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雲幕遮
她有些魂不守舍,腳下步子也晃晃蕩蕩,沒走兩步就是一個踉跄,面門直沖沖向地上栽過去,虧得露初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扶住才沒跌倒。
“公主……”露初擡眼有些躊躇地瞧她。
合懿額上驚出薄薄一層細汗,模樣稍顯得狼狽,腳下站穩了忙說沒事,回頭朝垂花門的方向遙遙看了看,嘴角勾出個苦澀的笑。
“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是自讨苦吃?”
露初一時語滞,答不上來。
兩位主子的情形她們底下人都看在眼裏,起初大家私下說起這位公主誰不是半開玩笑的戲谑,看熱鬧。
都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她還非得嘗一嘗,用身份逼着男人娶她,坐一輩子冷板凳似乎都活該。
可看得久了,大家談起她的語氣漸漸變成了惋惜,不為別的,就憑她性子和善,從不把自己受的委屈發洩到下人身上,主子爺不願意進她的房,她就望眼欲穿地等,從沒沒撒過潑、怨過人。
親手做的衣服、擺件……投主子爺所好的書畫流水似得往東閣送,卻幾乎都被原封不動地拒了回去。
可以說半年來,她的一片癡心感動了府裏所有人,只可惜,沒能感動到最要緊的那個人。
“公主鐘情自己的丈夫,天經地義何錯之有?不要想太多給自己添堵,人心都是肉長的,主子爺總有一天會發現您的好。”她說着忽然一頓,又補充,“公主也不要和主子爺置氣,想想您這半年來的努力都是為了什麽,路已經走了一大程子,現在一置氣不就什麽都沒有了麽?”
合懿緩步往前,遠處房梁上壓着一輪灰蒙蒙的太陽,周身的金光都被雲翳遮蓋地密不透風,太壓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撥雲見日。
眼睛被風吹紅了,輕輕一眨,澀澀地,需要眼淚來潤潤。
她問露初,“要是一直這麽形同陌路下去,是不是也算我耽誤了他?”
古話有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封鞅如今二十有三,是封家的獨子,按着常理,早該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可那時候合懿情窦初開,少女懷春的心思藏不住,莽莽撞撞幾個來回就把心儀他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沒有哪家姑娘敢和長公主搶男人,封家就算想提親都求路無門,否則憑他的才學樣貌,說媒的人只怕早就踏破封家的門檻了。
露初實在詞窮,其實夫妻之間,但凡躺在一個枕頭上了,日子一久,總能生出些情意,若再有個一兒半女,哪怕說不上深愛,這日子湊活湊活也就過去了。
Advertisement
可誰讓主子爺是個半點不肯将就的人呢,不喜歡就堅決不碰,胸中窩着一心頭的氣,任憑婚事塵埃落定,公主再怎麽溫婉可人都消散不去。
所以有時候啊,男人太潔身自好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公主已經心灰意冷想放棄了麽?”
合懿眯着眼思索了良久,才說:“還差一點兒,就差一點兒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嘆氣,可又似乎在解脫。就像在牢獄之中等待宣判的犯人,不怕生也不怕死了,橫豎如果是個痛快的,也少了許多煎熬,最怕的,是那要死不活的結果。
放,放不下,拿,拿不住,剪不斷理還亂,進退兩難,怎麽着都是折磨。
一年到頭,少不得走親訪友,合懿也忙起來,她父皇母後當初一統天下結下不少生死之交,到她這輩自然也不能忘恩負義,今日舒家,明日陸家……總之小時候叫過叔伯嬸姨的都要拜訪一遍,封鞅公事繁忙顧不上再同她在人前做戲,她一個人也能每日笑的牙關發酸,夜裏不需要安神藥也能沾枕頭就着。
最後輪到公婆那邊的封家,帖子送過去即刻收到了回信,說是不敢勞煩長公主尊駕上門,封夫人兩日後會親自前來拜谒,行文言辭與封鞅如出一轍的客氣疏離,禮數是足的,只是少了幾分人情的暖意。
其實合懿也只在大婚當日見過這位婆母一面,那之後,雙方各過各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倒也少了許多婆媳之間的摩擦,落得個輕省。
封家婆母信中說是巳時一刻到,合懿沒有別的讨她歡心的法子,唯獨時辰還能守得住,不受寵的媳婦不好再拿大,小厮來回禀說馬車過街口的時候,合懿便起身往門口去了。
封夫人本姓公良,大聖賢公良韞的嫡系後人,時年四十出頭,因着保養得宜,眼尾連條褶子都尋不見,自小被詩文經籍浸染出來的大家小姐,一舉一動都是端莊雅正,那份骨子裏的清貴不是光有銀錢權勢就能堆砌出來的。
自馬車下來封夫人需得先給合懿見禮,禮畢,合懿才笑着上去,乖巧喊了聲“婆母安好”。
合懿攜封夫人進府,耐不住寒風咳嗽了幾聲,便聽得封夫人問:“公主身子不好,可已用了藥?”
