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漸無書
封鞅自國學監出來時外頭天色已大暗了,十陵垂手侍立在車駕旁,見着他忙兩步迎上來,呵腰道:“爺,夫人今日來府了,現下正在東閣候着您呢。”
随行的侍從另有其人,十陵是留在院裏管事的,尋常沒什麽特殊情況不會出來,既然跑一趟,總不會是閑得慌出來遛彎兒的。
封鞅聽他話只說一半,遂有些不悅,“舌頭打結了麽,有什麽話直說。”
他自提了膝襕登上馬車,方坐定,才聽見十陵隔着窗難為道:“是這麽個,夫人今兒來還帶了兩個模樣出衆的丫頭,回禀公主安排給您近身伺候,說是怕小厮粗苯料理不好……”
這話說得還算委婉,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來的門道也用不着太直白,這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怎麽就突然料理不好了?
封鞅聽得直皺眉,進門的車壁燈上燃了木樨香,許是太過濃烈,熏得人心煩氣躁,他把窗戶推開些,外頭冷風透過縫隙卷進來幾個來回,方才覺得清爽許多。
他靠着車壁閉目養神,隔了會兒才問:“公主怎麽說?”
十陵如實道:“奴才出門時和露初探了口風,說公主當時臉就給氣白了,除此之外再沒什麽別的反應,但她還說……說……”
舌頭這次是真打結了,露初原話太犯上,他不敢按模子倒,兀自在腦子裏組織了好一會兒語言才續上,“說公主那頭現下只繃着僅剩的一根弦,這次斷了應該就是真斷了。”
一根弦......他其實覺得她那人挺一根筋的。
話送出去就再沒有回應,封鞅不開口,十陵也就不說了,垂着腦袋兀自在腳下數方磚。
他其實覺得照兩位主子現下這情況,狠狠來上一刀斷了西苑那頭的念想倒也是個不錯的法子,手段是欺負人了些,但依那位公主的性子,橫豎也鬧不出什麽事,要是能一舉和離,總也好過一直這麽耗下去。
國學監離公主府很有一段路程,吱吱呀呀行了小半個時辰才到。
馬車停穩好一會兒沒見人下來,十陵估摸着是白日公務繁忙太累,這會子給睡着了,伸手支起車窗往裏頭一瞧,才見他主子背靠着車壁出神兒,不知在想些什麽。
“爺,咱們到了。”
封夫人此行東閣是有備而來,自然也不閑着,由管家相陪,裏裏外外把東閣一應起居全過目了一遍,別得卻不消多問,從成婚那一刻起,時刻都有眼睛替封家看着這府中的一切輪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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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皆如意了,方才邁進書房,招呼人遞上一盞新茶,品一口,就着茶香四溢悠悠然看起書來,恍然未覺小厮進來添了一回燭火,直到封鞅歸府前來行禮,方才自書中回過神思,擡臂撫了撫酸疼地後脖子,招手示意他在面前落座。
“母親該早些派人通傳一聲,兒子也好盡快回來,徒勞您空等這許久,是兒子不孝。”
封夫人笑地和煦,“男兒當以社稷為重,你朝中公務繁忙,我豈能為些許微末之事貿然打攪,等上片刻也不礙事。”
說着,目光慈愛地在他面上細細打量了一圈,盡是掩不住的驕傲,她的兒子,萬裏挑一的品貌,于私了說是君子玉質人中龍鳳,往公了說是國之棟梁将相之才,怎麽看都齊整得挑不出半分錯處來,只是唯有一點可惜,人生大事上不太順遂......
她忽而輕嘆一聲,“倒是苦了你了,在外頭奔忙一天,回來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盡心照料,早前我就說過,公主這尊佛太大,不是封家的小廟能容下的,偏你爹顧忌皇權不敢直言回絕,到頭來還不是平白耽誤了你。”
言語間有些埋怨掩藏不住,封鞅聽了也只平靜道:“當初尚公主是多番思慮下的結果,和爹是否直言沒有關系,兒子現下一切都好,母親切勿挂心。”
“怎麽會好?”封夫人眉間有些愁苦,“為娘不是非抹黑公主,但她當年攔在國學監外的那一句孟浪之言擋了你此後多少大好姻緣,況且她要是真的為你考慮過又怎會不顧你的意願求旨強嫁給你,姑娘家一時的春心萌動,連你真正的喜好、性子都一概不知,全憑一腔少年意氣咄咄逼人,不然哪裏來的今日這地步,還白白連累你陪她耗上三年......”
“母親!”
封鞅微蹙起眉,“三年不過眨眼即過,兒子還耗得起。”
他面上不豫,還是猶自壓了,想起封夫人此行緣由,又平和道:“倒是今日聽聞母親帶來兩個丫鬟,還請母親明日将其帶回,我身邊留小厮伺候慣了,他們一向也盡心,從沒出過什麽差錯,一時間若換了人,恐怕反倒難以适應。”
封夫人瞬而微怔,這才是措手不及,原以為最難過的公主那關輕易過了,到頭來居然卡到自己兒子這裏了。
“你這是何意?”她有些不解,思慮片刻後又勸解道:“為娘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你既然三年後總要與公主和離,夫妻名存實亡也用不着恪守禮節,那兩個姑娘都是良家子,我與你祖母皆是掌過眼的,門楣雖然低了些,但門當戶對這一說也就是些老頑固才守得眼珠子似得,咱們家不興那個。放在你身邊也就是讓你自己拿主意,沒有眼緣就當個使喚丫頭也沒什麽,萬一合眼緣,能早早為封家開枝散葉也是喜事一樁,屆時找個由頭把人送到寧園去,等孩子生下來交由你祖母就好,等與公主真正和離,再給個名分豈不是兩全其美?”
