽,忙解釋,“就算同在冀州也代表不了什麽,您先別瞎想,咱們現在就回去,您親自問問主子爺不就什麽都明白了。”
對,是要問清楚的,當然。
一路出宮合懿走得步伐紊亂,她嗓子裏哽住了一根刺,吞咽不下,紮得有些反胃。
如今的公主府已沒有東閣西苑之分,兩位主子的一應起居全部挪到了昭和殿,十陵和月盛同在一個院子裏,正站在廊下逗悶子,便有小厮領着長公主從外頭失魂落魄踏進了大門,臉色白得像紙,甫一見他二人只問:“你們主子爺在哪?”
二人狐疑地相視一眼,沒敢耽誤,手指了指靠南不遠的書房。
合懿沒讓露初跟着,走過去站在門口深吸了口才推門進去,封鞅立在書架旁,聞聲回過頭來,見着她有些驚訝,“公主為何今日突然回來了?”
那由頭現在說出來只怕是個笑話!
合懿揚了揚嘴角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異常,“我今日路過禦花園看見一個人很像你,轉眼卻又找不着了,是你麽?”
封鞅卻說她看錯了,“臣今日未曾去過禦花園,公主臉色不太好,先回殿中休息吧。”
他的表情像一面光滑平整的鏡子,半點瑕疵都尋不見,連撒謊都說得像是天晴陰雨般平常。
合懿大概是氣昏了頭,突然很想惡狠狠把這鏡子摔碎看看。
她兩步走到封鞅面前攔住他欲轉身的意圖,“我全都看到了!”
“什麽?”封鞅脫口問,似有些疑惑。
合懿沉了沉心,“禦花園之事,我全都看到了,你還有什麽好掩藏的,你不是一直想讓我主動和離麽,那就親口告訴我,你和骞瑜究竟是什麽關系?”
封鞅聞言眸中驟冷,“你在說什麽?”
“我說什麽你心知肚明!”合懿微仰着下颌,泛紅的眼眶呈現出一種面對他時前所未有的強硬,“事已至此怎麽又不肯說了,怕我告訴阿玦你和他的宮妃私相授......”
“住口!”他眉間驟然蹙起,一把捏住她手臂,合懿疼得抽氣,他方才意識到失态,閉着眼将怒氣盡數壓下去,再出口帶了幾分解釋的意味,“眼見不一定為實,我與骞瑜什麽都沒有,更沒什麽好說的,你今日之言究竟以為我是什麽人?”
合懿卻不願被這三言兩語便打發了,“那信呢?既然什麽都沒有,那信也該是坦坦蕩蕩供人查看無礙,你若能拿的出來,我即刻道歉。”
她把話交出去是心存期望的,只要他真的拿出來,她或許連看也免了,她的教養不會允許她私自拆別人的信件。
可他,拿不出來。
封鞅眸中被她先聲奪人激起的波瀾漸漸平複,在她熄滅的眸光中再次結成堅實的冰。
合懿最後一絲心焰燃盡成灰,咬了咬牙,掙脫他的手,一言不發走到書案旁,執起筆的手定在空中半晌,一低頭,砸下一滴滾燙的淚。
她寫的很快,在最後落筆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着桌案旁的印油蓋上手印,也把自己兩年半以來所有的妄想全都封在了一張薄薄的紙上。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今日如你所願,你我和離,從此後我與你再沒有任何幹系,所見之事亦不會告訴第三人,但是,你若再罔顧皇帝顏面與宮妃私相授受,我絕不姑息!”
那一紙和離書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拍在他的胸口卻猶如千斤,封鞅的手握緊了又放開,将紙張幾乎揉碎,明明從成婚當日便已做好了和離的準備,現下卻又為何不甘心,是這方式太過難堪還是......
理由找了千萬卻說服不了自己,仍是不甘,仍是意難平,可原來殷切的那個人一瞬間将自己變成了局外人,就此抽身離開,便再沒有瓜葛。
合懿踏出房門時身後一聲脆響,是什麽東西碎了,不過也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