合懿抿嘴笑了笑,“已經有宮中太醫在盡心照料,婆母無需憂心。倒是今年冬時寒冷,兒媳與夫君不能時時在您二位身側盡孝,心中甚是慚愧,只盼您二位千萬注意保重身體,才是我們小輩的福分。”
封夫人微微颔首,“公主言重了,原是該由我常居府中侍奉公主,只老太太如今年歲愈長,身邊不能缺了人,公主勿怪封家怠慢了才好。且我與老爺向來身體康健,公主不必挂念。”
封家老太太如今不過五十有七,向來身子康健,遠沒有到離不開人的地步,更何況封家丫鬟仆婢無數,就算真需要人,又哪裏真用得上封夫人親自料理,這話說出來也就是個托詞罷了。
合懿也聽得明白,封鞅娶她,對封家而言倒像是趕鴨子上架把唯一的兒子入贅進了皇家,一家子都是心不甘情不願,年底來這一回也就是走個過場,不想擔了目無皇家的罪名而已。
進了屋,露初招呼着上些茶果,婆媳二人原就不甚熱絡,封夫人此來無非照例問幾句日常閑話,囑咐讓她安心養病後便寥寥下來。
應付事的交談委實是鈍刀子割肉,折磨人的很。
合懿沒話找話說了半晌,語盡詞窮之際,卻聽封夫人忽然命人拿出一大紅錦盒來,擺放在木桌上打開來一瞧,裏頭分別放了紅棗桂圓等果子,教合懿一時有些不明所以。
封夫人才道:“今歲天氣雖然不好,但喜事倒是甚多,二房與四房先後都添了小子,三房前兒也得了個閨女,這是四房那小子滿月時的喜果,老太太說上頭沾着喜氣,便教我今日帶了來送予公主,盼着公主與世卿也早日給她添個孫子孫女,還望公主切勿怪罪,只因世卿自小是老太太的心頭肉,得了偏疼多些,老太太如今自然也對他更着急些。”
合懿最為頭痛的便是此番情景,面上卻不好表現,只忙說不敢怪罪。
“我這身子不中用,一年到頭總在用藥,讓祖母費了這些心,倒是我的過錯,還請婆母轉告祖母,待夫君回來兒媳自與他商議,絕不辜負祖母的一番心意。”
封夫人面上方有了些笑意,又道:“多謝公主體恤,但公主如今尚在病中,孩子這事兒也急不得,還是放寬心,先養好身子才是長久的法子,老人家那頭自有我去安撫。”
這話倒是很體人意,合懿心中暖意尚來不及冒出頭,卻又聽封夫人話音一轉,“老太太如今見不到世卿,嘴上時刻總念叨,關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又總想起世卿從前在府中時身邊就全是小厮伺候,但那時候好歹還有我這個親娘看顧,如今離了府再全放着些粗手粗腳的小厮,總教人不安心,我遂在身邊挑了兩個還堪用的丫頭,讓她們留下來料理些事務,先來回禀公主,還請公主切勿多心才是。”
留兩個丫頭在封鞅房裏,這話聽着怎麽這麽不對勁呢?
驸馬不得納妾,所以大門走不通就翻窗,男主人身邊多兩個伺候的婢女,說破天去也沒有絲毫不妥。
封夫人說罷也不等合懿反應,兀自召了兩個面容秀麗的丫鬟上前來,叫她們拜見主母,那身段兒臉盤兒,當丫鬟實在是可惜了。
合懿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答複,封夫人只當她是答應了,誇贊她兩句賢惠明理,遂領着人告退了。
封夫人一走,露初見合懿吃了啞巴虧望着那大紅的錦盒發呆,兩步走到桌子邊啪嗒一聲蓋上那錦盒,招來個小婢女,輕聲道:“拿去扔了。”
小婢女還想問些什麽,被她瞪了一眼趕忙鉗口,抱着錦盒小跑着出去了,但盒子裏的東西具體是真扔了還是進了誰的五髒廟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回過身來,合懿的臉色已經白得瞧不見血色了,她去拉她的手,溫溫安慰:“公主有氣別悶在心裏,傷身體,您身份尊貴,若是不願意現在去回絕了就是,您要是拉不下臉,只要您吱一聲,奴婢去找十陵想辦法,這兩天就尋個由頭把人趕出去,保證不叫她們礙着您的眼。”
露初亦覺得夫人這廂做法實在欺人太甚,吃準了合懿性子和善只會啞巴吃黃連,專挑軟柿子捏。
那兩個婢女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主模樣,哪像是正經的丫鬟,明擺着就是來暗渡陳倉的,也虧得這位公主脾氣好,要不然當場就能讓封家全都沒好果子吃。
合懿慢慢回過點神來,怏怏地瞥她一眼,“人都送來了還有什麽好趕的,況且人不都說了是我生不出孩子所以老太太着急了麽,留下就留下吧,你們主子爺要是喜歡收了房,也正好叫我死了這條心吧,我也不想再吊死在他這顆樹上了......”
這是破罐子破摔的無奈,她不想争了,露初想幫忙都使不上勁兒。
合懿憑什麽能冷捱上這許久,皆不過是因為封鞅太過潔身自好,他不喜歡她,可也沒喜歡別人,就像茫茫前路上一點光,趨勢着合懿繼續義無反顧地撲過去,可若是連這一點光也滅了,她或許就會停下來了吧!