封夫人說得頭頭是道,一番主意想必是思量良久了,也難為兩個姑娘,甘願半點保證都沒有就冒着被公主責罰的風險來做別人口中的狐媚子。
封鞅眉頭皺得更深,他就算要和離,也絕不答應行如此鬼祟之舉!
“母親所做這一切都是斷定合懿絕不會将此事聲張,您既然能如此清楚她的脾性,想必府中有人替您看着,那您為何不想想,太後是不是也在看着?”
簡短“太後”兩個字卻着實讓封夫人心頭一震,躊躇半刻才道:“太後早已避世不過問俗事,先前你将公主身邊的貼身婢女發落了宮裏也未見有任何表示......”
“太後不管不是因為不知道,而只是不願讓封家對婚事的怨氣日益深重,她是什麽手段想必母親有所耳聞,但母親以為的三年和離是什麽,是需得和才能離,要合懿自己心甘情願,要皇家顏面無損,這才叫和離,若是依母親此言暗度陳倉授人以柄,倒還不如當時就抗旨拒婚來得光明磊落,哪怕惹禍上身,起碼還能落得個不屈權勢的身後名,也不算辱沒家門!”
他這一番話才終于在封夫人心頭敲了一記警鐘,頓時悚然一驚,只怕是在雲端待久了,竟忘了封家的處境,險些因小失大!
若說封家是舟,那帝王家就是江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船行水上為防傾覆已需處處小心,若再自身出了岔子,那就算沉了也怨不得天由不得人。
“也罷也罷,這事是娘思慮不周,便就不提了。”封夫人也有些恹恹的,一輩子讀了許多的書卻到底還是見識短淺,一時竟有些慚愧,片刻後才問:“此來倒還有另外一樁事,你爹要我問問你。”
封鞅聞言會意,便起身往書架旁去,取下第三層豎向第四格的一本古籍,手伸進架子最裏面不知按到了什麽機簧,竟打開了一道隐蔽暗格,随即從中取出一封信件來鄭重交予她手上。
翌日清晨,合懿尚還在被窩裏夢周公,露初挑了帳幔湊在她耳朵邊上問了句:“夫人約莫再有一炷香就要離府了,公主去送行麽?”
“不去!”
回答得氣哼哼,她一向有床氣,沒睡好誰的面兒都不想給。
露初也不再說什麽,正要轉身卻又被人一把拉住胳膊,回身看那人一張臉幾乎皺成塊抹布,眼睛也睜不開,“算了,讓她們進來伺候洗漱吧!”
合懿是個懶蟲,極少起這麽早過,外頭天都沒大亮,急轟轟才出了二門,果然迎面碰上封鞅與封夫人并肩行來。
她昨日本還對封夫人所為覺得傷心得很,誰知晚上吃了兩個蜜豆餅,可能甜上了頭,一時間也就什麽怨怼都淡了,見了面還是安分喊“婆母安好”。
“婆母難得來一趟,若家中無要緊事,何不多留幾日再回?”
封夫人見她笑顏淺淺,倒不好再擺臉色,朝她略見了禮,才道:“要緊事倒是談不上,只是眼下公主身子需靜養,我不便多做打擾,待來年春暖花開,再過來也是一樣的。”
一路扯了幾句閑話,把人送出門登上車,合懿瞧着昨日兩個丫鬟竟也随着一起離開了,難免朝封鞅側目。
後頭的車駕正行過來,四下無言,還是她先開口,“夫君慢走。”
封鞅轉過臉瞧了她半會兒,拱手彎下腰去,“外頭風寒,公主請回吧。”
合懿只應了聲兒沒挪步,呆愣愣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車駕行出去了,才若有所思對露初道:“你們主子爺這輩子大概打算功成名就後便出家得道去......”
“啊?”露初沒聽全話,一頭霧水,還沒開始問,她已經自顧一扭身往府裏去了,邊走邊說,“這會子還能睡個回籠覺!”
馬車行出去幾百步,封鞅側身推開車窗往後頭看去,合懿正轉身,單薄的背影框在寬闊的門庭中,被兩側高懸的燈籠照成了袅袅一縷輕煙,仿佛被風一吹,就要散了。
上朝的路走過無數遍了,但還是頭回,有人在身後注視着他。
女孩子的脆弱他從前沒見過,她都藏的很好,好到讓他覺得她就是個被寵壞的、不知事的小孩子,所及一切都是伸手即來時,會因為某件得不到的玩具而失落一陣子,甚至不擇手段也要收入囊中,只等真正認清事實,轉過身要不了多久總會淡忘。
但現在看來似乎并非如此,她的喜歡,恍惚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恃寵而驕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