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辭舊歲
大年三十,除舊迎新。
到了日子,該張羅的都得張羅上,阖府幾步一個大紅的燈籠,對聯、窗花全一招呼,乍一看,紅紅火火一片,差不多能趕上合懿大婚那日的熱鬧了。
因着前些年城南幾個孩子燃爆竹點着了好幾處民房,朝廷一時警醒,下令自此後城中各處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少了那震天的喧嚣,安全是有保障了,卻似乎總少幾分年味。
合懿都快悶得長芽菜了,晌午時分,宮裏才來人傳信,召長公主與驸馬前往溫泉宮參加家宴。
她這才活泛起來,孝順的姑娘早就親手給她父皇做了靴子和護膝,給她母後做了狐裘大氅,又教露初用朱漆檀木箱子仔細放好,精心描摹了妝容防止自己看起來病容憔悴讓人擔心,這才疾步往門口去了。
封鞅已在門口等她,他穿藏藍色的衣袍,袍角袖口上一圈亮眼的金色織錦花紋,暗淡的顏色在他身上忽而熠熠生輝起來,遙遙站在那裏,身姿挺立若松柏。
她想起出嫁那日,紅妝十裏,他也是這般站在她面前,芝蘭玉樹的一個人,那時他眉宇間的淡漠時至今日一絲一毫都沒有變過。
二人同車而行,一路無言。
合懿終于體人意了一回,上車後就倚着車壁閉目養神,若非那一縷似有若無的迦南香,幾乎就能忘記他的存在了,只可惜啊,還差一點兒,就差一點兒了。
她約莫是頭回把睡覺變成了件極為難熬的事情,裝也裝的不安穩,眼睫不受控制的抖個不停。
這檔口,馬車車輪不知壓到了什麽,突然猛地颠簸了下,合懿猝不及防,額角結結實實在車壁上磕出“咚”地一聲悶響!
車裏靜的厲害,愈發顯得那聲兒有多結實,封鞅微挑了眉梢,側目去看,正見她捂着額角吸冷氣,一時沒忍住,話出口不自覺帶了幾分笑意,“公主沒事吧?”
合懿已十分憋氣了,再被他那語氣灌進耳朵裏一來回,字字句句全成了嘲諷。
她氣哼哼瞪他,眼裏融進了這些日子所有的苦悶,“有事難道你會心疼麽?”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一時沖上了頭便不管不顧,說完了才覺得耳根都開始燒起來,咬着牙還是剜他一眼,忙轉過身去把臉藏起來,小聲嘟囔,“不知道在假惺惺問什麽......”
封鞅實打實被她噎了一嘴,怔住片刻,才道:“公主想多了,稍後即需面見兩位尊上,臣不想公主臉上帶着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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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即刻恢複了平日的沉穩,語調平靜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合懿一張嘴撅得老長,心裏都分不清自己與他到底哪個更委屈,要是沒有父皇母後在上頭壓着,他可能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她兀自使性子不搭理人,封鞅也不願意慣着她,稍稍側過身道:“轉過來我看看。”
合懿向來不堅定,別人一旦稍稍斬釘截鐵一些,她就會動搖,別別扭扭地轉過去,他傾身過來撥開她的手,在額角輕輕撫了撫,“有些腫了,但好在不至有礙觀瞻,別再碰了。路面不甚平穩,公主還是坐端正些為好。”
他的手是涼的卻不冰,敷在痛處着實很舒服,合懿低着頭嗯了聲,目光落到他膝襕上,菱形的暗紋一環扣一環連綿不絕,不知不覺看得入了神,直到露初在外回禀了聲她才魂魄附體。
溫泉宮位于皇城最南邊,實際已經出了外城牆,背靠一座流瑛山,不在高卻在靈,山中地下暗藏暖流泉脈,一年四季汩汩冒着熱氣,滋養得這裏的花草樹木如在春日,外頭見尺的積雪存不下來,一眼望過去滿目的蔥郁,溫泉宮就掩在那青山綠水之間。
合懿與封鞅到得晚些,剛至游廊底下就有個年歲稍長的姑姑笑迎上來,行過禮才道:“太後娘娘可巧正/念着您呢,皇上和皇後娘娘已用了半盞茶了,就等您和太傅一來就着人傳膳,快進去吧!”
說着話往殿裏行去,在門口褪了厚重的外套,繞過扇雲景屏風,內殿北邊正座上坐着的便是合懿的父皇母後了。
太上皇本出身王侯之家,一身氣度自不必說,時年不過四十又一正值春秋鼎盛,只在位時常年憂心國事,鬓邊早早染上了銀霜,眉間被萬裏江山壓出了抹不去的痕跡,又因年輕時多經波折傷了身體根基,容顏稍顯憔悴。一旁的太後雖然年歲稍長太上皇五歲,卻絲毫讓人瞧不出來,加之她本是習武之人,體質已非常人能比,當年千軍陣前一刀擋,傲殺人間萬戶侯的風采,何等桀骜驕矜,如今坐在太上皇身邊,眉眼中卻早已不見凜冽只餘溫情脈脈笑靥淺淺。
合懿方見了她父皇,鼻子忽然就湧上酸楚來,那頭再一招手叫她過去,頓時就紅了眼睛,“我走那時爹爹明明還沒這麽嚴重的,怎麽才過了一個冬天就病得如此厲害了?”
太後擡手過來捏她的臉,“今年冬天比往年冷,病勢也就來得兇了一些,過了冬天暖和起來就好了,大過年的可別在你爹跟前掉眼淚,他回頭一心疼,病情說不定更重了。”
合懿果然立馬抽口氣,再不說傷感的話,讓露初把做的東西拿過來獻了寶,這才與封鞅一同落座了。
太上皇照例問起封家兩位親家以及老太太的近況,封鞅一一恭敬答了。
申時時分,太後便差人傳膳去了。
三十一頓團圓飯,家家都少不了,宴上要喝花椒酒驅寒除濕,合懿酒量不濟,再被一點花椒辣到了嗓子眼,咧着嘴吸溜個不停,見對面皇後一點不動聲色,難免好奇,“雲貞不覺得辣麽?”
皇後婉婉朝她一笑,“阿姐有所不知,我家長兄是個酒癡,自己喝不算從小還騙我喝了不少酒,由是此,我也算有些酒量,倒不覺得多難以适應。”
合懿目露訝異,忽而又道:“我記得阿玦平日也愛小酌幾杯的,你們倆日後倒是可以就這個探讨探讨。”
當着席上衆人的面,皇後有些不好意思,飛紅了臉頰,嗫嚅的回了句:“多謝阿姐。”
合懿彎着眼笑,可能是因為上次與皇後的一點同病相憐之感生出些親近的意思來,這些微末地方便也願意給她出一點力。
正兀自樂,卻聽太後突然道:“夫妻之間原也應該親近些,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倒是你這兒,“公主與驸馬需分地而居,驸馬無诏不得觐見”的條款都是哪朝哪代的了,也只有那些老古板才守着,我瞧着不必,趕明兒就讓世卿搬到西苑去,把府裏掌管記事的那些人都撤了,你們且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是,誰要有任何異議,阿玦自當替你們擋了。”
說完又看皇帝,“你覺得呢?”
皇帝豈有推辭之理,“本朝本就沒有這條律法,确實不必死守舊制。”
合懿臉上一僵,側過臉去看封鞅,他面上仍是波瀾不驚,看不出情不情願,她卻知他定是不情願的,忙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麽,又聽太後道:“還有你身邊的婢女松青,那件事世卿辦得妥帖,你可不能為了這個私下給他使性子,但你身邊沒人看顧我也不放心,這次回去就把桐春帶上,有她在你身邊管着點你,我也放心些。”
桐春姑姑是太後身邊十幾年的老人,往宮裏哪個地方一放都頂半個主子,別說合懿,就連皇帝也敬她三分,合懿實在沒明白她母後為何突然如此蠻橫,說話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心裏忐忑不已去看她父皇,卻也只得了個意味不明的笑。
這頭封鞅卻是明白了,他與合懿成婚半年,便東西阻隔了半年,太後不可能現在才知道,但為何現在才發作,說到底不過是被前幾日封夫人之舉氣到了,合懿逼着嫁他本就是理虧,所以兩家長輩都不插手的情況下,合懿的委屈都是自己找來的,太後也不好為她出頭,可要是封夫人上門來給合懿找氣受,太後又如何能袖手旁觀,更遑論若昨日真留下了那二人,今日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他遂朝太後拱手道:“多謝太後體恤。”
一頓團圓飯在心懷各異中結束,合懿聽着封鞅的答應卻更加忐忑,她想他一定是被逼無奈的,她說不上高興可也說不出回絕的話,兩相權衡,笨腦子也有笨腦子的轉圜辦法,既然怕他生氣,便在這溫泉宮裏留幾日,等他氣消些了再回去吧!
纏着她父皇說了一堆的甜言蜜語,果然如願以償留了下來。
天色漸暗時,皇城裏放煙花,太上皇與合懿一起去看煙花,封鞅便也起身告辭,徒留下太後與皇帝皇後,皇後便也識趣地退了。
原本熱鬧的大殿頓時冷清下來,太後才突然問皇帝:“扪心自問,你禦極以來我與你爹可有半分幹預過朝政?”
皇帝原坐着,聞言立刻起身站到她面前,“沒有,爹和娘不要多心,兒子只是......”
“只是什麽?”太後一掌拍在扶手上,嚴辭俱厲,“你想要專權無可厚非,但你拿你姐出來當盾牌全當你爹和我是瞎的麽,她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姑娘家,你把她拉到人前,是什麽心思,你今天非得給我說清楚!”
皇帝低了低頭,頓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得,“兒子只是不想底下那些人擾了您和爹的清淨,至于阿姐,當時是我欠考慮,但有世卿在一旁轉圜,我也不會真讓人煩到她的,您就放心吧!”
外頭忽然“咚”地一聲,新年的鐘聲敲響,皇城西邊的夜空中忽然炸開一朵絢爛煙花,合懿在回廊底下手卷喇叭朝遠方喊了句:“新的一年,希望爹娘身體康健,阿玦事事順遂,大贏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